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源行张了张嘴。
他很想跟她说,她无须再忧心她娘家的糟心事,他已托了人,有法子将她的四弟弟救出来。
前世她也是想过求他帮忙的,他还记得那日,她吹着冷风在书房门外站立了许久。
他不想见她,故而迟迟没让她进书房,他以为她会知难而退,自己乖乖回她屋里,却没料到她也是个性子倔的,他不让她进来,她便一直在外头等着。
后来他见她微跛着腿脚进了书房,只觉得满心不快,她既是知道自己腿脚不好受不得凉,又何必还要自讨苦吃地跑来找他。
那日之事,她心里应该是有些怨他的吧。或许不是怨,而是自此认定了他是绝不会帮她半分的。
所以今生,她不愿再跟他提起,转而去找了别人帮忙。
顾大哥……
既是那般信任她的顾大哥,那便找他去吧。
原是他犯贱,连日来竟还一直挂念着此事。
他摔帘离开了屋子,转身回了书房。
云初将香谱搁在一旁。
那日回侯府的马车上,她便开始思量可有什么好法子能将四弟弟从狱中救出来。
四弟弟如何她并不十分关心,就四弟弟那毛躁脾气,很该在牢里再多待些时日,实打实地吃过苦头了,他才能学会收收他那坏脾气,免得三天两头地拖累娘家帮他善后。
可现如今她已拿救出四弟弟一事作为筹码,逼得父亲和邢氏画了押,承诺日后再也不得干涉沁儿的亲事。
帮四弟弟一个忙,换得沁儿下半辈子的幸福,这笔交易不算亏。
她思来想去,要想了结四弟弟惹下的麻烦事,还得从魏夫人那边下手。
她记得前世,魏夫人曾在永嘉郡主的一次赏花宴上,撞到了永嘉郡主身边的一个侍女,害得侍女捧在手里的香露瓶掉落在地上砸了一地。
此事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偏生那香露是西域进贡的,逛遍全京都的香料铺子都买不到的名贵东西,是以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前世,自赏花宴后没几日,她便被禁了足,每日困在屋里抄写经书,故而后来永嘉郡主是否恼了魏夫人,魏夫人又是否想了什么法子化解难题,她一概不知。
虽不知此事最终是如何了结的,可想来魏夫人定会有些忧心。
眼下四弟弟得罪了魏家,出手殴打了魏家的公子,光是上门送礼向魏家赔罪定然是没什么用的。
兴许被魏夫人摔碎在地上的那香露会是个契机。
她旁的本事没有,幸而会一些调香之术,且在那次赏花宴上闻过那香露的气味。
那西域进贡的果真是珍品,隔了一世,她对那香味依然记忆犹新。
前两日她细细回想过那香露是用何种香料调制而成,并吩咐青竹去铺子里买了一些调制香露的香料回来。
这几日她废寝忘食地调制香露,总觉着还缺了一味香料。
玉竹端着托盘走了过来:“少夫人,您都调制了好几个时辰了,先歇会儿喝杯热茶吃些点心吧。”
云初头也不抬道:“你将茶点先搁在小几上吧,我忙完了这些便过来吃。”
又调制了会儿,云初才深吸了口气,净了手,捻起一块栗粉糕咬了一小口。
凡事急不得,容她再仔细琢磨琢磨,兴许就能调制出香露来了。
玉竹凑近着嗅了嗅一个罐子,奇道:“少夫人,这罐子里装的是何东西,怎地闻起来竟有些发臭。少夫人,您是不是用错香料了?”
云初拿起帕子,拂去粘在指尖上的糕点碎屑:“你就不知道了吧,调香的时候加入点这东西,能调和香精中的‘甜腻’味儿,闻起来才会更自然舒适。”
玉竹啧啧称奇:“少夫人不说,奴婢还不知道有这等事呢,少夫人的调香手艺果真了得。”
云初捏了捏她的脸颊:“你这丫头就爱取笑我,哪是我厉害,说起来也是我无意间发现的窍门。”
玉竹拍了拍手,声音里染着喜悦:“少夫人,如此一来,您说的那个香露是不是就能调制出来了?”
少夫人已说了,若是哪日调制出香露,拿了去找魏夫人,四少爷的事情便好办了。
倘若真的能成,少夫人跟三姑娘都能松口气了……
居仁斋。
风清进屋来禀:“世子爷,韩公子过来了。”
裴源行将手中的笔扔到砚台边上,吩咐道:“让他进来吧。”
自茶馆那日见了面后已过了两日,韩子瑜那厢是该有些消息了。
韩子瑜才进屋,裴源行便开口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韩子瑜哭笑不得:“你倒是心急,我这还没喝上一口热茶呢,你便问上了。”他偏头看向垂手侍立在一旁的风清,“你家主子见了你家少夫人也是这般猴急?”
风清忙低垂着头,想笑而不敢笑。
裴源行睨了他一眼,淡淡道:“上茶去。”
韩子瑜知道裴源行的脾气,哪敢再继续打趣他,遂道出了今日过来的目的。
“今日那蒋大人找我来了,料你也猜不到,那魏家竟自行撤了诉状,不再追究嫂子的四弟弟了,谅必不日他便能出狱了。”
“撤了诉状?”放心之余,裴源行心里又生出些许疑惑。
先前魏家还不依不饶的,怎地突然就改了主意了?
