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厂长夫人想了想,说:“这样,我试一试。”
试一试的结果,在十一月出来了。
在樟树下的小楼里,阿彤将一纸承包书展开,语气有些沉重:“兰姐,真的做到了。”
一旁的庞小M凑近了,一字一句的念:“本人阿彤承包第四食品厂第三车间,承诺一年后上缴利润3万元……”
“哇,3万元,这个数字可不小呢。”
“实际是3万2千。”阿彤以沉重的语气说道。
陈兰君笑着摇摇头:“不止,真要算,至少要3万5,别忘了还有给车间工人预备的奖金。”
“哎,”阿彤叹了口气,“感觉好难啊。”
庞小M安慰她:“你喊什么难,这钱实际上不是兰姐出么,她还在笑呢。”
私底下,陈兰君还与阿彤签订了另一份合同,规定实际承担人为陈兰君,首批款5千元陈兰君已经提出给阿彤,让她交给第四食品厂的会计了。
即使如此,阿彤还是有点心慌慌的。
她凑到陈兰君身边,求安慰,一双眼亮晶晶:“兰姐,你真的不担心吗?”
“放心。”陈兰君说,“既然确定了,我同你去车间转一转,后天吧,后天我没课。”
第四食品厂的第三车间,主要是生产糖果的,多是硬糖。
姐姐陈凤君那边物色、购买和运输方便面生产机器少说也需要几个月。
现在陈兰君能立刻使用的,就是糖果的生产线。
当务之急是把糖果的销量提高,提高现金的储备量。
第四食品厂是国营工厂。依靠着国营厂有一个好处,销售渠道和运输都是老合作关系,只要能拿得出不错的糖果产品,就可以与这些环节熟悉,对以后自家方便面的销售渠道搭建很有好处。
到了第三车间,陈兰君最关注的还是这条生产线生产出来的产品。
“这几天都没开工。”车间的一位熟练工指着角落堆积的纸箱说,“之前生产的产品还没完全销售出去呢,堆在哪里。这天气又潮,放久了味道有点不好,人民商场不肯要。”
陈兰君朝那堆箱子走过去,随意拆开一箱,拣了一粒糖果出来,放在手掌心里细看。
这生产出来的产品,模样……很淳朴,就一张写有第四食品厂的绿纸包着。
剥开糖纸一看,一粒圆而扁的橘子味硬糖,然后就没有什么了。
瞧着确实没什么竞争力。
“这种糖多少钱?”陈兰君问。
“一分钱一粒,大概八毛钱一斤。”阿彤回答。
陈兰君点点头,很详细地过问了车间与车间工人的情况。
因第二天早上第一节 有课,从第四食品厂离开后,陈兰君回了明德大学宿舍。
她轻轻拧开门,坐在床上看书的寝室长闻声抬头,稍稍有些吃惊:“你怎么来了?”
“明天第一节 不是有课么,懒得早起了。”
陈兰君一进门就掏兜,将兜里装着的薅过来的硬糖全数倒在寝室唯一一张小书桌上:“大家吃糖吗?我请。”
几个室友都望过来,却没动,也没接话。
因陈兰君经常住在校外,她同室友们的关系其实并不很亲近,糖果在这年代也算比较贵的零食,平常只有逢年过节走亲戚才会买上些送人,所以室友们有点不太好意思。
“哇,我的人缘差到这地步了。”陈兰君故作夸张的样子说,“我的错,我深刻反省。”
“哪有。”寝室长说,“你很好啦。”
“那就请寝室长吃一粒糖吧,”陈兰君笑着抓了几粒糖给她,“尝尝,我特意从亲戚家的厂子里薅来的。听说再不抓紧吃,就过期了,得扔垃圾桶。”
“别呀,好好的糖,怎么好扔了呢?”一个家在穷困地区的室友急了,过来拿了两粒,“我尝一尝,既然是糖哪里有坏的。”
陈兰君抓了四五粒给她,又一个个室友的散糖:“为了不浪费粮食,还请各位同学帮忙吃吃看。”
基本都收了,除了一个单眼皮短发女生。
陈兰君笑着送糖到她床边,那单眼皮短发女生扫了一眼,说:“谢谢,不需要。”
……还挺拽的。
寝室长轻轻喊了一句:“老七,人家老六第一次分吃的,你好歹给个面子。”
陈兰君听着称呼,扯了扯嘴角:“老六?是我吗?”
“啊,你那晚上不在。”寝室长解释道,“我们寝室的室友按照年龄分了一些大小,我最大,就是老大,你的年纪排第六,所以就喊老六了,是不喜欢吗?那我不这样喊了。”
“没有不喜欢,”陈兰君说,“谢谢各位姐妹还把我算作一份子。确实前一阵子家里有事,有点忙,没顾上和大家交流,真是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寝室长笑起来,“无论怎样,我们都是一个集体,能在一个寝室就是有缘分。老七,你尝一尝糖嘛,味道很好的。”
老七扫一眼糖果,有些不情不愿的剥开:“这个糖纸好难看啊。”
寝室长扭头向陈兰君说:“她呀,是学美术的,对这个比较在意,不是对你有什么意见。”
“你是学美术的呀。”陈兰君眼睛一亮,“那我能问一问,你觉得好看的糖纸,是什么样的吗?”
