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火军的主帅方景亲身上阵,与大将邓霄接战乌伦海,顶住了激扑的强敌。其他将领分头截守,韩七率近卫营迎击侧方来敌,拼得三百近卫死伤过半,地面密布断肢与马尸,骑兵打成了步兵。
陆九郎曾随韩七千里游击,多次经历拼杀,也见过队友伤亡,自觉已经老练,其实从未领受过真正酷烈的血战。他前一刻还当寻常,下一瞬蕃军杀近,四周成了一片血海。
蕃将铮厉的狂吼,怒挥着铁戟狂猛的斩杀。一个相熟的伙长被劈断了腰,嘶号不似人声;另一人被利戟剖腹,糊糊的脏腑滑了一地,躲避不及的下一个给斩断了腿,四下死伤无数,腥湿的鲜血浸没了足胫。
陆九郎冷汗直淌,头晕目眩,正当恐惧得近乎痉挛,一道乌影从他身后冲来。
韩七如疾电长刺,逼得角罗回戟,救下了一名士兵。她骑着神骏的黑马,身穿黑色甲衣,凤翅盔缨鲜红,银枪攻势凌厉。角罗豹眼怒突,臂膀比韩七的腰还粗,铁戟大开大阖的横扫,二人激烈的拼斗起来。
蕃人要强杀韩戎秋,赤火军则要撑到大军绞杀敌人主力后来援,双方都杀红了眼,史勇带队挡下另一名蕃将敦则,敌人极为凶悍,一击就震得史勇双膀发麻,众士兵营只有以人命缠住,死命拦阻敦则与角罗合到一处。
史勇战得青筋迸出,见又折了一批,喊道,“陆九、李相,接上!”
军令如山,李相硬着头皮带人冲上去,一照面就给敦则挑飞了一人。
那个可怜的士兵凌空而摔,血从豁开的喉颈溅出,浇了后头的陆九郎一身,腥血一激,惨号刺耳,他被一种极至的恐怖慑住,心神彻底溃了,跄退了几步。
他一退后,跟随的手下迟疑不前,围堵现出了缺口,眼看敦则就要驭马冲出。
史勇气得暴吼,舍身挥刀拦阻,“陆九你个怂货!拦不住都要死,上啊!”
他虽然奋勇,到底能耐差得太远,没几下就给敦则的长枪戳中,飞跌出去没了动弹。
这一击正中胸口,无疑人已经没了,史勇平素好夸口,爱热闹,对队友颇为义气,人缘相当不错,一倒群情汹涌,人人激愤万分。
陆九郎脑子嗡的一响,忘了恐惧发疯般冲去,竟然顶住了敦则的长枪,众人随他一拥而上,将敌将压回了阵中。
另一边的韩七鏖战良久,嘴唇渐白,额发给湿汗浸透,场中双马错身,角罗的铁戟击飞了韩七的银枪,后方的近卫骇得目眦欲裂,眼看利啸袭向她的腰,刹那就要夺命,韩七却随势一翻,抽刀一斩,劈伤了角罗的坐骑。
马儿痛嘶而跳,将角罗摔下,他的铁甲极沉,还未挣扎爬起,已给韩七一刀掷出,洞穿了咽喉。近卫营爆出欢喝,王柱拾起掉落的长枪一抛,韩七接在手中,毫不停留的向敦则冲去。
敦则给挡得怒火腾腾,不管杀了多少河西兵,仍有不畏死的上前,眼前一个小兵更是意外的难缠,翻来跳去的攻袭,几次未能刺中,一不留神还给带偏了枪势。敦则暴怒起来,枪如雨而下,眼见要将对方戳死,忽然一骑横来,正是与角罗对战的少年将军。
敦则这才发觉同伴已遭不测,惊怒交加,挥枪攻向韩七。
韩七方才一战耗力极巨,当然不会与之硬战,一边持枪卸避,一边喝道,“攻马!”
