原是最初陪在丫鬟身边的男子,他一身短打,腰间佩剑,像是护卫。
寡言少语的护卫提起裴千烛和棠谙时,语气里满是羡慕。“王后如此信任王,王又处处护着王后,试问世上还有几对佳偶能有此心?”
裴千烛没答话,继续维持面上威严风骨。但不自觉勾起的唇角,已暴露了他的真心。
但护卫话锋一转,神情变得落寞,“不像我,连姑娘家的心思都摸不透。总惹得她生气。”
护卫继续念叨,但声音变得很小,“现在才看明白些,她要是躲了,便代表现下不愿被碰。虽然她嘴上还称乐意,心里必然会记你一笔。而关系,就是这样慢慢冷淡下去的......”
“走啊,还站着干什么?”棠谙的声音忽然响起,把裴千烛吓了一跳。
棠谙奇怪道:“你在发什么呆?叫好多次都不应。”
“啊?是吗?”裴千烛敷衍过去,他刚想牵起棠谙的手,却见棠谙朝一旁躲了躲。
“......”裴千烛仿佛想起什么,立即将手收回,放得很规矩。他边走边问:“鬼婴的事处理得怎么样?”
棠谙:“其实没什么大事,只是那丫鬟关心则乱。如今母子平安,在房里睡得很安稳。”
“那便好。”裴千烛将棠谙从上至下扫视一遍,“你没有事......也好。”
游行花去了大半天的时间,直到坐在婚床上,裴千烛也还在想那个问题:棠谙为何不愿意被他碰。
这回,他可不会狂妄自大地认为,棠谙是出于害羞了。
但望着满屋喜色,裴千烛也再无法想其他事情了。棠谙穿着婚服就坐在他身边,这是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的画面。
棠谙没有盖盖头,裴千烛便把秤杆扔到一边去,省得碍眼。
他亲手斟好合卺酒,端着酒杯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可那只手拿剑杀人时,却稳如磐石。
“棠谙,不知你是否愿意......”裴千烛痴痴地望着棠谙面容,他甚至不敢呼吸,唯恐眼前美梦像羽毛般飞走。
万年前,他被身上怨魂反噬得奄奄一息,托着残躯来到忘川水边,见到了盘坐于黄泉花海中的花魂。
那片红,是混沌一片的鬼界中,唯一的颜色。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幸运,莫名其妙地被花魂救下,又莫名其妙地,借助引魂香修成正果。
千年间,天地唯有他与花魂相伴,即便身边尽是些未开灵智的木石、川流,他也从不觉得孤独。
后来,花魂走了。他才终于明白,岁月有多孤寂。
裴千烛借酒杯掩藏含泪双眼,他再也无法承受失去棠谙的痛苦,他甚至在心中哀求。
求你,不要再离开我......
但神明没有听见他的祈求。裴千烛愣愣地看着床上那滩酒渍,酒液还在顺着“棠谙”身体往外渗。
他仿佛忘记了喜怒哀乐,脸上空白一片,连此时该做什么表情都不知道。
“她一定,又被骗走了......”裴千烛嘴唇嗫嚅着,他呆呆地望着那个肖似棠谙的纸人,仿佛没有察觉,豆大泪滴,一滴一滴,砸在酒渍上。于是再也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酒。
棠谙利用偷梁换柱之计逃走,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纸人已被裴千烛识破。但问题是,忘川河旁排了长龙,她回去的路完全被堵死。
失策了。棠谙也不知道这些人赶着过桥做什么。棠谙用了秘法,使鬼看不出自己活人身份。她垂头丧气地跟着鬼魂队伍慢慢前行,时不时扭头张望裴千烛的踪迹。
突然,她的肩被猛地一拍,棠谙吓得几乎要跳起来。
“兄弟,我只是想问问你老家在哪,至于反应这么大吗?”拍棠谙的鬼也被吓得不轻,他语气有些不满。
“我老家?”棠谙信口胡诌:“在天虞。”
“诶,巧了!我也是天虞人。正好,今日回魂能有个伴了。”
棠谙:“回魂?”
“一看你就是新鬼,今天是中元节啊。”
棠谙:“哦,对对!我是才做鬼不久,看见这里热闹,就稀里糊涂来排队了。”
热心肠的鬼大姐踮起脚望了望前方,“这次来的鬼实在太多,不过不用担心,鬼兵很快就会来维持秩序了,说不定......还是鬼王亲自领兵哦。”鬼大姐朝棠谙挤眉弄眼。
棠谙失声:“什么?鬼王?”
第96章
“哎呀, 瞧我这脑子。”鬼大姐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今日是王大婚啊,他怎么可能来?”
棠谙长舒一口气。
魇兽来无影去无踪, 只会在身侧, 带起一阵凉风。
一股强风骤然刮起, 吹得棠谙微微向前倾倒......