第72章
老七没想到陈兰君这样热情, 有些狐疑地说:“就……像那种外国糖果的包装纸都很好看,之前上课我们老师有给我们看过。”
陈兰君乐了。明德大学里面藏龙卧虎,这些眼睛清澈的大学生们可是这年代不可多得的优质劳动力。
她这近水楼台, 总得先得月。
*** ***
明德大学美术系,教师办公室。
美术系的老师郝悦坐在压了一块玻璃板的办公桌前, 正在备课。
忽然听见有人敲门:“请问是美术系的办公室吗?”
郝悦抬头,扶了扶眼镜, 站在门边的是一位女士, 微卷的长发烫过,看着有点气势。郝悦便客客气气地问:“是的,你是?”
卷发女士从皮质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工作证,在郝悦眼前晃了晃。
“老师你好, 我是第四食品厂的。”
见来人是正儿八经的国家单位的工人, 郝悦原有的对陌生人的警惕稍稍减少些,微笑道:“请问是有什么事吗?”
来人微微一笑, 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郝悦。
郝悦定睛一看,竟然是一份比赛报名通知。
来人解释道:“我们厂最近接了一个香江的大单子, 算是要挣外汇的, 厂里领导非常重视,所以打算着重设计一下我们的糖果包装。因此特地举办了一个大学生设计创意大赛,现在正在征集参赛者。”
大学设计创意大赛?这听着倒是挺新鲜的。郝悦问:“是针对在大学生举办的吗?”
“对。”来人说, “我们厂领导呢非常重视青年人才。觉得年轻人设计出来的东西有活力,有朝气。最后出来效果一定不错, 所以特地举办了一个这样的比赛。对我们厂子而言, 能够获得一份很好的产品包装。对学校而言,也可以在实践中培养学生的动手能力。让学生们与社会更加接轨。”
来人暗示道:“刚好我们也认识一些媒体朋友。听说我们想要办大学生设计创意大赛的想法。非常感兴趣。想要跟踪着写几篇连续报道。”
郝悦立刻明白了, 对方的言外之意。是说学校可以借着这样的机会,上几次新闻报道,出一些风头。同时作为最早接触这个活动的老师,她也能露一露脸。
来人又说:“对于学生来说,也是一个很好的锻炼机会。只要是入围者,不管最后拿不拿得到奖。都能获得我们免费赠送的一份糖果。至于优胜者嘛,奖品也会非常丰盛。”
她指一指比赛报名通知的最后一部分:“三等奖会有50元的奖金,以及糖果一斤;二等奖会有100元的奖金,以及糖果两斤;至于一等奖,则会有200元的奖金,以及三斤糖果。”
郝悦点点头,由衷地感叹:“你们厂子还挺大方的。”
大方不大方是要对比出来的。这年头寻常厂子搞什么活动、比赛,一等奖能有个热水壶、搪瓷杯子或者手电筒就不错了。
哪里像第四食品厂这样?又给东西又给钱的。
而且一等奖的奖金有两百呢,这足以让一个家境普通的大学生用上半年了。
郝悦当机立断:“你放心,这个活动我们一定会支持的!”
*** ***
80年代的校园布告栏,贴满了各种各样的信息大字报,有社团活动的,有诗会的,有组织英语角的……琳琅满目,活泼异常。
这也是校园里最热闹的地方,不管有课没课。学生们总爱过来看一看,瞧一瞧。
一大群白衣飘飘的年轻人们簇拥在布告栏前,阅读最新张贴出来的一张通知。
“大、学、生、设、计、大、赛……”坐在最前面的高个子男生一字一句的念出来。越往后面念越惊喜。
“第一名有两百元的奖金呢!”
“什么?这么多!”
“到哪里去报名呀?”
……
大学生们顿时沸腾起来,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路过布告栏的205寝室姐妹团也停下脚步,看了看热闹。
寝室长去点老七的后背:“老七,你去参赛吗?你是专业的?画画呀,设计呀肯定比他们强。”
“是啊,拿个第一名回来?还能请我们都吃糖呢。”室友笑着附和道。
老七把脑袋从布告栏处扭过来,说:“什么钱呀、糖呀,有什么意思?”