韩七接了主攻,众兵胆气大涨,陆九郎在李相等人的掩护下滚近,抽冷子持刀袭马。不料战马颇为老练,跳躲了几次,颠得敦则燥性大发,决意不顾一切先宰了可恶的小卒。
陆九郎滚在地上,骤然一枪贯顶,情急扯住地上的敌尸一挡,枪尖穿尸而过,刺中了左肩,绽出钻心的剧痛。
敦则待要再击,臂上已挨了韩七一枪,不得不全神应对。蕃兵纷纷追斩陆九郎,攻得他狼狈万状,石头和伍摧等人拼命护住,马上与马下斗得同样激烈。
陆九郎痛得剜骨,却越发激恨,一心要为史勇报仇,他非但不退,揉身袭向敦则的马腹,马儿受惊一弹,敦则身形一仰,长枪走偏。韩七瞬间变招,枪尖疾刺敌骑的马额,嚓的一声挑下一大块马皮。
马儿疼得激嘶狂跳,敦则知道坐骑不成了,腾鞍而起,连人带枪直夺韩七,韩七虽然架开枪势,也给他撞得险些栽落。她强撑着一唿哨,黑马人立而起,将敦则甩下了地面。
骑将一旦失马,立减七分凶势,韩七打起精神疾攻,长枪密如泼风,敦则撑了数个回合终未扛住,给她一枪击杀。
作者有话说:
有的亲说晚上更新不利睡眠,在此作个调查,大家认为几点更文合适呢?
第39章 奖惩明
◎臭小子,韩七将军瞧上你了,要飞黄腾达了!◎
血腥的鏖战持续良久,四军有条不紊的前推,将蕃军支解绞杀,如分噬一条凶蛮的巨蟒。
乌伦海极力冲杀,依然无法逾越赤火军的坚守,大纛丝毫不动,宛如一座山岳稳在了河西军的心头。当五军成功合流,乌伦海被数枪穿身,双目怒睁而亡,为轻敌的傲慢付出了代价。
这一战异常艰险,战绩也异常辉煌,歼敌十五万,逃走六万,留下一座完好的兰州城。受蕃人欺压多年的百姓热泪盈眶,敲着锣鼓欢欣而迎。
韩七的近卫营折损极重,全须全尾的不足两成,伍摧等人多少带了伤,唯有石头运气绝佳,仅在背后划破了一块油皮。
陆九郎伤得不轻,肩窝流了不少血,一声不响的枯坐,等军医处置完,出了医帐依然脸色煞白,神气低落。
石头当他是疼的,跟在一旁安慰,“九郎好生歇着,我给你找些吃的。”
医帐附近一片嘈乱,断肢断腿的伤兵惨哼不绝,许多人来回奔忙,有的抬人,有的送水,还有的推动板车,将尸首运去空地。
陆九郎静静的望着,抬脚向空地走去。
石头赶紧扯住,“那边是停尸的,歇宿在另一头。”
陆九郎似乎没听见,坚持走过去,待见到遍地陈放的尸骸,他浑身发僵,几乎没有勇气细看,“史勇在哪?”
石头给问得莫名其妙,“史勇?早抬去帐里啦,他又没死。”
陆九郎一瞬间神情骤变,拧头太急,迸出了一声咯响。
一座座军帐相挨,隔得极远都能听见里头的笑闹。
陆九郎一掀帐帘,就见史勇对着一群士兵口沫横飞,“幸亏老子神机妙算,离家前摸了婆娘的铜镜,上阵前绑棉袄底下,直娘贼恰好戳中,要不老子就完啦!”
众伤兵发出了惊叹,史勇哈哈大笑,哪有半分受伤的模样,瞥见陆九郎来了,他更高兴,“听说我一倒,你小子就神勇起来了?他娘的,我该早点装孬!”
陆九郎也不回话,按住他一顿乱揍,周围的笑声更大了。
他只有一臂能使力,硬把史勇压得起不来,给捶得连声惨叫,“停手!我受伤了!臭小子轻点!”
