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想法不错,”中山装大叔说,“如果正要投资,可以去‘洽谈办’,有专人负责的。”
“大伯你等等,我记一下。”
陈兰君一顿好找,翻出一个小本本,顺带摸了一只笔出来:“能请大伯你写一下具体的信息吗?”
“好的。”
中山装大叔在笔记本上写了一行字,字迹很有特色,有点草书的意思。
“洽谈办,也就是对外经济技术联络办公室,地址就在这里。也是刚成立不久,如果有机会,也请你姐姐在那边宣传一下,欢迎各位同胞来投资。”
火车进站,在“呜呜”的声音里,赵宏提前拉着陈兰君留座去车门口。
“你胆子也太大了,怎么和外人说你姐的事?要是放在以前……”
“你也说了是以前。”
“也是……不对,”赵宏差点被绕进去,回过神来,“你怎么知道你姐姐是去香江了。”
“我什么都知道。”陈兰君下颌微扬,第一个跨到站台上去。
然而她这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在站在出站口的台阶之时,完全消失了。
两人在台阶上发愣。
赵宏转头问她:“这你也知道?”
好一片汪洋的浊水,间或着慢悠悠飘过一只臭鞋。
乖乖,不像是来了鹏程市,倒像到了威尼斯。
身旁的旅客倒是见怪不怪的拖下鞋子,拎在手里,施施然涉水而去,淌过火车站前这一片洼地。
“G,倒是可以学一下。”赵宏弯腰就要拖鞋。
陈兰君很想说光脚在水里走,万一踩到尖锐的东西划破脚怎么办?转念一想,哦,现在是鞋比人脚贵重的年代。
她也只好从重地脱下鞋子,将东西举着,艰难地从水里过去。
走了十来分钟,水渐渐无了。
旁边停着两三两单车,坐在单车上的男的猛按铃,“靓女靓仔去哪里?坐单车吗?”
要不说怎么是特区呢,火车站外还有专门的单车仔围着。
陈兰君报了地名,问:“我们两个人,多少钱?”
她说得话和当地的腔调不太一样,那边一听就笑着说:“一块一个人。”
……这宰客的手段也是一样市场化。
陈兰君转身喊赵宏就走:“火车票才几块钱,还一块。”
赵宏也觉得离谱:“你们也真敢喊,穗城的公交才一毛钱一张票。”
“行行行,少点就少点。”
一番讨价还价,陈兰君和赵宏各自坐在一辆单车的后座上,颠簸着前行。
此时的鹏程市,还是一副县城模样,主城区铺了几条窄窄的水泥路,夹道的小楼最高不过四五层,大多是两三层的平方,主体是红砖,辅之以木料,连接不断地往前延伸,稍稍安静一点的路口,偶尔见着一只公鸡慢悠悠走过。
与其他县城不同的是墙上的标语,一面路口的白墙,刷了鲜艳的红底,上头写着:“调动一切因素,为把我国建设成为现代化的社会主义强国而奋斗。”
出了市中心,路就成了土路,几场大雨过后,土路稀软,自行车一过,压出一行很深的轨迹,免不了有些泥地溅到小腿上。
陈兰君不免有些感慨。
这样青涩的鹏程市,连她也是第一回 见。
第38章
“这特区啊, 名头响,看着跟你们县差别不大。诶诶诶……稳当一点!”
被自行车颠了一下的赵宏喊起来,载他的那个单车仔说:“这边看着是没什么, 你是没去佘口,人家炸山填海呢!那才是变化大。”
“真炸山填海了?”
“当然是真的, 泥巴都溅得好高,跟地震一样。前几个月的事, 你们来晚了, 没看上热闹。”
陈兰君两手抓紧车后座,说:“表哥,你也别小看这里,变化总要一点一点来, 这是个大有可为的地方。”
载她的那个单车仔笑了一声:“你这话倒是和我以前载过的香江佬说得一样。”
“你还载过香江来的人呢?”陈兰君问。
“嗯, 也是这么颠过来的。”
一路颠簸,骨头都快要散架了, 终于到了地方。
付了车钱,陈兰君与赵宏沿着田埂往里走。
远远瞧见一个人在地里种田,陈兰君凝神一看, 这农民竟然还穿着花衬衫、一头长发在风中飞舞――这年代的人还没有经受脱发的烦恼, 有一个算一个头发跟用了霸王防脱洗发水一样茂密,猛一看活脱脱一个古惑仔,应该在香江街头打架的那种, 此时此刻却赤着脚、挽着裤腿在水田里干活,挺有喜感的。
赵宏也瞧见了, 奇道:“这什么衣服啊, 花里胡哨的。”
在现在内地的国营制衣厂,是不会做这种样式的衣服的。
陈兰君猜测:“估计是香江那边传过来的二手衣服。”
生人进村, 窜出一只大黄狗,“汪汪”直叫。
叫声惊动了地里那古惑仔农民,他抬起头,小眼睛里满是警惕:“喂,你们俩干什么的!”
