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别过脸去,仰面躺着。
室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相较之下,显得云初的呼吸声格外平稳而绵长。
裴源行不免有些恼怒。
他这厢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而同一张床榻上的云初竟能心无芥蒂地睡她的大觉。
罢了,计较这些倒显得自己心胸狭隘!
裴源行又翻了个身,蓦地想起一件事来。
他掀开被子悄悄起身下了床榻,跳跃的烛火映出他坚定的神情。
他拿起用来剪灯芯的剪子,做完该做的事,又回床榻上躺了下来。
他偏头又看了眼云初,根根分明的睫毛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颤抖着,一脸安详,美好到让人挪不开眼。
他踌躇良久,终是抬手将她搂进了怀里。
他垂下眸子望着被他拥在怀里的她,棱角分明的眉眼渐渐染上了一层掩饰不住的温柔。
小小的脑袋被他压在胸前,她鬓角的几缕发丝轻触在他的脸上,软软的,还带着一股浅淡的腊梅馨香,他有些痒,却又不舍得就此松手,反倒将人搂得更紧了。
也不知是怎么的,他那颗原本有些烦躁的心像是被什么填满了,他长长舒了口气,莫名地就觉着踏实了。
云初醒来时,裴源行已不在房里了。
青竹听见内室的动静,忙进来伺候她洗漱换衣。
今日是二姑娘嫁进侯府的第二天,要去认亲,青竹挑了件大红色锦缎褙子帮云初换上。
见云初久不作声,以为她是想打听裴世子却又羞于问出口,青竹忙知趣地提醒道:“少夫人,世子爷这会儿正在院子里打拳呢。”
云初顺势看了眼自鸣钟,心想,世子倒是起得早。
她也算是起得早了,但他比她起得更早,这会儿已经在院子里练拳了。
“你们怎么不叫醒我?”云初问道,一面想着接下来是不是要再起早些。
没成亲之前,有近身服侍的丫鬟伺候世子盥洗更衣,如今成了亲,总不见得他起床了,她还赖在床上睡着,传出去终究是不好听。
只是昨日他说要她安安分分地,不要动歪心思,就怕她打着哈欠起早伺候他盥洗更衣,他反倒认为她不安分。
“世子不让奴婢喊您起床。”青竹回道,又小声地说了句,“世子是自己更的衣,没让丫鬟伺候。”
“没让丫鬟伺候?”云初吃了一惊。
自己四弟弟的房里还有四个丫鬟贴身伺候,裴源行身为侯府的世子,居然没让丫鬟伺候?
裴源行,和她以为的有点不一样呢。
裴源行练完拳去了净房冲去身上的汗,又换了套干净的衣裳,进屋的时候,云初已洗漱好,还梳了圆髻,倒更像他记忆中的她了。
云初穿了件大红色的锦缎褙子,她皮肤雪白,红色很衬她。
裴源行在桌前坐下。
侯府有规矩,各院的主子在自个的院子里用早饭便可,无需去长辈屋里伺候长辈用饭。
丫鬟开始上菜。
早饭是几个小菜,还有几种粥和面点,云初面前还放了碟玫瑰桃仁糕。
她一时怔愣住。
小厨房倒是挑了她爱吃的玫瑰桃仁糕做。
只是,小厨房又是如何知道她爱吃玫瑰桃仁糕的?
是裴源行刚好和她口味相像吗?
云初又想起了裴源行陪大夫去云宅时送的那盒杏仁酥。
还在云家的时候,她每回嘴馋了,就派下人去买杏仁酥,总要等得没了耐心了,下人才捧着杏仁酥兴冲冲地跑回来。老芳斋生意好,每回还得早些出门,若去得略晚些,只能空手而归。
次数多了,她实在嫌麻烦,便很少再差人去老芳斋买杏仁酥了,
时间过得太久了些,要不是裴源行送了杏仁酥,她几乎都已经有些忘记老芳斋做的杏仁酥是什么味道了。
“世子爷也爱吃糕点吗?”云初问道。
“我不爱吃甜的。”裴源行随口回道,他皱了皱眉,“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看到这玫瑰桃仁糕,还有那日世子爷送的老芳斋做的杏仁酥,我还当世子爷爱吃糕点呢。”
裴源行舀起莲子粥的手略微一顿,半晌才淡声道:“玫瑰桃仁糕是小厨房随意做的,那杏仁酥不过是刚好路过,便顺道买了些。”
他放下银勺,抬眸看着云初,面上没有多少表情,“你也别去猜我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我昨日说的话你最好记进去。”
云初微微垂下头:“妾身以后会注意的。”踌躇半晌,又道,“不过世子爷放心,妾身并没要去猜世子爷爱吃什么,只是看到这玫瑰桃仁糕想起了老芳斋的杏仁酥,他家的生意好,买糕饼要排很长的队,妾身也长久没吃了,今日便随口提了一嘴。”