众人轰笑着拉架,好容易把陆九郎扯开,史勇也没了方才的神气,惨咧咧的哼道,“小王八羔子,受伤了还这么凶,老子又不是装死,一样在鬼门关过了一遭。”
他掀开棉衣,胸前绑着一圈布带。原来蕃将力大无比,哪怕铜镜挡着,余劲还是震断了胸骨,当场昏厥过去,直到收拾战场的给拖出来,才发现还有热气。
陆九郎去医帐了不知后续,倒是石头没受伤,照顾伙伴忙前跑后,已经听说了。
陆九郎牵动创口疼得要命,心情却极好,也不计较被骂了。
史勇掉了面子,将笑闹的士兵轰出帐外,瞧了陆九郎的伤,见石头活蹦乱跳,禁不住唏嘘,“咱们几个还算运道好,多少人都没了,李相在隔壁帐里躺着,许胜更糟,他少了一条腿,回去只能离营了。”
帐中沉寂下来,石头嗫嚅道,“从军时说过,伤残会给恤金。”
多少恤金能抵得了一条腿,史勇叹了口气,“退伍也好,谋个生计度日,总比没命了强。”
这一场恶战谁能不心有余悸,说话间伍摧也来了,他臂上受伤,用布巾吊着胳膊,在别处兜了一圈,听了满耳朵消息,兴奋道,“韩小将军带人抄了蕃军主帅的府邸,那老东西盘踞兰州多年,积了山一般的金银财宝,这一战的奖励定是丰厚。”
众人怦然心动,史勇瞬间将方才的泄气忘了,急切道,“你还听说了什么,估摸能分多少?”
伍摧哪里知晓,而且赏赐要回营才能下发,即使如此,几人仍禁不住热切的讨论。
只有陆九郎静默不语,他临阵不前,犯了军中大诫。史勇情急时曾扬声责备,或许已入韩七之耳,她对违纪向来严格,回去或许伍长都当不了,哪还寄望什么奖赏。
史勇没觉出他的心思,还觉奇怪,“陆九,你怎么不说话?”
陆九郎一撩眼皮,凉凉道,“何必乐得太早,就算抄出金山银山,也是五军共分。”
众人一哑,伍摧不服气道,“韩大人是朝廷钦定的沙州防御使,五军谁敢不服?我们赤火军扛了主战,怎么说也该拿头一份。”
以韩戎秋的惯于拢络人心,还真未必如此,陆九郎也不扫兴,敷衍两句过去了。
全军休整过后,韩戎秋决定趁胜而击,发兵下一城。
没想到大军未动,会州、廓州与岷州已传来消息,当地蕃将自知不敌,弃城而逃,河西军不战而胜。至此西尽伊吾,东接灵武,除了凉州以外,河西四千余里山河,逾百万之户重归汉人之手。
韩戎秋骤然接管了六座城池,多了无数事务,仅是安排各城的驻守,着人接掌城务,收检库录,抚慰百姓,就已忙得不可开交。大军留下一部分协助,伤员随着撤军回到了沙州大营。
养伤的日子供养丰足,操训也免了,陆九郎与伙伴闲扯度日,不知不觉混了月余。等到伤口彻底痊愈,营地被大雪所覆,韩七终于归来,颁下了众人盼望已久的奖赏。
近卫营皆记一功,勇猛者升拔两级,饷银翻倍,史勇等人还得了额外的赏,全军无不狂喜。
唯独陆九郎一无所得,仿佛给遗忘了,他虽在意料之中,心头仍是沉坠。
众队友从狂喜到错愕,投来复杂的目光,背地里暗议,史勇心里过不去,踩着厚厚的积雪去寻韩七申诉。
陆九郎懒得理同袍的劝慰,望着檐下的冰溜子发呆。
既然升迁无望,留下去更羞耻,不如与许胜一般退营,就不知韩家肯不肯放人。如今他已经学会在荒野中辨位生存,不会再给人捉回,却想不出该去哪一地。
他面上冷漠,心头凌乱不堪,既是委屈,又有愤恨,陷入了空茫与燥乱。
史勇回来了,神情古怪,“韩七将军说,这一战你没有赏银,以后也不是伍长。”
果然惩得干脆,陆九郎更不是滋味,恨不得脱身而走,远离可恨的营地,可恨的人。
史勇咳了一声,又道,“她说从明日起,你当她的亲卫。”
陆九郎一怔,陡然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史勇咧开嘴,重重在他肩头一拍,“臭小子,韩七将军瞧上你了,要飞黄腾达了!”
