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间,前面田埂上有几个人影,满脸堆笑地来接,是阿晶的哥哥嫂嫂。
谈吐的客气与小心翼翼,实在与印象中的相距甚远。
等陈兰君抬头,瞧见阿晶家里焕然一新的房子,撇了撇嘴。
果然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和陈家父母一样,回到旧居,阿晶奶奶明显有些激动,不愿意要人扶,自己手扶着墙,缓缓地将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
“我的家,好漂亮哦。”
老人家一高兴,就开始讲古,口齿模糊地用浓重声音讲:“我一个字不认识,所以要我们阿晶读书,别人都讲我白花钱,你看,我的阿晶多好!”
“当然好!”陈兰君笑着接话。
阿晶奶奶握住她的手,使劲摇了摇:“你也很好,都好。”
等老人家稍稍平静,愿意坐下喝水,陈兰君便起身告辞。
快到吃饭的时候了,她这清净差不多也要躲完了。
阿晶一路送她到路口。
“好了,你回去吧。”陈兰君提醒,“后天,记得来我家吃酒。之前给同学们都打了电话,能来的都会来。”
阿晶想到什么,笑了。
“你笑什么?”
“没事,”阿晶摇摇头,“就想到了毕业时大家一起唱的歌,虽然没到二十年,但好像也算是‘年轻的朋友们我们来相会’。”
“没错,”陈兰君说,“那行,到时候我就放这歌了,哈哈,我录音机准备了两个。”
乡下办酒,是独一道的热闹风景。
陈家父母也是铆足了劲,要彰显衣锦还乡的风光,定下了许多食材,一箩筐一箩筐地往这边送。同村的人也是挽起袖子帮忙,在外头垒灶台的,拔小菜的,抬竹蒸笼的,小孩子也欢快地跑来跑去凑热闹,活像提前过年。
开席那一日,迎宾的鞭炮声就没停过。幸亏是流水席,人来就欢迎,坐下就吃饭,吃完一轮还有一轮,邻近两村的狗像做梦一样吃肉吃骨头。
父母辈自有父母辈的高兴。
陈兰君最高兴的,是要好的同学们都来了。
“大老板,打发点。”一见面,刘黎就玩笑着伸手,被紧跟在其后的曹红药打了一下。
“都领导了还这副德行。”
“我算什么领导,哪比的上你这个大科学家。”
毕业之后,刘黎在京城的一家单位工作,陈兰君听说之后,主动借钱催着她赶紧去买房。虽然奇怪,但是刘黎也听了她的建议。曹红药则是一路在校园里读书,一直读到博士,如今准备去国外访学。
大家都有各自的成长。
不过,聚在一起,还是会吵架的小孩子模样。
陈兰君笑着看她们斗嘴,一手拉一个:“行了,你们要不先坐下吃饭去。”
“一起去啦。”刘黎奇怪,见陈兰君看手表,“怎么,还在等谁?”
曹红药偷笑:“你看看周围,还能等谁。”
说曹操曹操就到,一辆小汽车停在陈家花园门口,车门一拉开,周围的人就小小惊叹了一声。
邵清和微微低头,皮鞋踩在地上,一身驼色羊毛大衣,里面一套西装,又梳着背头,越发显得人俊朗无比。
陈兰君笑着介绍,语气带着自豪:“喏,我对象。”
邵清和因要在家中过圣诞节,迟了两天过来。
他礼貌地和陈兰君的同学与亲戚们打招呼:“我算是毛脚女婿第一次登门,带了些小礼物,不成敬意。”
众人回头一看,呵,好家伙,后面还跟了一辆小卡车!里面装的都是“小礼物”。
陈兰君扶额,与邵清和耳语:“你这……有点太惊喜了。”
“惊喜吗?那就对了。”邵清和握住她的手,嘴角溢出一丝微笑,“我知道有点张扬,可是不张扬,别人也不会彻底意识到我是你对象。”
陈兰君笑说:“行行行,现在,十里八乡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了。”
她带着邵清和一起入座,众人起哄,要他们一家人讲几句。
郑梅说了两句“谢谢大家到来”“感谢时代”之类的话,再说不出什么,眼巴巴望向陈兰君。
接收到母亲的目光,陈兰君举起盛满米酒的酒杯,起身:“感谢大家的到来,今天已经是十二月三十号了。在这即将落幕的八十年代的最后时光,我们能重聚在一起,这本身就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她捏着酒杯,望着一张张笑脸,百感交集。
算上重生之前,这是她第二次经历八十年代。
毫不犹豫的说,无论是哪一世,这都是属于她的黄金年代。
国家的东风吹遍大江南北,一个人,一个家,一座城,从此天翻地覆慨而慷。
如此激情、如此热血、如此迷茫,如此充满希望,这就是八十年代。
陈兰君说:“也不多说了,让我们一起举杯,敬即将过去的八十年代。”
“敬即将过去的八十年代。”
“也敬即将到来的九十年代!”