“姑娘小心!”有道黑影不知何时出现在棠谙身边, 及时将她扶稳。
棠谙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直到听见周围鬼众并未出现骚乱, 她才敢扭头,看来的是何人。
“黑幽首领真是人帅心善,时刻心系我们普通鬼民的安危。”
原来是黑幽。棠谙警惕地看着他,但黑幽仿佛沉浸在被夸赞的喜悦中, 有些飘飘然。
“姑娘不必如此看我,我已将全身心交与鬼王,姑娘若是生出其他念想, 只是徒劳。”黑幽没个正经形, 他附在棠谙耳边轻诉,又引起一片骚动。
他说完便走, 只留棠谙站在原地,被千万道目光戳穿, 像个活靶子。
棠谙倒没在意这些, 她捏了捏脸皮, 那是她用纸人做出的易容, 也不知......骗过黑幽没有。
“鬼王似乎没来?”棠谙轻声问鬼大姐。
鬼大姐指着领头的那匹梦魇, 疑惑道:“这是鬼王坐骑, 若王不在,轻易不会牵出。可今日, 怎么没看见王呢?”
“嗤――”梦魇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朝着她的方向,打了个响鼻。
棠谙吓得急忙收回视线。
身边的鬼大姐突然重重一声叹息,“可惜了啊!”
感受到棠谙疑惑的眼神,她解释道:“今日为了排队回家探亲,连鬼王大婚都没赶上。不能亲眼见王,总觉得心里少了什么。”
棠谙:“你见他做什么?”
见棠谙语气轻蔑,大姐有些生气。她板着脸,“若是没有鬼王庇护,我们这些鬼早被鬼域吞得一干二净。别说看望人家亲朋,恐怕连是否有来世,都未可知。”
“他老人家过得也不容易。十几年前流落人间,如今归来,又伤了根基。听闻王日夜往返人鬼两界清剿鬼域的原因,就是因为压不住心中因怨魂而生的暴戾。”
棠谙讶然,“你知道得真清楚!”
“那是,我毕竟在鬼界呆了两百年。”大姐很得意。
“两百年!”棠谙感到不可思议,“那你今天是去看......”
“害,闲的无聊,去看重孙。嗯......或许是重重重孙。”
“你为何不去投胎呢?”
“要能投早投了,要不是......”
大姐好像在棠谙身后看见了什么,侧着头不断张望,表情疑惑。
“怎,怎么了?”棠谙忽然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大姐面色凝重:“队伍里,恐怕混进一个从无间狱逃出的恶鬼,否则也不会从野狗岭牵来犬鬼。依我看,我们还是低调些。”说罢,她便将头转回去,努力降低存在感。
棠谙对大姐口中的犬鬼有些好奇,她偷偷往后瞄,却与一张青铜铁面具对上眼。
生冷的铁,浇筑成受刑中的恶鬼。那刹那,仿若有千万只怨鬼哭嚎声在棠谙耳边响起。她感觉将目光收回,不敢多看。
棠谙心里嘀咕,是无间狱中的鬼卒吗?怎的从未见过。
队伍缓缓前行,但好歹是比先前无人管理时,快上许多。众鬼好像都知道了自己身边藏有恶鬼,皆噤若寒蝉。
棠谙走了一会儿,忽然发觉不对劲。按理说,那名鬼卒应当早就走到她前面了啊。
她透过大姐头饰的反光看向后方,却与一双黑眸直直撞上......
青铜面具也在盯着她!
棠谙吓得险些失态,她用拢在袖子里的手使劲掐自己,才勉强保持镇静。那只鬼究竟是谁,竟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观察她这么久。
等等,眼睛......那不是一双寻常人能拥有的眼睛。清醒与苦痛在其间交织,又能敏锐如鹰隼。
“王压不住心中因怨魂而生的暴戾。”
棠谙忽地想起这句话,原来那个人是......裴千烛!
可是他,竟然已经察觉不对,又在磨蹭什么?棠谙心中还存有一丝侥幸,这里鬼这么多,或许裴千烛看的不一定是自己。
等了一会儿,青铜面具终于从她身后走出,缓缓踱步向前方,看也没看棠谙一眼。
棠谙长舒一口气,万幸,裴千烛真的没发现她。棠谙忽然感到脚边有点痒,像一脚踩进毛茸茸的草堆。
她没多想,把脚抽出后继续往前走。但那堆草如影随形。棠谙便低头看,边想,鬼界的植物长得还挺茂盛......
“唔?”
一只巴掌大的小狗,睁着双水汪汪的黑豆眼睛,正趴着她裙角,看着她。
虽然事态紧迫,但棠谙不得不承认,这只小狗实在可爱。尤其是毛茸茸尾巴,朝着她像棉花糖一样摇。
“啊――”
棠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尖叫,她抬头看,发现周围鬼的表情都不太对劲。
“是她!从无间狱逃出来的恶鬼是她!”此话一落,无数双眼睛在霎那看向棠谙,包括那张,青铜鬼面。
棠谙脑中一片空白,混乱中,她只看得见裴千烛拨开群鬼,飞速朝她奔来。
跑!