“嗯,就是撤了诉状。”
见裴源行默不作声,韩子瑜忍不住埋怨道:“我辛辛苦苦帮你跑腿办事,你就没话说了?”
虽说此番能了结此事,其实并没有蒋大人什么功劳,但蒋大人总归是他找来的吧,今日他得了消息便急忙忙地赶过来了,裴源行给他道一声谢不为过吧。
裴源行的态度有些冷淡:“下回请你吃饭。”
“我难不成还图你顿饭?行吧,你那臭脾气我还有啥不清楚的,这会儿你心里指不定有多乐呢,偏要板着一张脸怕人瞧出来。” 韩子瑜眉毛一挑,“哎,我只好奇一件事,平日里你在嫂子面前,不会也是这副臭脾气样儿吧?”
裴源行面色不改地端坐着,只作听不见。
韩子瑜忽而想起一件要紧事还没说,忙又正色道:“话说除了我,你是不是还找了旁人帮忙解决此事?”
裴源行道:“除了你,我还能找谁?”
“那我今日怎听得蒋大人说,像是还有另外一个人也找了关系托他想个法子将嫂子的四弟弟从牢里捞出来。”
裴源行眼波微动,直直地看着韩子瑜:“蒋大人可有说是谁?”
“你也知道蒋大人如今当了大官了,说起话来遮遮掩掩的。他只是露了个口风,要不是我追问个不休,怕是啥也打听不到。”
“你就说那人是谁!”
絮絮叨叨,唠叨得很。
“就是那新科探花郎,顾……”他眉头舒展了一下,“就是那顾礼桓!听闻圣上觉得他才华横溢,很是赏识他,还封了个大理寺寺正的职位给他。”
裴源行瞳孔骤缩,锐利修长的剑眉渐渐露出一点阴郁厉色,低声嘀咕道:“绣花枕头!”
韩子瑜愣了几息,才回过神来:“绣花枕头?!裴源行,人家可是新科探花郎!”
他晃了晃脑袋,“我跟你说,那日圣上当众夸赞了顾郎君后,大臣们都连连点头称是,建安长公主还想招顾郎君为乘龙快婿呢!”
裴源行撇了撇嘴,冷哼一声:“那倒是招他当女婿啊,磨磨唧唧,光说不做!”
韩子瑜的脸上带了点诧异:“这可是婚姻大事,哪有这么快就定下的,若是来个乱点鸳鸯谱,下半辈子的幸福就交代在这里了。顾郎君长得一表人才,又是个有才华的,招他当女婿,岳丈岳母心里自然是喜欢的,但也得看顾郎君心里乐意不乐意。建安长公主自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若是硬要强行将顾郎君跟那女子凑一对,往后的日子怎会幸福!”
裴源行面色一沉,一股烦躁感从心底翻涌而上,只觉得此番话分外刺耳。
强扭的瓜不甜……
韩子瑜丝毫未察觉他的不悦,兀自说个不停,半晌才听得裴源行说了句:“不甜!?谁说不甜!”
第四十六章
两人又聊了几句正事, 韩子瑜便推说有事告辞了,裴源行也不挽留他,命小厮送他出了书房。
韩子瑜抬脚跨出院门, 回首瞥了眼书房, 瞧着四下无人, 压低了嗓门问风清:“你平日里总跟着你家主子,想来你家主子的事瞒得过旁人也瞒不过你, 你给我说说, 你家主子今儿个是怎么了,怎地说话这般呛人?”
风清摸了摸鼻子,干笑了一下:“有吗?”
世子爷哪日不是这副别扭样, 他早就见怪不怪了, 韩公子为何反倒觉得不对劲了?
“有, 怎么没有!你家主子跟顾郎君可是有什么过节, 怎地这般瞧不惯顾郎君?”
风清了然地“哦”了一声,又不作声了。
韩子瑜瞧他的样子, 便猜到他是知道而不敢言。
“你这小子藏着掖着做什么?我和你家主子是啥交情哪, 你既是知道什么, 便放心大胆地说,有事我替你兜着!”
风清本就是个嘴里憋不住话的, 哪禁得住韩子瑜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追问,赶忙回道:“奴才也不确定猜得对不对, 奴才只知那顾郎君原先差点成了云家的女婿, 若不是云老爷瞧不上顾家只是商贾之家, 这门亲事兴许早就成了。”
“云家的女婿?!”韩子瑜眉峰一动, 试探道,”难道顾郎君原本要娶的姑娘是你家少夫人?”
风清垂下头, 虽不愿再多说一个字,但分明是承认韩子瑜猜对了。
“你家主子可知道此事?”
风清挺直了腰板,一本正经道:“奴才自是不敢瞒着世子爷。”
韩子瑜眉宇间的笑意丝毫不加掩饰,拍了拍风清的肩膀,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道:“你这奴才倒是忠心,是该让你家主子知道知道。”
难怪裴源行瞧顾郎君哪哪哪都不顺眼,憋不出半句好话来,合着他是吃味了啊,心想着嫂子差点就成了顾郎君的娘子,哪还能有什么好脾气。
谁叫裴源行平日里就爱端着,活该!
