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出了差池,我便赏你一枝春。”萧寂远冷哼道:“他究竟死没死,你立刻去查,我要听到他的死讯才罢休。”
暗卫吃了一惊,忍不住问道:“恕属下冒昧,一个细作而已,您犯得着大动干戈吗?京城每年混进来的奸细不胜枚举,您却单单为他一个出动了最信赖的心腹,冒着被陛下发现培养亲卫的风险。”
“我自有考量。”萧寂远捻着纸张的边角,淡淡道:“在家国大事面前,我的私事又算得了什么?纵使被父亲斥责,剪去羽翼也绝不退缩。”
暗卫肃然起敬,领命离去。
春寒料峭,萧寂远的双腿隐隐作痛,他使劲捶打着腿部,心里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不安,就好像失去了某样贵重的物件。红袖楼的柳盈是个好姑娘,流着汉人的血,虽然只有一半。萧寂远很早就盯上了她,作为铲除京中细作的一把霜刃。
她母亲是遭北狄劫掠后生下的她,不久便去世了。北狄土地贫瘠,养不活太多的人,便对汉人女子所生的孩童施加虐待,非打即骂,当奴隶使唤,在他们长大成人后一一送往中原,凭借汉人的长相放松守卫的警惕,探听民情。
幼小的柳盈受尽欺辱,及笄后沦为娼妓,萧寂远正是看中了这一点。他拿她的身世做交换,和她保持着忽远忽近的联系。柳盈有时会为他提供不重要的消息,例如某个馄饨摊的老板其实是她小时候的玩伴,不过他断了一条腿后只想好好生活,不掺和别的。
她始终过不了内心的那道坎,徘徊在北狄人和汉人的分割线中间,执着于血缘和亲情。
萧寂远劝过她,不要介意自己是哪个民族的人,并以荣华富贵拉拢。
“像您这样的贵公子是不会懂的。”柳盈含泪道:“奴婢缺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栖息之所。奴婢一生颠沛流离,既是北狄人又是汉人。北狄人待我不好,汉人又排挤歧视我,恰如柳絮随风飘散,寻不到归属。”
“你何苦呢?”萧寂远说服不了她,“有钱能使鬼推磨。你为我做事,我不会亏欠你的。事成后,带着钱远走高飞,不好吗?”
柳盈缓慢地摇了摇头,洒下一行泪珠。
“奴婢真的不想害任何一方,两国交战,孰是孰非,和我一个弱女子有何干系。看在公子半年来多有照拂、还有我母亲是汉人的份上,我、我便说了罢。”
萧寂远纳闷地看着她,捡回了那粒落在棋盘外的棋子。
“奴婢近日收到的音信,北狄的小王爷慕容恒即将南下,乔装打扮成汉人进入京城。他母亲是汉人,装扮起来自然容易许多。奴婢不知他来做什么,似乎是谈一场买卖。”
“买卖?”萧寂远拈着光滑的棋子,“位高权重的小王爷,光临南阳的都城,竟是为了一桩买卖,恐怕筹码不小啊。”
“小王爷擅读诗书,最喜描绘江南的词句,对南下征战向往不已。”柳盈擦了把泪,“他似乎是想借这个契机,挑起战火。要么达成夙愿,要么一死了之。奴婢不愿看到生灵涂炭,冒死相告。”
“你可知他和谁约定了做买卖?”
“奴婢不知,但以小王爷跳脱的性子,多半是率性而为。”柳盈点燃烛台,照亮了一张花了妆的娇媚脸庞。
柳盈的一番话,直接帮助萧寂远在近些天入城的闲杂人等中锁定了慕容恒。他手段老练,逼得慕容恒主动现身、落荒而逃。
只是,慕容恒为何来京城,谈的是什么买卖?这两个问题盘桓在萧寂远脑海里,挥之不去,却被他强行按下。
总觉得,一旦试图触碰问题的答案,就会换来不可承受的后果。倒不如,杀了好,一了百了。
萧寂远喝了口新泡的茶,想起柳盈哭花的脸,不知她现在是否安好,有没有释怀自己的身世。
“太子殿下,出事了。”暗卫一阵风似的冲进来,“柳盈姑娘、她、她死了!”