没有时间给棠谙深思熟虑,奈何桥就在前方,她拼尽全力向忘川河那边跑去。
好在,有“恶鬼”这重身份,众鬼纷纷给她让路,唯恐她将自己当作碟中餐。
该死,她怎么也想不到,那只可爱小狗,竟是别鬼口中野狗岭来的犬鬼。
裴千烛的脚步声越逼越近,棠谙的体力也接近告罄。棠谙透过河中倒影,看见裴千烛已从怀中掏出一条绳索。
他抬臂将其挥出,那绳索仿佛长了眼睛,直直地朝棠谙方向追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棠谙心知若是被绳索套上,自己便是有千般本事,也无力回天了。
棠谙望向身侧汹涌河面,把心一横,做了个让所有鬼都震惊的决定。
她一跃而下,连激起的水花,都在眨眼间被浪头拍碎。
绳索失去了目标,空落在地面上。裴千烛愣在桥边,他望着无垠忘川水,眼神空洞。
良久,鬼群中才出现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她,她是疯了吗?比起被忘川中的怨魂撕碎,无间狱倒还好过些......她果然是疯了吧。”
也不知裴千烛在想什么,他缓缓抬手,将青铜鬼面摘下,引起鬼群一片哗然。
“拜见鬼王――”有激动,有惊喜,有不解,无数种感情混着参拜声此起彼伏。
但裴千烛却没有心思再维持这个鬼王身份,他始终紧盯着河面,似乎在期盼,上天赐予他一个奇迹。
但很可惜,棠谙的身影再也没出现在他眼中。那种名为绝望的情绪将他与子民切割开,只将他一人,溺亡其中。
裴千烛再也等不了了。
“王!您在做什么!”
“快,快拦住王!”
连鬼婴都受到感染,哭啼声连成一片。
混乱中,黑幽和白罗及时出现,硬生生用缉魂索将裴千烛束缚住。黑幽望见裴千烛通红的眼,顿觉不妙。
“糟糕!怨魂将王的理智占据,得赶紧离开这里。”黑幽吃力地拉住缉魂索,若不是裴千烛一心跳河,恐怕早将这里夷为平地。
白罗叱骂:“废话!我要能把他弄走,早走了!”
黑幽撇撇嘴,忽然心生一计,“你扮作棠谙模样,将他骗走,如何?反正他现在神志不清,也辨不清楚。”
白罗沉吟片刻,“可行。但我没易容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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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千烛,你在干什么?”
“棠谙......”无论怎么叫都不醒神的裴千烛在听见棠谙声音后,终于有了反应。
他四下张望,最终目光定在身侧。“棠谙,你......你怎么变高了?”
“咳!”黑幽吓得赶紧把身高变矮,他用忆音螺播放棠谙声音,“你怕是看错了。”
这忆音螺是白罗的,鬼也不知道她为何会提前准备这一手。
黑幽见裴千烛被自己骗到,急忙趁热打铁:“回去吧,我今日有些累了。”
裴千烛看着棠谙模样的黑幽,眼中闪过不明的光,他回答:“好。”随即搭上黑幽的手。
“啊――”
黑幽直觉手臂一阵剧痛,自己整条手臂竟被裴千烛撕了下来,断口处是浓厚黑雾。
“鬼体......黑幽,你忘了自己的纵影术,是跟谁学的了?”裴千烛语气平静,眼中激荡情绪皆已平息。
“王,您,怎么......”黑幽惊得连话都说不清楚。这才过了几个来回,自己就被识出。
他不确定地问:“王,怨魂对您的影响,这么快就被压制住了?”
白罗白了他一眼,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急忙挽救道:“王您忘了,花魂生自忘川,她不会有事。”
“是,我知道。”裴千烛神情自若地摘下身上缉魂索,将其紧紧缠绕在手臂上,缠得微微泛红。“但她不知道。”
“这......”饶是白罗,此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接。
第97章
裴千烛也没想看他们的反应, 他负手而归,身侧肃然站立的鬼侍。那种生而为王,游刃有余的气质又回到他身上。仿佛方才被怨魂缠身的人, 根本不存在。
他眸光冷若霜雪, 谁也看不出裴千烛心里正想什么。仿佛所有情绪都被一座大山压住, 压在某个不见天日的角落。
只有黑幽和白罗知道, 裴千烛心里有多不好受,但他已经犯了一次错, 不能再错下去。
在鬼众面前,失了鬼王威严,是件很致命的事。
“白罗。”
“在。”
“派人寻她,若是寻到, 不必出面,暗中保护即可。”
“是。”
棠谙此时正犯难,她好像招惹上什么, 不该招惹的东西......
她看着不断在自己脚边围来围去的那条“恶犬”, 蓬松的大尾巴好像在她心尖扫。
似乎闻见她的气味,犬鬼便很满足。它拱累了, 就躺在她脚面上,舒服地发出呼噜声。
棠谙轻叹一声, 最终在与犬鬼的斗争中落了下风。她蹲下身, 将那小小一团捧在手心, 塞到袖子里去。
“安稳待好, 可别乱动。”她嘱咐道。犬鬼很通人性, 乖乖地也不叫。
棠谙在跳下忘川的瞬间, 用灵力为自己编织了一方纸笼。虽说她的纸笼不会被水浸湿,但忘川中的怨魂, 却源源不断地涌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