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的薄影下,她带着一身酒气,朝少女絮絮叨叨地说着所有的不满,她以为她会走,会烦,可少女只是用温柔的眸子安静地看着她。
等到她自愿醉去,少女背起她向房间走去。
陆珂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母亲尚在,父亲也没走,他们会一起拉着陆珂,问她。
“阿珂想要弟弟还是妹妹啊?”
幼年的陆珂趴在母亲怀里,眼睛亮亮的。
“我想要妹妹!”如果有个妹妹,她一定会好好保护她,一定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村东头的李狗蛋想抢妹妹的吃的,她就打他!
街道上,人流已经少了不少,江初篱随手施来隐息咒,泯然众人,她步履匆匆,眸中金光乍现。
这一刻,飞鸟停滞树梢,一瞬金光闪过,继而再次高旋。
半晌后,江初篱步伐稍缓,她扶住道路一侧的栏杆,按了按眉心。
一下子借用这么多鸟儿的视线,即使她修为再高,也难免会感到不适。
只愿能找到一些宋予籍的踪迹。
江初篱轻抚着腰间的玉牌。
宋予籍还是没有回她。
忽然,她眉宇一顿,看向不远处,那是一个同样步履匆匆的女子,模样娇艳动人。
应城那位城主夫人!
不谈她曾对她做过的事,只说她曾与雾枯一族的大妖纪策做过交易,这件事便足以让江初篱跟上去。
流光汇聚指尖,形成一把冰冷的长剑。
不管是阴谋还是阳谋,她都要去。
城主夫人自认悄无声息地来去,唇角笑意明显。
自从她与那妖族做了交易,离开应城,换得了修仙路,自此脱离这凡人身份,便一日比一日快活。
若再来一次,她也定然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只是她如今单打独斗地修炼,终究是成效不大,迟迟卡在一个地方。
正当她心烦意乱时,又有人来寻她,许诺只要办完这件事,便为她提供一本魔族秘籍,帮她修为再度一跃。
城主夫人俯下身,透过牢笼轻轻拍了拍里面人的脸颊,笑意明显。
宋予籍冷眼看向她,眸中充满厌恶。
“别瞪我了,你再瞪也出不去,这可是魔族赫赫有名的缚仙笼,纵然是元婴修士也逃不出去的。”
除了魔修,这缚仙笼没人能打开。
而如今这世上,寥寥无几的魔修基本都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魔族的走狗!”
城主夫人缓缓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宋予籍,语气甜腻:“怎么能这么说,你们宋氏不也淌了这趟浑水。”
宋予籍直勾勾盯着她:“我不是宋氏的。”
城主夫人满不在乎地点头:“嗯嗯嗯,随你的愿,你是不是宋氏都随便,只要你是宋予籍就行。”
“你还真是有恃无恐,我如今名在十灵门之中的青衍山,你当真是一点也不怕。”宋予籍眸光闪烁。
“怕?”城主夫人闻言笑出了声,“我只怕容颜枯老,寿命如露水转瞬即逝,这十灵门我还未怕过,何况他们又找不到你。”
她神色得意,宋予籍的心渐渐沉下。
“这魔族余留的法宝果然好用,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将人带出来,放在从前,可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城主夫人脸上浮出回忆的神色。
而在宋予籍看来,这简直恶心透了。
宋予籍闭上眼,不愿在多看城主夫人一眼,城主夫人从回忆中抽出,见她如此,冷言道:“与其巴望着你根本不会来的宗门,倒不如求求我,说不定,我一心软就放了你。”
放当然是不可能放的,好不容易抓来的人,她是要拿去换失传的魔族秘籍。
宋予籍睁开眼,眸中寒冷,却又微光浮现:“不必了。”
城主夫人刚想皱眉,斥责宋予籍不识好歹,却突然感到一阵恐惧,犹如芒刺在背,她急忙向一侧转身,狼狈不堪地躲过那道凌冽的剑意。
灰尘弥漫,她身躯颤抖,望着眼前被撕开一道口子的土地。
宋予籍嗤笑出声。
那本是用来限制她行动的缚仙笼,竟成了保护她免于受伤的最好屏障。
城主夫人攥紧拳头,缓缓直起身子,环顾四周:“来者是客,不露个面可不符合正道的规矩啊,若阁下是青衍山的,难道不更该出来见上一面,我们或者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嘛。”
话虽如此,可她已然在悄悄动用法术。
江初篱抬眸,天色悄然暗下,脑海传来着飞鸟惊慌的情绪。
她提剑拨开枝叶,撤下隐息咒,脚尖轻点,枯落的树叶被剑光消斩,身形在风中模糊,眸子却一如既往地清亮而坚定。
无数的怨羽俯下天际,将她团团包裹,城主夫人脸上的喜悦还未停留片刻,便见那被包裹的中心,一剑清光后,青色的衣衫重现。
“这剑法,还有这剑……”
她眼睛赤红,几近是怒吼:“江初篱!”