噩耗突如其来,萧寂远差点再次打翻茶碗,滚烫的茶水溅到他的手腕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红痕。
“她怎么死的?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半个时辰前,说是自个吊死在横梁上了,一封遗书都没有,干脆利落地走了。”
“是吗?”萧寂远怔怔地重复了一遍。
那些对他微不足道的东西,例如血缘、种族、亲情;对柳盈来说却是以死佐证的坚持。
萧寂远突然醒悟了,他失去的是一颗晶莹剔透的、干净的、明亮的心。
愿她下辈子投身好人家。
第38章
萧元在贴身暗卫的带领下,推开了一扇暗门。借着微弱的烛光,他看见床上躺着休养那人似乎动了一动。
“小王爷,你们北狄可欠我一个人情。”萧元示意暗卫退下,持着烛台上前。
“陛下来了,恕在下无法起身拜见。”慕容恒虚弱的声音幽幽响起,像是从地底下爬出来的。
萧元暗暗心惊,举起烛台一瞧,只见他的手臂和胸口处都缠绕着厚厚的白布,一张俊俏的脸上写满了嫉恨。
“一枝春的滋味不好受,朕是了解的,难为你了。好在朕派人为你清除了余毒,大抵无恙。”
慕容恒咬牙切齿,满腔愤怒道:“我岂止是中毒,刀伤箭伤通通来了一个遍,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他平生何曾吃过这种大亏,先是遭萧寂远设计露了马脚,然后被陈梓带人围住了落脚地,接着遇到江吟,险些命丧小巷。若不是他身负家传秘技,果断闭气假死,骗过了涉世未深的江吟,才算勉勉强强逃过一劫。
“幸亏她不懂武学,捅得不深,否则我这一招就白白浪费了。”慕容恒心有余悸,“可关乎我身家性命的招数,却是再也用不了了。”
武学上讲究出奇不意,凡是高手必定会留一手,而他逼不得已用了一次,以后再想蒙混过关便是不易了。
“你找谁报仇,朕是看在你身份贵重,翻山越岭而来的诚意上,才答应和你谈一谈的。”萧元脸一沉,“你自己行为有异,招来的追杀,是朕搭救了你。要不是朕,你早死在陈梓的剑下了。”
“陛下息怒。”慕容恒平复了心情,“只是在下清楚,一旦我死在了京城的地界上,势必会引起北狄和南阳的战争,而我此次来的目的便是劝说您以和为贵,放下过往的宿怨。”
“多次挑起战火,恃强凌弱的是你们吧。”萧元挑眉道:“北狄觊觎中原的大好河山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会在一夕之间改变了心意,凭什么让朕相信?”
慕容恒昂着头,无畏道:“在下单枪匹马,一人深入南阳腹地还不值得陛下相信吗?至于地盘的纷争,我们觉得不公平是理所应当的,你们占据着最富饶的土地,挥霍着上天给予的财富,而我们祖祖辈辈却只能在北方的寒风里瑟缩,生来就缺衣少食,饥寒交迫。形势所逼,我们不想入主中原,那才奇了怪了。”
“放肆!”萧元眼里射出寒光,拔出佩剑横在慕容恒咽喉处。
慕容恒两指夹住剑锋,微微一笑。
“我们可以交换,我代替我父亲向您承诺,在您统治期间,决不动一兵一卒侵犯南阳的锦绣河山,前提是您得帮我们铲除一个威胁。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陈将军远在边关,他的一举一动您真的了如指掌吗?”
“说下去。”萧元冷冷道。
“两军对垒,即使是按甲休兵了,相互监视也很正常。我们的人探听到陈将军正在图谋一项大计,简而言之便是主动出击,彻底歼灭北狄的主力,诛杀首领,灭亡我们的国家。这样重大的事情,陛下难道一无所知吗?陈梓回京有些时日了,他和您提过一点半点吗?”
慕容恒紧盯着萧元探究的双眼,语气平缓道:“可见陈家在军中的影响力,已经到了您不能忽视、撼动不了的地步了。他做出决定时,可曾征求过您的意愿;他久久不回京,您就没有一丝丝怀疑吗?”