韩子瑜走后,裴源行便回了听雨居。
一踏进院门,就瞧见青竹蹲在廊下煎药。
他脚下一顿,轻咳了一声。
青竹循声回过头来,见是裴源行回屋来了,忙停下手里的活儿,上前行了个礼:“奴婢见过世子爷。”
裴源行侧目扫了眼屋门,又将目光移到青竹脸上:“少夫人每日可有好好吃药?”
他前些日子便细细交代过云初身边的两个贴身丫鬟,每日牢记着替云初煎药,盯着她按时服药,便是她再嫌药苦也不能心软。
他叮嘱过两个丫鬟,再如何忙分不开身,也定要由她们其中一人亲手熬药和端药给云初,不得假手于他人。
有了前车之鉴,他绝不能再让这府里的任何人有机会在云初的补药里做手脚。
“回世子爷的话,少夫人每日都有按时吃药。”
裴源行微微颔首,继而又嘱咐道:“平日里叫小厨房的厨子们也多注意着些,性寒的东西一律不许拿来做菜!”
青竹垂手立着,一一应下了。
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裴源行一壁走,一壁问道:“少夫人现下在做什么?”
“回世子爷的话,少夫人方才觉着有些困倦,这会儿正在歇息。”
裴源行停下脚步,转身朝院门方向走:“既然还睡着,那我便不进去了。”
见他出了听雨居的院门,青竹便打起帘子回了屋里。
听到动静,坐在外间埋头坐着针线活的玉竹抬头看了她一眼,揉了揉脖子,道:“青竹姐姐,刚才你在院子里跟谁说话呢?”
“是世子爷,问了我好些话,又叮嘱了好一会儿才走了。”
玉竹揉脖子的动作一顿,眼睫微颤着:“他问什么了?”
青竹:“他嘱咐我们好生留意着,每日提醒少夫人按时服药,且不得让旁人插手熬药之事。”
话音刚落,便听见云初在里间唤了一声“玉竹”。
两个丫鬟见她醒来,赶忙步入里间伺候。
玉竹端来热水服侍云初洗漱,立在一旁的青竹开口道:“方才世子爷来了一趟,得知少夫人已经歇下了,便又离开了。”
云初“嗯”了一声,便闭口不言了。
青竹素来是个心细的,深知少夫人一向不怎么在意世子爷,她若是不主动提起,少夫人还真不会再多问半个字。
主子不问,她这个当下人的却不该瞒着不说。
“方才世子爷还问过奴婢,少夫人每日可有好好吃药,世子爷还特意叮嘱奴婢,要奴婢好生留意着少夫人平日里的饮食。”
世子爷不让小厨房里的厨子们用性寒之物,定是担心会对少夫人的身子不利。
奈何云初听了,仍是木着一张脸。
青竹蹙起眉心,迟疑地道:“少夫人,您看……倪大夫开的那补药……您真的不喝吗?”
倪大夫不比府里的其他人,当初便是多亏倪大夫的细心医治,治好了少夫人的腿伤,是以倪大夫开的药方子,定是没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云初静静地看着青竹:“将那补药倒了吧。”
青竹没再多劝,应了声是走出了屋子。
少夫人曾说过她不日后便要跟世子爷和离,既然少夫人打着和离的念头,孩子自然是不能要的。倘若少夫人喝下倪大夫开的补药当真怀上了,到了那时,少夫人便是再一心想要离开侯府,怕是也走不了。
母子之情,岂是说能割舍便能割舍掉的?
可现如今,世子爷待少夫人如何,她都瞧在眼里,平心而论,世子爷待少夫人果真是有几分真心的。
女人活在这世上本就艰难,一旦和离,日子定会过得异常艰辛,何况少夫人的娘家又是那样的人家,是万万指靠不上的。
倘若世子爷愿真心护少夫人一世周全,即便侯府不是什么好去处,有世子爷护着,想来府里的上上下下也不敢再欺负少夫人了。
她是少夫人最信任的人,合该事事替少夫人着想,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是否该劝少夫人对世子爷敞开心扉,试着接纳世子爷呢?
他们毕竟新婚不过几个月,哪对新婚夫妇刚开始过日子的时候不是磕磕碰碰的,可若是互相交了心,兴许往后便能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了。
青竹捧着药碗发愣,玉竹已跟着走到廊下:“青竹姐姐,怎么还没将这补药给倒了,少夫人方才不已经说了不喝药了吗?”
青竹一脸愁容道:“玉竹,你真觉着少夫人该和世子爷和离吗?若是离了世子爷,少夫人往后的日子可该怎么过呀?”
怕玉竹闹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转而又向她道出心中的顾虑。
“玉竹你仔细想想,少夫人哪日和离了,云家定是指望不上的,就老爷和太太那脾气,莫说是帮少夫人一把了,能不继续给少夫人添乱便是万幸了,可一个女人既没娘家也没夫家帮衬,只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还得自己赚钱养家糊口,这日子能是容易过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