陈兰君朝他笑笑:“这里是南风村,我找人。”
“找谁?”
“我同学,叫阿晶,苏阿晶!她姑姑是嫁到这村里的。”
古惑仔农民踩着泥,一脚深一脚浅走过来:“哦,你就是阿晶姐说的那个朋友,我是他表弟。”
“这么巧,我是陈兰君,他是我哥赵宏,怎么称呼?”
“都叫我阿山,兄弟拉一把。”
赵宏把阿山拉上田埂:“你这衣服从哪里弄的?”
阿山一边拍身上的泥巴,一边说:“赶集买的,很便宜。走,我带你们回家去。”
阿山在前面领路,一间红砖房前,几只鸡在啄米,一个盘了头发的妇人端着一个大竹簸箩,正“喽喽喽”的喂鸡。
“阿妈,阿晶的朋友来了。”
苏姑姑抬头,微笑着说:“进屋坐吧,奶奶在屋里了。”
阿晶奶奶见了陈兰君,异常高兴,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好孩子,你来了。”
老人家养了几个月,晒黑了点,但精神也好些,一看就知道被照顾的很好。
苏姑姑提着水壶进来,往搪瓷杯里倒水。
陈兰君左右看了看,没瞧见阿晶,问:“谢谢,阿晶呢?”
“她出去做事了,再等会就回来。”
简单招呼两句,苏姑姑转头同阿山说:“你去邻居家,借张竹床来,给这小哥睡。”
她略有歉意的说:“不好意思,房子小,要委屈你在堂屋睡一下。”
“没事没事,是我们打扰了。”赵宏忙说。
“你们坐,阿山你陪一陪,我出去一下。”
阿山也不是能聊的,只是很老实地陪坐在一边,陈兰君问什么他答什么。
“阿晶去哪里了?”
“她去佘口搬土了,现在那边缺人手,干一天活就给一天钱。”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鸡叫。
这是要杀鸡?
陈兰君站起来,说:“不是要杀□□?别呀,我们俩来不用这样的。”
说着就要往外走。
一直坐着的阿晶奶奶拽着她手不肯放:“你是贵客,理应的。”
陈兰君还想拦,却听见鸡叫声戛然而止,看来是没法刀下留鸡了。
到天黑时,阿晶回来了,她是跟着一个穿工装的中年男人进来的,阿山喊了一声“爸”,应该是苏姑父。
阿晶一张小脸黑了一个度,瞧见陈兰君,惊喜地笑开了花:“兰姐,你终于来了!姑爹,这就是我说的陈兰君。”
“原来是我们家的小恩人来了,来,请上座。”
“这,言重了。”
“应该的,”苏姑父坚持着拉开椅子,请陈兰君坐,“要不是你帮忙,奶奶现在不会这样好,来,坐。”
盛情难却,陈兰君只得坐下了。
菜比较简单,炒白菜、蒸鸡蛋,唯一一道荤菜是清炖鸡。
“来尝尝,我们这里的三黄鸡,味道特别好。”苏姑姑不由分说夹了一只鸡腿放到陈兰君碗里,另一只鸡腿给了赵宏。
所谓三黄鸡,是指羽毛、喙、爪子都是黄色的鸡,是这里的特产。
陈兰君咬了一口鸡肉,不柴不干,滑嫩喷香,就是这样简单的清蒸,滋味也是没话说的。
“真好吃。”她赞道,“一尝就知道苏姑姑是用心养的。”
“哈哈,是,我这半年就伺候这三黄鸡了,拿到县里去卖,随便都能卖完呢。”苏姑姑开心地又勺了一勺子鸡汤,“来,这鸡汤清甜的,用来泡饭也好吃。”
吃过饭后,拿了板凳蒲扇在屋檐下乘凉。
阿晶悄悄将这里的情况讲了一遍。
原来自从新政策实行以来,苏姑父被选中去佘口当小工,苏姑姑则自己养鸡,家里的情况一点点改善,这才有底气将阿晶奶奶和阿晶接过来住。
“我姑爹一个月除了工资,前两月还开了奖金了,四分钱一车。”阿晶说,“这奖金一来,大家可高兴了,事情也做得快,一些零碎活甚至跟不上处理,我就厚着脸皮过去帮做事,一天结一天工资。”
“还发奖金呢。”陈兰君扬了扬眉。她曾经在家里,向郑梅建议过以发奖金的形式使村办家具厂的工人收入平均些。虽然郑梅当下答应了,但后来遭到了许多反对意见,说“从来没听说过集体企业有规矩”,最后就不了了之,还是老样子。
这特区敢直接发奖金,也是“敢为天下先”了,只希望不要有什么波折才好。
陈兰君问阿晶:“去那边做事,一定累吧?”