萧元瞳孔缩了缩,并不上当,而是反问道:“我放任不管,由他灭了北狄有什么不好呢?杜绝后患。”
“您太信任他了。”慕容恒朗笑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们和陈将军交手多年,自然比您更了解他的厉害。虽然我是南阳的敌人,但不得不提醒您一句,兵权还是握在自己的手上稳当。像北狄都是王侯领兵,从不假手于人。我父亲常说,宁可面临外患,也不容许内乱,这就是北狄长久延续的根源所在。”
“再者,北狄也不是好惹的,我们并非惧怕陈将军,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谁输谁赢都会元气大伤。只是,这样一来,日后名垂青史的便是陈桐,而不是您期望的盛世。”
他的话触及到了萧元心中的隐忧,前几个王朝被颠覆都是因为大权旁落,而南阳自开国以来,兵权一直由陈家掌控。虽然陈桐并没有任何僭越之举,但擅自决定出征北狄,耗费钱财,还是令萧元万分不满。
更何况,照慕容恒所言,军中能者甚多,竟无一人有异议。
“你该不会是在诓朕。”萧元厉声道:“无凭无据的,荒谬至极。”
“我哪敢拿这种一戳即破的谎言来欺瞒您?”慕容恒淡定道:“您若不信,叫几个信得过的走一趟。我嘛,便留在京城,等一个结果。要是有半句假话,愿受千刀万剐。”
萧元先前大致信了三分,再听慕容恒如此笃定,已是有了七八分。
“但是,就算陈桐心怀不轨,朕也不会与北狄联手置他于死地的。陈桐是护国将军,是万民敬仰、朕都让其三分的人物。他一死,你们岂不是更加猖狂,估计还没等陈桐篡位,就按耐不住地大举南下了。”
“陛下,您忘了我的承诺吗?”慕容恒直起身子,取过枕边的玄铁利箭,随手折为两半,抛在地下。
“此乃折箭为誓,在下说话算话,若您肯出手相助,北狄绝不会在您为帝时动用刀枪。待您收回兵权后,世上可以有第二个白虎将军,只要您愿意。”
萧元看着两截断箭,默不作声。
夜晚的京城是安宁的,表面的太平之下却涌动着危险的暗流。陈梓独身一人立在最高的屋檐处,遥望着重叠的碧瓦和华美的楼阁。长风烈烈,吹起他的衣袍,裹挟着他的心绪,一同飘往远方。
底下是繁荣的街市,一盏一盏的灯火映亮了夜空,孩童牵着大人的手,一颗一颗地数着天上的星星。那些欢声笑语时不时传入陈梓的耳朵,令他倍感熟悉。
“心情好点了吗?”身后传来江吟清脆的声音。
她倚于朱檐下,靠着雕花的阑干,揭开了遮挡眉眼的轻纱,一双大眼睛关切地看着陈梓。
“我无事,你怎么上来了?”陈梓纳闷道:“夜里风大,小心着凉。”
“哪有你这种人,嘴上说着给我买糕点,又不陪我坐下来慢慢吃。”江吟拈着一块栗子糕,嗔怪道:“撇下我一个人心里就畅快了。”
“怎么会?”陈梓失笑道:“我是怕打搅了你的兴致。”
一轮明月悬于天际,俯瞰着烟火人间。江吟仰头望着陈梓孤单的人影,眸子里倒映着细碎的星光。
“我也想看看。”她喃喃道:“我想知道你眼中的京城和我看到的有什么不同?”
“不害怕吗?”陈梓回过头,微微一笑,二话不说纵身跃下,揽过江吟的腰,施展轻功带着她飞上了楼阁顶端。
“还行。”
江吟抱着陈梓的脖颈,好奇地向下张望。
“好像真的不一样,从高处往下看,虽然同样是热热闹闹的景象,笙歌鼎沸,熙熙攘攘;但是仿佛离得又很远,有种超脱尘世的虚幻感,连悠扬的凤箫声都变了个音色。”
陈梓揉了揉她的头,轻声道:“是啊,就像雾里看花,分不清是真是假。我每每在夜里驻足于此,都会担忧眼前的繁华盛世能否永永远远地维系下去,百姓安居乐业,衣食无忧,而不是如过往云烟一般,转瞬即逝。”
“你是打定主意不会留下的,对吗?”江吟闻弦歌而知雅意,“于你而言,京城是缥缈之所,唯有塞北才能使你真正安定。”
今夜的风有些冷,吹的人遍体生寒。
陈梓攥着那只冰凉的手,深深地低下头去,不敢与她对视。
“你终于长大了。”江吟温和道:“还记得我们在渔舟上初见的情景吗?那时候的你轻率又莽撞,先是错过了入学礼,而后卷入了舞弊案,整日大大咧咧的没个正形。”
“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一谈起旧事,陈梓就羞愧得满脸通红。
“可是我总忍不住对你另眼相待。”江吟叹道:“本以为是你在问云山救了我的缘故,后来才发觉,是情有独钟。我喜欢你,自然应该接纳你的抱负,鼓励你的志向。而且,若不是你,我差点忘了自己的追求。一年来,从临安辗转至京城,本意是见识天天地浩大,现实是从一个囹圄转移到了另一个牢笼,依然被禁锢着身心。”
“在皇权的威压下,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变得越来越胆小,越来越畏惧权势。就在我最迷茫的时刻,你回来了。看着你坚定不移、勇于追寻自我的胆量,我承认我受到了鼓舞。”
她反握住陈梓温暖的手,一字一句地诉说。
“我愿意与你一道前去,不是为你,而是为我自己,就让我们结下同袍之谊。既不违背当初的诺言,也不枉彼此相爱一场。”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李璟《摊破浣溪沙》
第39章
“父皇命儿臣前来,可是有要事相商?”
萧寂远双腿不便久站,便由其母叶凝然推着轮椅,略带忐忑地拜见萧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