裴源行的嘴角几不可查地抽了抽,想起了老芳斋那长长的队伍。
他轻咳了一声,片刻后才开口道:“嗯,我运气好,去的时候,刚好铺子里的人不多。”
云初微微一笑:“那就好。”
她算是看出来了,裴源行显然不是个爱说话的。
既然他不爱说话,抑或只是不愿跟她多啰唆什么,那她便自己识相些,莫要再主动凑上去自讨没趣了。
她没再问他什么,只埋首安静地用着饭,他又是打定了主意能少说一句是一句,见她不问了,他自然更不会主动开口。
两人默默无语地用完了早膳。
见时辰差不多了,夫妻俩一道去了长辈屋里认亲。
云初跪了下来,接过下人递来的茶盅,逐一向老夫人、侯爷和侯夫人双手奉上热茶。
几位长辈接过茶盅,抿了口茶后,各自给了她一个大红封。
云初丝毫不敢松懈,将整套敬茶礼数做了个齐全,心里却不免怀揣着几分忐忑不安。
昨夜是她和裴源行的洞房花烛夜,照理他们俩是该圆房的,可他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碰她,而他对她说了那话之后,她自然也不可能扑进他怀里主动求…欢。
临出嫁前,邢氏特意来她屋里叮嘱了她好些有关夫妻间该如何相处的私密话,还塞了避火图给她,要她得空了好好研习一下。
邢氏说的话她几乎都没去在意,左不过是劝她如何学会讨夫君的欢心罢了。
她唯一记在心里的,是夫妻俩若没有在新婚之夜圆房,夫家的长辈们定会对她心生不满,她在夫家的日子也会变得艰难。
云初暗暗叹了口气。
罢了,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侯夫人身边的何嬷嬷拿着藏有元帕的盒子递到侯夫人的面前。
云初压下心底纷乱的思绪,默默垂下了头。
见元帕上沾着血,何嬷嬷忙笑眯眯道:“恭喜老夫人、恭喜老爷,恭喜夫人。”
云初微微一愣,只一瞬,便又回过神来,垂眸敛去眼底的诧异。
那元帕怎么会……
她心里隐隐约约间有了个猜测,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瞄了眼身侧的裴源行,
他面色不改,一贯疏冷淡然的眉眼让人窥视不到半丝情绪。
她心中有些了然,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定是他昨夜在她入睡后悄悄做了什么手脚,就此骗过了侯夫人身边的嬷嬷,让长辈们以为昨晚他们俩圆了房。
云初不动声色地长吁了一口气。
能蒙混过关便好。
许是前一日太紧张,晚膳又吃得多了些,在院子里走了几圈消消食后,云初便犯起困来。
意识渐渐消散,不过须臾,她便靠在迎枕上睡了过去。
这一睡,她又梦见了裴源行。
裴源行坐在案桌前,垂首盯着握在掌心里的东西。
他的指腹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手里的东西,眼眸微微眯起,若有所思。
云初歪了歪头,目光落在了他的掌心上。
是个绣得很精致的荷包,可惜如今已被烧得黑乎乎了。
疑惑间,裴源行已打开荷包,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截被烧得残缺不全的纸片捏在手指间。
纸上原本是写着字的,大概是被水洇湿过,字迹糊成了一片难以辨认,只有纸上留下的半个手指印还能依稀瞧得出来。
有手指印,应该是一份文书。
裴源行将那截残缺的纸翻过来又翻过去看了许久,最终将它放回了荷包里。
他坐在案桌前沉思了片刻,扬声唤来了小厮风清。
“去把玉竹和青竹叫来!”
风清退了出去,才一会儿的工夫,就带着玉竹和青竹进了屋。
两个姑娘垂手敛息地立在案桌前。
裴源行将手中的荷包扔在案桌前,手指点了点荷包:“这个荷包,可认得?”
玉竹上前探了探,又退回原位,回道:“回世子爷的话,是少夫人的荷包。”
裴源行点了点头,问:“云初她……”他语气顿了顿,半晌才继续道,“她会在荷包里放什么?”
他声音里带着几份疲倦。
玉竹和青竹默默对视了一眼,颇有点意外世子爷会如此问。
青竹思忖了片刻,才回道:“回世子爷的话,少夫人平日里会将香料、绢帕和针线放在荷包里。”
“除了这些,便没旁的东西了?”
“旁的?”两个丫鬟互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奴婢们记得,少夫人的荷包里就只有这些东西,没有旁的。”
“那文书之类的东西呢?她也会放在荷包里吗?”