“累是有点累,但我也不好意思在家吃白饭。”阿晶叹了口气,将小板凳贴近陈兰君挪了挪,“兰姐你教我的计划,我也试了。村里的干部我找了,做了很多思想工作,人家答应要是有愿意投资的,可以。但是村里是不会拿钱出来的。”
何止呢,这个本来穷的很平均的村子,还对阿晶冷嘲热讽:“你姑姑不是养鸡赚了钱吗?找她出钱就好了。”
除了这边的不很配合,另一桩难题是,阿晶根本找不到愿意投资的香江人。
“我是托人打听了,都说我们这里离关口远了些,不太方便,说着说着就没下文了。”
陈兰君听了,点点头,这事确实是有点难度。
她想了想,说:“这事再说吧,我这次来,有三个目的,一是看看你,二是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再有……我想看看我姐姐。她以前逃到香江去了。”
阿晶很了然地点了点头:“啊,是这样。我之前到处找人,应该能帮忙问一问,明天天亮我就带你去。”
“你明天不还要去做事吗?虽说是临时工,但最好和人打个招呼,有始有终嘛。”陈兰君说。
“按理是这样,”阿晶不好意思地笑笑,“可是,兰姐的事比较重要,所以我想优先一点,实在不行,求我姑爹去说一说也行。”
“没事。”陈兰君笑起来,“正好,我也想看看,这炸山填海出来的工业区,是什么样子。”
第39章
尘土飞扬, 运土车轰隆从身边而过时,陈兰君只觉得洗个了“沙子”头。
脚下这片土地,就是特区中的特区, 一个去年才被批准实行新策略的工业区。一切都是新的,包括远处的海岸线, 也是新的。
大大小小的工程车、挑夫忙碌着将这片荒芜的旷野改造为工业区。工业区的大门口已铺好水泥地,一副颇有年代感的巨型广告牌立在门口, 画中一男一女微笑捧花, “欢迎欢迎”的字样尤为显眼。
身畔的赵宏感慨道:“这么大一片地啊,要是都建成厂房,那么大规模,真的全能用上吗?”
陈兰君笑着说:“你放心, 肯定用得上, 还嫌不够呢。”
甚至多年以后,还有人抱怨, 说最开始的步子还是迈得小了,只圈了一个小小的半岛。
“兰姐,还往里走吗?你的头发都脏了。”
阿晶一面说, 一面拍打着陈兰君身上的尘土。
“没事, 你是不是要和主事的人请假?我能跟着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
登记之后,阿晶领着陈兰君和赵宏往她做事的地方去。稍稍有点距离,离开最开始一片的已经初见雏形的厂房, 公路两边尽是荒山与野稻田。
阿晶介绍说:“我因为也算高中毕业生?唔,总之是高中水平, 所以管事的人对我挺不错的, 让我负责一些写写算算的工作。就是这里了……”
她领着两人走到门边,预备向管事的人打招呼, 却见那个人很生气的同另一个人说话:“明明说好了要发奖金的,为什么忽然又说没有了?”
“这……这也是上面的意思,全国都没有搞什么发奖金的,就我们有,不就特殊了嘛。”
“特殊又怎么了?我们是特区,特区!特别一点也是应当的!”
“你和我发脾气有什么用啊?难道我不想拿奖金啊?”
陈兰君凝神听了听,默默拉住了阿晶。正在吵架上头的时候,还是缓一缓再进去比较恰当。不然刚好撞枪口上。
里面的声音响了一阵,终于安静下来,紧接着是一阵怒气冲冲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大门一闪,走出个拧着眉毛的女干部来。
“徐工好。”阿晶弱弱喊了一句。
徐工微微颔首,权当作打招呼:“怎么这时候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我同学来了,想请两天假陪她转一转。”
徐工的目光在陈兰君和赵宏身上打了个转,还算赏心悦目,于是便没有生出什么反感,点了点头:“可以,你把手上的奖金数记一下。”
她忽然沉默了数秒,说:“刚才听见了吗?说是可能会暂时取消奖金制度,所以这两天你好好休息休息,不用担心这边的事。”
阿晶瞪大了眼睛。这……这是要失业的意思吗?
“那是暂时的,还是说以后都?”她很急切地问。
徐工皱着眉,说:“还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得要!不行,我得向袁老板反映去!这才多久啊就闹这一出,进度要不要赶了?以后怎么办呢?我先走了,你记得把奖金一项项算好,不要弄错了,等会儿放我桌子上。”
话音一落,徐工风风火火的走了。
倒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陈兰君心想。她把刚才听到的消息默默在心里过了一遍,向袁老板反映,袁老板,不会是那个“袁老板”?
“徐工刚才说要向谁反映?”陈兰君问阿晶。
阿晶其实也不是很清楚,说:“应该是工业区的总负责人袁总吧?但具体叫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那就是了。陈兰君若有所悟,作为一个在这里打拼过数年的人,袁老板的事她可是如雷贯耳。没有这一位,脚下这片工业区大概很难建起来,或者说不知道要等几年后才能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