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两世,这是云初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唤他。
没了先前的疏远客气,也没了如今的亲昵。
他知道,她心里是恼他的。
看来打仗一事是瞒不住初儿了。
他递了个眼色给立在一旁的青儿姑娘,青儿姑娘明白主子有话要跟云初,识相地退下了。
他将视线移回云初的脸上:“初儿,有话我们坐下慢慢说,好么?”
云初落了座,抬眸看着他:“前世你受了伤,缘何还要带着伤去宁城打仗?”
她虽对战事一窍不通,但梦里的他分明腿脚伤得厉害,如此情形下,他前去打仗岂不是去白白送死么?
裴源行神色淡淡地看着桌案:“总归要有人去打仗的。”
“你说谎!”
他虽说得大义凛然,却丝毫骗不了云初。
“前世卢家的人弹劾了你,圣上为了堵住悠悠之口不得不罚了你,而你为了将功抵罪主动请缨领兵打仗。卢家向来和你没什么牵扯,他们却因着卢弘渊的缘故找了个由头弹劾了你。”
云初喉咙发涩,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着,“是因为我姐姐的事,卢家才记恨上了你,是么?”
裴源行猛地抬起眸子朝她看了一眼,错愕了一瞬,便又无声地勾了勾唇:“你别瞎想,我领过兵,打过仗,圣上自然就想着要我去北边打仗。”
云初咬了咬唇:“先前你跟我说过,前世费了点工夫,姐姐才得以跟卢弘渊和离,是不是所谓的‘费了点工夫’,就是把你自己的性命搭进去?
“裴源行,我不要你白白做了牺牲,却还一味地瞒着我!”
裴源行无奈地和她对视了片刻,终是说出了口:“前世,和离一事远没有像今生这般顺利。那时候你已离我而去,我跟卢家已然是没了任何关系,我从亲信口中得知你姐姐失去了她的孩子,我心中虽恨卢弘渊是个畜生,可我也不得不承认,凭着我当时的身份,我的确没有任何立场跟卢家人做任何交易。
“可那时候你姐姐刚遭遇了流产之事,精神状态很糟糕,已然没有想要活下去的意念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深知再等下去只怕真的会出事,无奈之下我只能出下策,我去了卢府,举剑抵在卢弘渊的颈脖上,硬逼着卢家当场签下了放妻书,卢家人对卢弘渊向来宝贝得很,怕我真会要了他的命,这才同意放你姐姐自由。”
云初顿时眼眶就红了。
她望着他,眼底含着点点泪光:“可你那时候还伤着腿啊。”
闻言,裴源行心里立时涌出点暖意,神色温柔地回视着他。
怕她担忧,他逞强道:“初儿,那时候我虽瘸了腿,但要对付卢家那帮废物,还是绰绰有余的。”
云初听了有点想笑,却又觉得心中酸涩得紧。
她想起此次前来的目的:“你别去北边打仗,好么?我不想你去。”
他怎么可以去呢?
前世他就是死在了那场战争中。
他将她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初儿,你知道的,我跟你一样,也是从前世过来的人。重活一世,我提前知晓了很多旁人不知道的事,我不会再让自己命丧战场。”
他让初儿避开了前世的劫难,不再死于陈大明的手下;他还让初儿的姐姐能顺利产下一子一女,还帮助初儿的姐姐顺利离开了卢家。
他自然也能在宁城打下一场漂亮漂亮的胜仗。
云初的心中涌出些说不出来的滋味。
纵然很多事情都比前世好了许多,可北边的情形万分凶险,叫她如何放心得下?
“即便你知道前世发生过什么,可战场上的事如何说得准,你缘何一定要去那边,不惜让自己的性命陷入危险呢?”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唇角微微扬起,一双狭长幽深的眸子里满是她的倒影。
“初儿,因为我想拿战功在圣上面前讨个赏赐。”
他一字一句,咬字清晰,透着掩饰不住的柔情蜜意,“我想求圣上赐婚,我要风风光光地把你娶回来!”
第八十七章
室内立时变得一片寂静。
云初欲言又止。
裴源行的心又沉了下去。
是啊, 他想娶她,可她呢?
在她眼里,他不过是个她一心想要跟他和离的前夫罢了。
“我知道你不想嫁我。”他轻笑了一声, 打破了静谧:“其实战场上的事根本说不准, 我未必能活着回来。若我死了, 初儿,你便找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郎君嫁了。我虽不喜顾郎君却也看得出来, 他待你是极好的。”
顾郎君好歹是个知根知底的人, 人品又好,凭他在仕途上的成就,也断没有人敢再欺负初儿了。
倘若初儿嫁给了他, 他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
“只是我还想厚着脸皮求你一件事。若我真的走了。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 初儿, 你嫁给顾郎君之前, 能不能为我守孝半年?无须半年,为我守孝三个月便好。
“若是得空, 还望你能去我墓碑前看看我。”
他忐忑地看了她一眼, 只觉得自己还是有些贪心过头了。
他停顿了一息, 又急忙道,“不用烧纸钱给我, 我在下面也用不到这些,烧一个你亲手缝制的香囊便好。”
她的心一抽一抽地痛, 胸闷到难以呼吸, 勉强憋回去的眼泪瞬间又冲出了眼眶, 泪水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的手背上。
裴源行只觉得心底有种钻心的疼痛不住地往上翻涌, 却又带着一丝莫名的甜。
他并非想要惹她伤心,可今日一别, 焉知往后他们还能不能再相见?