“干杯!”
宾客俱欢。
一高兴,陈兰君喝了好几杯酒,感觉有些晕乎乎的。
刘黎也醉了,把手搭在她肩上,咧咧地说:“新的时代又开始了,陈兰君同学,你有什么展望啊?”
“你五年规划草案写疯了吧你。”曹红药指着她笑。
陈兰君抬起眼眸,想了想,眼中稍微有些迷茫,而后摇了摇头:“不知道哎。”
最开始重生之初,她就想弥补一下过去的遗憾,读大学,抓住时代的东风致富,对家人更好一些。
好像这些念头都已经实现了,还顺带收获了一个新家人,也是爱人。
她低头,望着酒杯中的倒影,有一点点茫然。
一直追求的,都已拥有之后,还该做些什么呢?
“哎呀,又不着急,路漫漫其修远兮。”曹红药又给自己满上一杯,“再干一杯!”
“又敬什么呀?你领袖、时代、政策敬了一个圈了都。”刘黎吐槽道。
曹红药想了想,脑子也有点宕机,用手肘戳一戳陈兰君:“兰姐,你说,这一杯敬什么?”
陈兰君举起杯,想了想,说:“敬――青春万岁!”
“好,就敬青春万岁。”
“青春万岁!”
八十年代的最后时光,陈兰君与家人们、朋友们举杯共渡。
第161章
陈兰君站在办公室里, 垫着脚尖,将一本新日历挂上。
崭新的日历,崭新的岁月。
90年代就这样来了。
鹏程市举行了盛大的庆典, 纪念特区建立十周年。
陈兰君得到邀请,去参加纪念晚宴。
晚宴设在国际大厦, 拔地而起的鹏程市最高建筑,傲然屹立在夜色中, 透过顶楼旋转餐厅的玻璃窗, 可见灯光万点,繁华如梦。
有参加晚宴的客人感慨:“十年,这哪里还像个小渔村的样子。”
的确,陈兰君回想她初来此地时, 所见的大片大片农田, 如今已幻化成各种楼宇。
她微微侧首,望着玻璃窗上自己的侧影, 一袭高定白裙,颈脖上一串珍珠项链熠熠生辉,富贵逼人。
不禁想起重生之前的这时候, 她应该是刚刚为拿下了一单生意, 在简陋的厂房里与同事们一起高兴地吃猪脚饭。同时放话说:“等以后成了大老板,我一顿吃三碗猪脚饭,还加蛋。”
忍不住笑了。
肩膀微微一重。“在笑什么?”
邵清和把脑袋轻轻搁在她肩上, 头发茸茸地拂过她的脸颊,有些痒。
陈兰君笑着说:“想到高兴的事。”
“什么?”
“我所愿的, 好像都得到了。”陈兰君抬头拍一拍他的脸, 专注望着他,“你也好好的在这里。”
而不是像之前一样, 一个人孤单的在海上离去。
邵清和不明所以,只笑盈盈地在她肩上蹭了蹭:“我一直在。”
有轻咳声响起,“陈总,小邵总,那个不好意思打扰了,我们领导来了,刚好想举杯敬一下。”
两人齐齐站直了,瞧见老亮领着一位穿西装的头发花白的领导,站在不远处。
领导笑着说:“二位真是天作之合,我就是看着都替你们高兴。”
服务生端来香槟,陈兰君与邵清和一人取了一杯,与领导干杯。
“听说,陈总的公司要在香江上市了?”领导笑眯眯地问。
“是的,”陈兰君道,“已经递表完毕,预计在四月上市。”
领导点点头:“很好,我听说现在外头有个讲法,讲,像你这种有内地背景的企业叫红筹股。我就预祝你一炮当红。”他笑起来:“等之后,也希望你多多和我们分享一下股市的经验。”
“领导放心,”陈兰君仰头饮尽杯中酒,“我一定当好排头兵。”
正梅集团上市前夕,陈兰君提前到了香江。
这一次上市,对于整个正梅集团而言,意义重大。对陈兰君而言,也像一场考试。
股民会认账吗?
预订的股票会有那么多人买吗?
陈兰君久违地有些失眠。
焦急与否,出成绩的时刻还是到来了。
是个阴天,股票交易所贵宾室,陈兰君端坐着,身旁是凤君与邵清和。
也不知等待了多久,终于有人轻轻敲门。
门打开,来人一脸喜气洋洋。
“恭喜,正梅集团的新股获得了超额认证368倍,今天上市第一天,涨幅到了210%,开门红啊!”
凤君腾地一下站起来,脸涨得通红,拉着陈兰君笑:“二妹,你听见了吗!我们上市成功了!”
“嗯。”陈兰君很淡定了回答,心里却在飞速算账。
上市首日反响如此之好,集资的金额绝对破亿了。
九十年代破亿的现金流啊!