陈兰君接话道:“确实。我觉得真正有意思的,第一名可以看见自己设计的东西,变为真正的实体。还能卖到香江去,说不定还能到国外去呢!那可就真的是学以致用,为国争光了。”
这话说到老七心坎上了,看了她一眼:“你的思想还挺深刻的。确实,这才是真正可贵的地方。”
“哪你报名吗?”寝室长笑呵呵地问。
老七点了点头:“报一个呗。就当是玩了。”
大学生们报名的热情远超想象。
短短七天,就收到了五六百份参赛资料。
要知道全校的在校学生也只有3000来人呐。
星期六,榕树下的宅子里,庞小M望着堆满了餐桌的设计稿,感叹道:“竟然能收到这么多稿子呀。”
陈兰君倒不意外:“这比赛本来就是件新鲜事,很好玩。又不要报名费。选中了,还有钱有东西拿。我还报名了呢。”
“什么?”正在清点设计稿的阿彤抬起头,“在哪里?我看看。”
“看什么看,我早就编好号藏起来了。”
陈兰君笑着说。
既然是比赛,就要公平公正。为了这个陈兰君甚至不惜麻烦的采用了匿名制评分。
收到的作品登记造册,每一张给一个序号,不透露是谁画的。
好了再送给美术系的老师,先请他们进行初选。
连美术系老师郝悦都说:“你们这弄的跟高考阅卷一样,也太正规了。”
庞小M开玩笑说:“那要是兰姐拿了一等奖,那钱能不能就不给啦?”
“你不给,我写大字报揭发你去。”陈兰君笑着说,“行啦,小M你稳重点。看看人家阿彤。”
“那我可比不过。”庞小M挑起阿彤的一丝卷发,“你别说,阿彤烫了卷发之后虽然看你年纪大了一些,但也感觉更可靠一些。要不我也去烫一个?”
阿彤鼻子里出气:“你那头短毛,烫了就成狮子狗了。”
“喂!”
陈兰君倚着窗台,笑看两人逗嘴打闹。
不经意扭头,她瞥见窗外的小路尽头出现了一个修长的身影。
邵清和若有感悟地抬头,定定看了她一会,才继续前行。
陈兰君理了理头发,对庞小M和阿彤说:“我下去一下,晚饭就不一起吃了。”
为了方便筹办比赛的事,这些天庞小M和阿彤都是住在榕树下的。
看陈兰君往楼下走,庞小M有些疑惑:“咦,原本不是说一起吃的吗。”
阿彤往窗外看看,明白了:“哦,今天星期六。”
星期六的午后,是陈兰君与邵清和约定好见面的时候。
虽然陈兰君同意邵清和追求她,但因为她事情多,邵清和也忙,能见面的时间其实并不多。
加上内地通讯联络不方便,她住的地方没有通电话。他想见她,只能以最原始的方法,走过来见她。
有两次,陈兰君或是去厂里办事、或是去国营商店,不在家,邵清和无功而返,默默在门前放了一张卡片:
“星期六见?”
陈兰君在后面加了一个字:“好。”
今天也是星期六呢。
下到最后两级台阶,陈兰君觉得自己走得太快了些,于是在台阶上停了停。
等三下敲门声响起,她才慢悠悠地走过去,拉长了声音问:“谁啊?”
静了一瞬。
门外的声音带着笑意:
“明知故问。”
第73章
陈兰君晃晃悠悠走到门边, 轻轻拧开门把手:“哦,原来是明先生。”
木门打开,“明知故问先生”就站在偏橙的夕阳的辉光里。
快到十二月的天气, 不算太寒冷,邵清和穿着一身驼色羊毛呢西装, 微微透出内里的绿色衬衣。
他微微鞠躬,以一种英式交际舞男伴邀请女伴的手势, 朝陈兰君伸出手:
“那么, 陈小姐是否赏脸与明先生共进晚餐呢?”
“你可以有这个荣幸。”
樟树密密匝匝的叶子将夕阳剪裁成一地碎金,陈兰君与邵清和并肩走着,能嗅见邻近小楼某一间房里传出来的饭香,至少有一家是在做煎河鱼, 煎鱼的香气在小巷里乱跑。
陈兰君问:“今天吃什么?”
邵清和大约是摸清了她爱吃这一点, 之前两次见面,都带她去吃饭。去的是外观平平无奇, 但味道却很地道且美味的小饭馆。也不知这个香江佬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打听出来的。
“今天要去的这家,东西未必好吃。”邵清和说。
“哦,那是有什么特别的?”
“听说是这边新出来的一种餐厅形式, 叫音乐茶座。”
音乐茶座啊……原来这个时候就有了, 陈兰君有些怀念。所谓音乐茶座,有点类似于之后的清吧加茶楼的混合体。前身是本省曾经流传甚广的曲艺茶座,一些名伶名角会在茶楼里登台演唱, 异常热闹。现在曲艺不大流行了,便改成音乐的模式。
走出樟树下的小巷, 邵家的轿车停在路旁。在孩童们好奇地张望里, 两人坐上车,往东风音乐茶座去。
这家音乐茶座是在东风宾馆内的花园餐厅。一下车, 陈兰君就嗅见一股淡淡的新漆气味,“这是刚刚翻新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