江初篱清眸望向她,咫尺之间,城主夫人本胜券在握的心咯噔一下,下意识想要逃离,强忍着想要逃离的情绪,城主夫人召来了更多怨羽。
怨羽越来越多,江初篱却叹了口气,看向城主夫人的眼中平静如水,却莫名让她感到悲切。
“江初篱!”城主夫人直起身子,眼睛红的滴血,“你为何又来坏我好事!”
上一次就是她!让她差点就放弃了与那妖族的交易!
若她当时放弃了,那又怎能体会到如今快意自在的日子!
她死了就好了!她死了就好了!
这样的念头一但浮出,但难以抑制,城主夫人甚至感到了无限的激动,她热切地注视着那个方向,狂笑出来。
“哈哈哈哈哈,你终于要死了!你终于要死了!”
却在下一秒,把话哽咽在了喉咙里。
坠落的怨羽化作一道道雾气消散,江初篱背对着光,暮色微寒,长剑直指着城主夫人,声音平静地不可思议。
“怎么才能把她放出来?”
城主夫人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以往她用怨羽杀人,明明,明明,从来没有失手啊。
她脑海一片混乱,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怎么才能把她放出来?”
江初篱又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城主夫人轻笑,声音再次变得甜腻起来:“魔修的供奉,需要身体的一部分,阿篱姐姐,你不会要杀我吧?”
像江初篱这种有愚蠢的善心的人,大多爱心慈手软,只要她……
“好,麻烦了。”江初篱凑近,忽的拔下城主夫人的一根头发。
“啊!”城主夫人瞪着眼,冷笑,“你不会以为一根头发就……”
“你怎么来这了?不让那几个师兄师姐来,你来做什么!”宋予籍斥责着她,可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担心。
江初篱朝她轻笑,一只手握住宋予籍,将她拉出牢笼。
“现在,该说其他事了。”
城主夫人咬紧牙齿,努力不让自己颤抖,她大喊着:“江初篱!我也与你认识,你为何不能放过我!”
“我认识的是那个敢举起火把,面对自己恐惧的小姑娘,是那个在绝望中也要护住身边人的小姑娘,没有我放不放过你一说。”
她顿了顿,眸子温柔:“是你不愿放过自己。”
城主夫人瘫坐在地,脑中两股声音交织,她拼命摇着头,妄图将那动摇她的声音摇出去。
江初篱指尖微动,掐起法诀。
霎时,城主夫人昏睡过去。
宋予籍淡淡收回视线:“先回去吗?”
她没有去问江初篱为何剑法那样出众,为何修为那样高深还要到青衍山,又为何如今要来救她。
她只是觉着。
坦然的信任该是相互的。
“嗯。”江初篱笑道。
柳屏刚服下一碗药,便无奈叹息道:“师姐,先歇歇吧。”
来回踱步的李兆诗不好意思地笑笑:“吵到你了吗,师弟?”
柳屏摇摇头。
他自然知道李兆诗为何事烦躁,宗门要她们带弟子去十灵会,如今走了半程,灵舟坏了,弟子失踪了,作为带队弟子的李兆诗着急也是难免的。
“李师姐,我回来了。”
李兆诗兀地转头,脸上浮出喜悦的神色,她着急地走上前,“你去哪里了?怎么不和我们联系?”
“师姐,她才刚回来,不要太急,让她去歇会儿,当务之急,是要先禀告宗门。”柳屏开口道。
果然,还是需要她来啊。
李兆诗连忙点头:“对对对,你先回去歇着,我先去禀告宗门你无事的消息,过些时候我再去找你!”
说完,李兆诗便脚步匆匆离去,只留下柳屏和宋予籍,院里一片寂静。
柳屏随手拾起一颗蜜饯,淡淡的甜意冲淡了苦涩的药味。
这幅药,是这么多年以来,他吃过的所有医修开的药剂中,最苦的一幅,哭到让他怀疑,是不是时修尘故意为之。
可人家身为应渡谷谷主,又怎么可能故意针对他,柳屏也只能默默告诉自己。
良药苦口利于病。
感受着舌尖逐渐泛起的甜意,柳屏抬头:“回去吧。”
入夜风萧瑟,江初篱坐在窗前,那支雾枯枝萦绕的气息在她脑海久久不能散去。
“该睡了。”宋予籍出声提醒。
因为怕夜里还有人乘机带走宋予籍,两人索性住到了一起。
好在宋予籍房间本就有两张床。
江初篱吹了灯,却久久不得睡意,忽然另一头宋予籍出声。
“你将她安排好了?”