他一点都不想把她让给顾礼桓,光是想到她和顾礼桓结为夫妻伉俪情深,他就难以忍受。
可他又能怎么办?
打仗的事谁又能有把握呢。
云初小声地哽咽着,纤弱瘦小的肩膀跟着一耸一耸的,瞧着甚是可怜。
裴源行呆呆地看着泣不成声的她,心底不可避免地升起些许希冀。
在他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
在初儿的心里,是否也是有一点点在意他的?
他走到她的面前蹲下,抬起头看着她。
她纤长的睫毛因沾着泪水而根根分明,白皙的小脸上盈满了泪水。
他心里软成了一片,伸手扶住她的肩膀,温柔地将她揽在了他的怀里,低声哄道:“初儿,不哭了,好么?”
她抽咽了两下,非但没将他的话听进去,眼泪反倒流得越发汹涌了。
他喟叹一声,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触上她白嫩的脸庞,细心地替她擦拭着眼泪。许是他擦拭得不得要领,竟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一道道红痕。
他心疼地皱了下眉,用宽厚的手掌包裹住她的后脑勺,低下头,微凉的唇瓣朝她靠近了些,一点一点吻去她脸上的泪水。
“初儿,你心里其实也是有我的,对么?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
他问得小心又忐忑。
她仰起头看向他:“别去,好么?”
去他妈的赏赐。
她才不要他去送死,她只想他好好的。
“初儿,圣旨已下。”他道。
云初知道,这事已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泪水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她想了想,取下了腰间的噤步,将它递给了他。
他接过噤步,垂眸看了一眼。
是他先前送她的那块牡丹玉佩。
她睁着一双氤氲着水光的眸子:“望你平平安安,早日安然无恙地归来!”
她没回答他的问话,他却已然明白了她的心思。
他的嘴角微微翘起一个弧度,眉眼间也染上了些许笑意:“初儿,你这是答应嫁给我了,是么?”
若是不在意他,又怎会为了他而哭?
若是不心悦他,又怎会将牡丹玉佩交给他,望他平安无事?
他的初儿,心里原来也是有他的。
她深吸了口气,眼尾和鼻尖早已变得通红,湿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我若是心里没有你,在得知顾伯母去云家探底的时候,就不会特意去顾家说清楚了。”
裴源行瞬间淹没在巨大的欣喜中:“你怎没让我知晓此事?老天知道我为着此事担忧了多久!”
她似娇似嗔地瞪了他一眼:“让你知道了心生得意么?”
他有些无措地道:“我哪有得意!”
他这不是怕自己的老婆被别的男人抢走么。
听闻顾郎君的母亲去女方娘家提亲,偏偏他那会儿还半点不确定初儿对他的心思,他能不心急么?
“此次你若是不平平安安地回来,我一天都不会等你,隔日我便嫁给旁人,我还要带着我的嫁妆风风光光地嫁过去!”