陆九郎觉得史勇虽然义气,脑子实在不大灵光,一定是误解了什么。
韩七有一队女亲卫,既是随护,也照料生活起居,没来由突然拔一个男兵当亲卫。他在韩七手上受挫无数,绝不敢有半点幻想,哪怕次日清晨等在韩七的营房外,依然难免怀疑,莫不是又来一顿青木营里的折磨?
韩七晨起练功,每一项与平日无异,直到最后抄起长枪,掷给一旁的陆九郎。
陆九郎接在手中,不明所以,还没来得询问,一枪陡然逼近面门,他仓惶格挡,下一枪来得更疾。韩七枪式迅捷,变招如电,陆九郎咬紧牙关招架,给压得汗如雨落,拼着一点意气强撑,不知过了多久,缭乱的枪影骤然一空,韩七停了攻击。
陆九郎蓦然一松,只觉眼前发黑,骨软筋疲,整个人险要栽倒。
韩七气息未乱,平静道,“一刻。”
陆九郎应付得艰难万分,累得快站不住,居然仅有一刻,一时又懊又气,当她在刻意羞辱。
韩七枪尖一引,重现方才的招式,“你能看出枪势,但运枪跟不上,应对慌乱,不断被对手引带,完全忘了反击。”
陆九郎怔住了,韩七又道,“对战时力量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保持冷静,纵然敌人比你强,只要在周旋中找出弱点,依然有机会取胜。”
陆九郎心神大震,忽有所悟,“方才我该以攻代守,哪怕不如你快,只要进攻要害,你就得回枪,我就不会被引得疲于奔命!”
韩七收枪不置评论,“下去自己练,今日的够你琢磨。”
陆九郎心潮涌动,足下一动又停了,终是问出来,“抹了我的伍长,又给指点,到底是惩罚还是奖励?”
韩七迎着初升的朝阳一伸腰,漫不经心道,“陆九郎,你不是个好兵,军中以忠诚换忠诚,以守护换守护,你根本不懂,也毫无付出之意。唯一可赞的是尚有一点血性,既然求我教你,暂且试上两天,要是敢懈怠,你不会再有任何机会。”
陆九郎捏紧了枪杆,心头五味杂陈。
作者有话说:
明天的一章略瘦,所以今天加一更,明早开始改为七点半更文。
第40章 长者赐
◎一个见面礼而已,值得你们胡思乱揣?◎
韩戎秋大捷而归,少不得要向王廷报喜,他派出兄长领队前往中原,韩家长兄已是花甲之年,本该安享天伦,为家族毅然踏上了远行。
出发之时,韩氏亲族集体相送,气氛安静而宁肃。
韩昭文眺至车列不见,对着烟尘一叹,“此去一别,不知伯父还能不能回到沙州。”
韩平策讶然,“二哥这是什么话?随行的护卫是精挑细选的锐卒,一定能顺利往返。”
韩昭文没有答腔。
长子韩偃武体格雄健,已担了部分政务,明白二弟的潜意,“不是担心路途,而是抵达长安以后朝廷的安排。”
韩平策更为疑惑,“这样大的喜讯,朝廷难道不褒奖,反而加以为难?”
韩偃武神情深敛,“如今除了韩家,还有谁镇得住河西之地。但执掌五州成了十一州,朝廷难免会有所约制,或许将令伯父留在长安。”
家族中已经私下议过,唯有韩平策在营中忙碌而未闻,至此一听才明白,为质的多为亲子,这一次是由伯父代了,不禁默然。
韩偃武又道,“毕竟是报喜,朝廷少不了礼待,伯父在长安定能安乐,也无须过忧。”
话虽如此,两地相隔万里,此去与永别何异,韩平策难免心头沉坠。
韩偃武不觉瞥了一眼二弟,韩昭文静静的拄拐,一直未语。
裴佑靖留在沙州商议政务,也来相送,瞥见韩夫人身畔的韩七,仔细打量了一阵。
韩七觉察过来,意外见他抬手相召,近前不卑不亢的一礼,自忖不久前得罪了裴行彦,气得对方次日就返回了甘州,裴氏家主恐怕要有所责备。
没想到裴佑靖和颜悦色,“听说兰州一战,你力挑两名蕃将,初逢大战就有如此战绩,很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