“嗯。”江初篱轻声回应。
雾枯一族本就归属妖族,沾染上妖族,这件事就不是她能轻易决断的了。
她当然可以一剑杀了城主夫人,可那样只能解一时心头之恨。
“我不能杀她。”
“我知道。”听着江初篱语气中明显的担忧,宋予籍不由得一笑,“我不是那么不顾大局的人。”
“说起来,锦灯会快来了。”宋予籍忽然来了这样一句,“这几天,曲氏邀请的人都该到了。”
她想见的,不想见的,也该来了。
隔天一早,李兆诗便将宋予籍带出去问话,江初篱则留在房内,再一次翻起那本有关魔族的书。
“咚咚咚――”
“江师妹,有人要见你。”
柳屏轻叩响房门,江初篱顺手将书放进了储物袋,推开门,明晃晃的阳光扑面而来,让人眼睛不由得眩晕。
她不适地皱了皱眉,却发现有人用手挡下了一片刺眼的光亮。
那人用一如既往温和的声音笑道。
“阿篱,我来见你了。”
第44章 她问
“陆冠清。”
江初篱错愕地看着他。
“既然如此, 我也就不打扰你们。”柳屏突然出声,接着就要转身离开。
“多谢。”陆冠清有礼道。
“你们认识吗?”望着柳屏远去的背影,江初篱好奇道。
陆冠清颔首。
柳屏被列为青衍山下届长老之选, 陆冠清身为问道书院首席弟子,同为十灵门弟子,难免会些来往。
“昨日我刚到长玉,便看到了陆珂,她多年未出妖界, 如今出来, 我猜你也在此,正好听闻青衍山弟子停留长玉的消息, 便问了问柳屏, 得知你在,又随意找了个理由过来。”
曲氏和青衍山关系不好,却和同属十灵的问道书院关系不错,这次曲氏广邀各个宗门,虽不知意欲何为, 但看在曲氏一族的面子上, 还是派陆冠清前来了。
陆冠清原没抱什么希望,她或许不在这, 或许换了名字,他设想了许多可能。
可还是忍不住想来问一问,万一能见到她……
明明五十年他都等来了, 可心里还是会忍不住急切地想见她。
见了却又不知说什么。
索性只要看见她好好的, 他便足以。
“你见到陆珂了, 她没察觉到你吗?”
陆冠清和陆珂关系原就微妙,如今两人相见, 一个是人界翘楚,一个妖族大将,江初篱怕两人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举动。
灼光坠落在陆冠清的发间,他垂眸,唇角翘起,俊逸的面容显露温柔,江初篱紧张的神色一览无余。
“没打起来,放心。”
他与陆珂的确关系不好,可他着急来看江初篱,陆珂神色亦是匆匆,两人虽都有看见彼此,却没一个愿意停下脚步。
何况,他只是名在问道书院。
“先进来吧。”江初篱松了口气,望见他发梢的光斑,急忙拉着他进屋。
看那本书竟入神了,一不留神便晌午了。
“陆珂来这是要劝你回去的吗?”陆冠清跨进的步子一顿,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似是无意问道。
陆珂与阿篱同在妖界多年,定然不会不知道阿篱还活着的消息,但陆珂却瞒了他们这么久,想也知道,她决然是不想让他们和江初篱见面的。
“……算是吧。”
江初篱倒茶的动作一滞,她抿了抿唇,若无其事地转身,将茶递给陆冠清。
陆冠清接过,杯壁的温热让他心神一动,可没过片刻,便骤然坠入冰窖,连唇边的笑意都浅了几分。
江初篱眼眸清澈温柔,与他在无数个日夜念想的眼眸如出一辙,可她的声音,却又紧紧贴合了他不愿面对的梦魇。
无数次梦魇,她带着这双眼眸,朝他笑着,她笑啊笑,笑到最后,却是悲切而不解地问他。
――陆冠清,我死的时候,你去哪里啦?
“陆冠清,你们是不是,瞒了我什么啊?”
陆珂不告诉她的,她或许可以来问陆冠清。
“君观澜是流光剑尊,你知道的对吗?”
她朝陆冠清看去,眼中流露出恳求,陆冠清抿唇,缓缓点了点头。
看来,她见到君观澜了。
只是不知道,君观澜和她说了什么。
江初篱垂眸,静了片刻,又道。
“那我在妖都给你写的信,你真的有收到回我了吗?”
陆冠清愕然,眉宇轻皱。
见此,江初篱又怎能不明白,她心下一沉,清晰地明白,陆珂骗了她。
陆冠清自然也反应过来,除了陆珂,谁还会做这种事情。
他有一瞬间后悔,自己或许该应下这件莫须有的事,起码她不会如此失落。
“陆冠清……”她轻声道,抬眸却一片执着,“这五十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陆冠清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茶杯,灼热的温度蔓延在手心,他没有理会,反而躲开了江初篱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