裴源行有点想笑,却又抬手撸了一把脸忍住落泪的冲动。
她心里定然是担心他才会说气话。
他忽而倾身过来,吻上了她的唇。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上,从一下又一下的啄吻,到唇齿相依,透着无尽的缱绻温柔。
良久,他依依不舍地松开她,在她的耳畔轻轻落下一语:“初儿,等我回来。”
等他回来,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地迎娶她进门。
穆雨娴坐在茶馆二楼的雅间里,透过半敞开的窗户神色淡淡地望着窗外。
不一会儿,伙计端着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还放着一壶热茶和几碟点心。
伙计来到桌前,将茶点逐一放在桌案上,脸上挂起了笑,一副殷勤得不得了的样子:“您还想要些什么,尽管吩咐小的。”
穆雨娴坐在窗前愣愣地望着楼下,对伙计的话语充耳不闻,何嬷嬷怕茶馆里的伙计惊扰到她,赶忙冲着伙计递了个眼色,道:“你先下去吧。”
伙计在茶馆里做了多年,早已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察觉到眼前的这位女客人浑身上下有种不怒而威的矜贵气质,想必应该是哪位高门大户的贵妇,遂也不敢再多言什么讨人嫌,弓着背默默退下了。
何嬷嬷提起茶壶,将茶杯斟得七分满,把热茶递给了穆雨娴:“夫人,您等了这么会子工夫定是渴了吧,喝杯热茶吧。”
穆雨娴仍看着窗外不作声。
何嬷嬷不由得心疼起自家主子来。
几日前,她从旁人口中得知了行哥儿即将去北疆打仗,赶忙向侯夫人禀明了此事,侯夫人当时虽没说什么,可今日一大早就吩咐了下人备好了马车,早膳也没来得及用就来了这间茶馆,在茶馆的二楼要了一个雅间,估摸着是要默默为行哥儿送行了。
何嬷嬷深知侯夫人心里的苦,遂又开口劝道:“今日虽说是行哥儿启程的日子,可依老奴看来,这出征的队伍一时半会儿也到不了此处,夫人不妨先用些茶点,老奴自会盯着外头的。”
穆雨娴从窗外收回目光,抿了抿唇,似是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何嬷嬷心里自然明白侯夫人在在意些什么,在一旁提醒道:“老奴已将您亲手做的大氅交给了韩公子的母亲龚氏,请她以她自己的名义将大氅送予行哥儿,龚氏素来嘴紧,韩公子又一向跟咱行哥儿交好,谅必行哥儿收到大氅后,不会起什么疑心。”
穆雨娴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拿起茶盏抿了口茶。
何嬷嬷抬眸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再过些时日北边就该天冷了,有夫人做的这件大氅穿在身上,行哥儿也不会冻着了。夫人,您就放心吧。”
穆雨娴神色不变,睫羽却轻颤了一下,垂眸看着茶盏上面漂浮着几片茶叶,低声地道:“我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何嬷嬷笑呵呵地道:“夫人您总是这般刀子嘴豆腐心,幸而老奴跟了您多年,旁人就算不知道您,老奴总还有几分知道的,您啊,其实心里头还是有行哥儿这个儿子的。”
“那件大氅搁在屋里也是可惜,不如给他穿了去,免得白白霉坏了反倒可惜。”穆雨娴不咸不淡地扫了她一眼,道:我有些饿了,去吩咐店里的伙计送盘荷花酥过来吧。”
何嬷嬷应了声是,抬脚出了雅间。
夫人还是这般嘴硬,就是不愿承认她早已把行哥儿当作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若真不在乎行哥儿,刚得知行哥儿即将领兵出战,夫人又怎会突然红了眼眶,一整天捧着行哥儿孩时的衣裳没说过半句话,辗转反侧了一宿都睡不着觉,次日天刚蒙蒙亮,就起身亲手缝制起大氅来。
时间紧迫,那件大氅还是夫人赶了几日才做好的呢。
她瞧在眼里,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夫人分明早就把行哥儿疼在了心上,只是夫人心里头总跨不过去当年的那一坎,怕是这辈子都不愿承认自己的心思了。
不承认便不承认吧,只要夫人心里头明白就足够了。
一早,云初便出门了。
还未走到胡同口,青儿姑娘便小跑着追了上来。
“云姑娘,您这是要去哪儿?”
云初脸上一红,耳尖也隐隐有一种灼烧感传来:“我去送送他。”
那日她对他吐露了真心,他欢喜地紧抱住她不肯松手,两人在书房里独处了好久,他才舍得放她离开,送她回了年家胡同。
风清虽见了她什么都没说,但他素来机灵,还能猜不出来他们俩眼下是何关系么。
风清知晓了此事,那月朗和青儿姑娘定然也全都知道了。
那日她问他哪一日启程,他笑着跟她说,她有这心思足矣,不用特意前来送他,最后被她缠不过,他无奈之下只得松口,说他今日领兵离京。
思绪飘远之时,青儿姑娘忽而沉声道:“云姑娘还是别去的好。”
云初脚下一顿,扭头看向她:“为何?”
青儿姑娘微微别开眼,似是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支吾了半天才硬着头皮道出了实情:“公子他……他昨日便已离开了京城。”
云初倏得睁大双眼:“昨日?他跟我说今日是他的出发之日!”
难怪那日她怎么追问他,他都不愿跟她说。
青儿姑娘挠了挠头皮:“云姑娘,公子也不是要瞒着您,他只是不想跟您辞别。他说他若是见了您,只怕他就舍不得离开京城,不愿再去北边了。”
这圣旨都下了,这仗是不得不去打了。
公子定然也是知道个中的厉害的,旁的不说,光是为了挣个好前程,能一辈子护住云姑娘,公子也只能硬下心肠不辞而别。
青儿姑娘暗暗叹了口气。
人是不能有软肋的,心里有了牵挂,就算是再厉害、再有胆气的人,也会变得顾虑重重,英雄气短。
云姑娘就是公子的软肋。
云初下意识地捏紧了被她握在掌心里的香囊,她终究还是没能将她亲手为他缝制的香囊送到他的手中。
他很早便开口问她要过香囊,可她那会儿对他无半分情意,一心只盘算着何日才能跟他和离,是以香囊的事自然是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