“回世子爷的话,少夫人她从不将文书放荷包里,她名下的地契和房契都归拢着收在一个匣子里了。”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桌沿处有节奏地敲着,敲得在场的两个丫鬟愈发神经紧绷。
“你们再仔细想想,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他声音威严,玉竹和青竹下意识地握紧了对方的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回世子爷的话,奴婢们自八岁起便跟在少夫人的身边服侍少夫人了。少夫人素日待奴婢们宽厚,从不瞒着奴婢们任何事,少夫人哪些东西放在何处,奴婢们都记得清清楚楚。奴婢们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敢欺瞒世子爷!”
裴源行挥了挥手,道:“你们下去吧。”
丫鬟们默默退下了。
荷包被搁在了案桌上,没了裴源行手指的遮挡,这会儿云初才将荷包看得更清楚了些。
荷包被烧得焦黑,若不是荷包上细密的针脚和精巧雅致的刺绣是沁儿独有的,她几乎快要认不出来那是三妹妹送她的荷包。
那个绣着一对戏水鸳鸯的荷包她一直随身戴着,哪怕夜里歇下了,荷包也不离身,被她塞在她的枕下妥帖放好。
如今,裴世子的手里竟会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荷包。
就先前裴源行问青竹和玉竹的话可以断定,他手里的荷包便是三妹妹送她的那个。
她对裴源行的脾性不说有多了解,却足够让她清楚,他不至于会是那种随便插手她的私事、擅自拿她私物的人。
可他不但拿了她的荷包,还找了她的丫鬟追问有关她的事。
奇怪的是,青竹和玉竹竟一点没在意她的荷包为何在裴源行手里。
所以,她是真的没了吗?
是以荷包才会落到裴源行的手里,而裴源行若是想要知道什么,也只能向青竹和玉竹打听。
撇开荷包为何会在裴源行手里不谈,另一件事也让她觉得奇怪。
她从来不会把文书放在荷包里,正如青竹所说,她名下的地契和房契都归拢着收在一个匣子里,可裴源行从荷包里取出的那截被火烧得残缺不全的纸片,上面还留有半个指印,分明就是一份画过押的文书。
到底是什么样的文书才会被她藏到荷包里?
第二十二章
云初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额发湿哒哒地黏在脸颊上,亵衣也被汗水打湿了,黏在身上很不舒服。
她愣愣地盯着帐顶,须臾,才觉出不对劲来。
平稳又滚…烫的呼吸落在她的耳畔。
云初转过脸去,看到的是裴源行那张好看的脸。
她怔忪了一下,才意识到他的铁臂正搭在她的腰间,将她搂在他的怀里。
正踌躇着该如何挪开他的手臂却又不惊动他,身边的男人像是感到了异样。
他睁开眼睛,对上她的目光。
眼底的睡意褪去,他眉峰一动,低声问道:“怎么了?”
云初:“……”
“为何不睡了?”
云初抿了抿唇没作答。
她不知该怎么说,总不见得说自己梦见自己没了后,裴源行拿着她的荷包问东问西吧。
何况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没有亲近到她愿意跟他说心里话。
她低垂眼眸,微微摇了摇头,含糊其辞道:“没什么。”
裴源行半眯着眼,目光从她微湿的鬓发和冒着汗的额头上扫过,脸色阴沉得可怕:“没什么你会冒一身的汗?”
云初眨了眨眼,神色间不免有些迟疑。
“真没什么,是妾身做了个怪梦。”
“怪梦?什么样的怪梦?”
“是……”云初心想着该如何跟裴源行解释那个怪梦,“……梦里,妾身似乎已经不在人世了。”
裴源行一言不发,垂下眸子凝视着她,眼底满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被他看得颇有些不安,云初掩饰般地别开了眼,才察觉到他将手臂收紧了些,把她禁锢在了怀中。
云初大窘,伸手虚推了一下,却被他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世子爷!”云初惊呼道。
炙热的呼吸扫过她的耳边,她的身体也跟着热了起来。
裴源行轻轻地抚着她的腰:“别怕!”
他声音低沉,有着别样的旖旎。
“那只是个梦!”他说。
听雨居。
青竹进了屋。
云初坐在临窗的炕上看着窗外,举止间有明显的滞涩。
想到昨晚值夜,少夫人房里要了三回热水,青竹羞红了脸。
“少夫人,明日回门要用的马车已叫人安排妥当了,回门要送的礼也早早备下了。”
云初回过头来,“嗯”了一声,又想起什么,问道:“前些日子送去琴馆修补的琴可取回来了?”
“回少夫人的话,今一早奴婢便已将琴取回来了。”
云初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是按我之前叮嘱你的法子找师傅修补好的?”
青竹点了点头,道:“少夫人放心,那日奴婢将琴送过去时,便细细嘱咐过修琴师傅,师傅怕有什么疏漏,都一一记下了。昨日奴婢去取琴的时候,担心师傅贪图方便没好好依着您的意思修琴,便又在那里仔细查验了一遍。奴婢怕自己不懂琴被人糊弄了去,还特意问过师傅,师傅跟我拍胸脯说,他的的确确是按照您的意思将琴修补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