她有些发怔。
好家伙,真成了大老板了。
募得的资金继续投入生产,钱滚钱、利生利,形势一片大好。
陈兰君却一时有些茫然。
她搬入了新建成的大别墅,窝在落地窗旁的躺椅里晒太阳,有点寂寞。
银行账户的数字不断上涨,公司蒸蒸日上,弄得她有些茫然,不知该做什么。
好像想要的都已经得到,家人们也过得很好,重生的愿望业已实现。
似乎没什么要继续追寻的啦。
陈兰君莫名的有些情绪低落。
郑梅感知到女儿的情绪后,有些哭笑不得:“真是,你小小年纪,怎么忽然觉得空虚了。”
“就是觉得没什么动力了。”
看她如此无精打采的样子,郑梅笑道:“要不,你和小邵生个孩子,带带孩子,事情就多了,人也充实多了。”
“谢谢,这就不是一回事,我指的是人生追求!”
郑梅在一旁哈哈大笑,陈兰君则小小翻了个白眼,扭头出去,提上桶、带上鱼竿和遮阳帽,海边钓鱼去。
入秋之后,天气渐凉,每日清晨别墅前庭都有厚厚一圈落叶,南国的树在冬日来之前,总是掉一波旧叶,再长出一些新叶过冬天。
陈兰君接到一个电话,是从故乡打来的。
“兰姐,”微微颤抖的声调,是阿晶,“我奶奶没了。”
阿晶的奶奶何喜娣去世了,八十七岁,也算得上是喜丧。
陈兰君回乡奔丧。
阿晶家崭新的房子,前坪搭了祭棚。
白底黑字的挽联在寒风中轻颤,上联是“相夫教子,任劳任怨”,下联是“贤妻良母,含辛茹苦”。
陈兰君盯着那挽联瞧了许久。
阿晶带着孝,满脸疲惫地在她身边停住。
“要我出面说什么吗?”陈兰君轻声问。
“不用,我和他们吵完了。”阿晶长长叹了一口气,目光坚决,“我一定要把奶奶送回家安葬。”
陈兰君点点头:“我陪你吧,也送送奶奶最后一程。”
直到临终前,阿晶奶奶何喜娣才终于向孙女说了自己的身世,也说出自己的愿望,想要葬在故乡。
何喜娣不是本地人,她的家乡远在西南大山之中。
动荡不安的年代,有中人用一点点钱说服了何喜娣的父母,带走了她。说是说亲,其实和拐卖区别也不很大,总之,何喜娣再没有踏上过生她养她的土地。
她生了五个孩子,活了两个,其中一个是阿晶的父亲,而后才有了阿晶的故事。
走时是红颜稚嫩的少女,归来是老朽黝黑的棺木。
不管怎么说,终归是回来了。
只是回来后,何喜娣长大的村子仍不太情愿:“没有出嫁女葬在家里的道理。”
阿晶沉默地将一叠钞票按在桌上。
于是又有了新的道理。
落叶归根,陈兰君陪着阿晶,望着铁锹一锹一锹将尘土落下。
纷纷扬扬的尘埃里,阿晶抹着泪同陈兰君说:“谢谢,兰姐。我奶奶走的时候也念着你,她说,她就是到下面也会保佑你的。若不是你,我和奶奶可能又是另一番命运。”
奶奶大概吞药的时候就死掉了,而她大概也会留在村里,复制着奶奶之前的日子。
什么鹏程市、什么经理、什么店长,全都不会有。
陈兰君轻轻捏住她的手:“别这么说,其实,我也没做什么。”
丧事结束,陈兰君与阿晶一行人回去,托当地供销社和代理商的关系,借了一辆车,颠簸在乡间。
路上,有一个梳着两条马尾辫的女孩子拦车:“哎,可以捎我一程吗?我是村里的老师,去学生家家访。”
“你上车。”陈兰君摇下车窗,同她说。
村里的小章老师道着谢,挤到车上来。
“你们平常还要去家访啊?”陈兰君问。
“哪有功夫呢,”小章老师摇头,“只是这个学生两天没来上学了,我得去问问,毕竟我手里一共二十八个学生,一个都不能少。”
“也许是病了。”
“但愿吧。”小章老师说,“这是个女学生,我担心……”
没说完,但车里的陈兰君和阿晶立刻明白。
在这样经济落后的地区,一个女孩子中断学业,正常的像一枚树叶落在落叶堆里。也许是要嫁人,也许是要去打工,也许是帮家里扯猪草做家务……都有可能。
陈兰君与阿晶对视一眼,提议和小章老师一起去看看。
黄泥巴土坯房,一个沉默地女孩子在门口洗衣服,远远瞧见人,立刻躲进去。
女孩子的妈妈迎上来:“是小章老师啊,坐,我倒水给你们喝。”
“不用客气,我是想问,为什么小静这两天没来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