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闷闷的没有接口。
过了好一阵,陆九郎道,“别的我赢不了,换了场合,她也不会肯用缚绞。”
石头叹了口气,“王柱说你要糟,韩大人虽赞了你,脸色可不好,韩小将军更像要吃人一般,后头你恐怕难有好日子。”
陆九郎抬脚踢开一块碎石,笃定道,“韩家不会对我不利。”
石头不明所以,“你就是个小兵,又不是贵人。”
陆九郎哼了一声,“若我是他亲儿?”
石头大愕,不觉望了一眼明晃晃的日头,九郎莫不是还没醒?
陆九郎一扫附近无人,将衣裳掀起,裤腰扯低一线,“你看这个。”
他的股侧生着七颗青痣,簇列如北斗,石头仍摸不着头脑,“不就是几颗痣?”
陆九郎整好衣衫,压低声音,“韩家对我不寻常,犯了大事都替我压下去,不但没罚,韩七还亲自教我,你猜是为什么?”
石头当然不明白。
陆九郎冷静道,“我想了一下,先前没什么特别,直到杀昆仑奴那天,我摔在韩大人马前,他应该瞧见了这个。我娘曾说我爹是个贵人,以往全当是鬼话,如今看兴许是真的。”
石头懵了,说话也结巴了,“可,可你跟韩大人一点也不像。”
陆九郎不知推想了多少次,“父子也有不像的,或许当年有什么苦衷,我娘带我离了河西。”
石头仍觉得不可思议,“你娘临去前就没多说一些?”
陆九郎垂下眼,他一度欠了赌债,在僻处躲了十来天,谁知母亲发了绞肠痧,等陆九郎回去,人已经入土了,那时并未多悲痛,这会才觉出一丝哀伤,“她说这是贵痣,不能让旁人瞧见,否则会惹来大祸,你也不许透出去。“
石头赶紧点头,“难怪军中都说你特别,要真是这样,韩大人为什么不认你?”
陆九郎嘲讽道,“无非是嫌我不成样,这次挑战就是让他知道,我已今非昔比,韩七都能带兵,我凭什么不能。你瞧着吧,最多就是不升拔,不会对我怎样。”
石头恍然大悟,“难怪你一点不怕,那韩小将军岂不是你兄长?韩七将军就是你的姐妹?”
陆九郎轻描淡写,“她是养女,没一点血脉关联,而且韩家也没认我,算什么手足?”
石头眨巴着眼,给他堵得无话可说。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六一啦,晚上八点加一更,儿童节快乐
第46章 惹蜚议
◎陆兄弟是韩七将军的亲卫?◎
史勇在竞武大会得了缚绞的第二名,虽非头名,奖赏也不少,近卫营的伙伴都为他高兴,只是陆九郎横来一搅,夺尽风头,弄得营中纷纷议议,无人再关注其他。
史勇等人对陆九郎很不理解,但相处还是与平时无异,庆功也唤了同来。
几人告假出营,入城进了酒楼,满堂人头挤簇,史勇一口气叫了十几个菜,等了半晌也没端来一盘,几人光闻着隔座的香气,茶水都灌了几壶。
史勇挂不住脸,高声一吼,“爷等了这么久,菜呢?”
跑堂的立刻过来赔笑,“几位爷宽谅,客人太多,厨子忙不过来,已在催了。”
原来五军竞武引来了许多别州的远客,城内的客栈与酒楼生意爆满,这一家又颇有名气,半个时辰能轮上菜就不错了。
史勇悻悻,只有继续干等,不料吼引起隔桌十来个大汉的注意,屡屡向这桌望来,私下还不停议论,不时爆出不怀好意的笑。
连石头也觉出不对,忍不住道,“九郎,他们好像在看你?”
那一桌全是粗壮的军汉,李相猜测,“应该是哪家来参加竞武的,想不起来了。”
王柱跟着道,“青木军的我记得,这些人绝不是;又没有光头,也不会是厚土军;不知是锐金还是玄水。”
伍摧大剌剌的嗤笑,“既然连脸都忘了,那必是玄水军了,听说此次竞武,玄水军前三一个未入,当然只有吃饱了灰溜溜的回去。”
这一句话甩出,隔桌一群汉子刹时变了脸,气息不善。
打头的大汉生了张马脸,带着一帮伙伴起身,围住了几人的座位。
史勇一行六人,远少于对方,他与陆九郎还沉得住气,王柱已然嚷起来,他个子不壮,声音倒是不小,“你们想做什么?这里是韩大人治下,想在沙州闹事?”
满堂蓦然一静,众食客的眼光均给引来,连跑堂的也不由眺向街外,看巡卫可在附近。
这一帮正是玄水军的精锐,马脸大汉叫赵獾,是赵英的堂弟,本打算发作,被一嚷警醒,硬生生按了怒气,皮笑肉不笑道,“几位应该是赤火军的,弟兄们过来交个朋友,何必嚷得山响,未免胆子太小了些。”
当兵的都有痞气,赤火军又是在自家地头,史勇哪会怕事,他一脚踏上板凳,挺起胸脯一顶,“各位是玄水军的?莫怪,哥几个出来吃饭,隔壁的苍蝇臭虫乱叫,吵得人烦。”
赵獾彪悍,史勇壮硕,二人面对面一杠,场面顿时僵住了。
赵獾眉筋绷跳,马脸都怒红了,一转念又忍下来,“不吵不相识,这位陆兄弟竞武拔了枪马的头名,大伙佩服了几句,不曾想让人误会了。”
史勇浑身绷紧,就等掀桌大打出手,不料对方居然作低示好,不好再端架势,暗骂一声怂货,敷衍道,“既然是误会,罢了。”
赵獾从隔桌提了壶酒,对手下使了个眼色,转来道,“这一桌算我请,几位都是在赤凰将军手下?”
史勇见他话语客气,其他人仍是神情不善,弄不清玩什么把戏,提着戒备道,“不错,我们是韩七将军近卫营的,请客就不必了,哥几个想清净些。”
赵獾却不理会,过来搭着陆九郎,“陆兄弟是韩七将军的亲卫?”
陆九郎还未答话,忽听赵獾在耳旁淫猥道,“她肯给你揉来绞去,早睡过了吧,滋味如——”
他声音极小,旁人没一个听清,却见陆九郎神情骤变,一拳击中赵獾的脸,打得对方仰天一倒,撞翻了后面的酒桌。
这下热闹大了,左右食客哗然走避,空出了一大圈。
赵獾给手下扶起来,他既然有意激怒,当然有所提防,没料到陆九郎如此手快,未说完已挨了揍,砸得脸上似开了个酱铺,痛极的怒吼,“妈的,上!”
史勇等人见陆九郎动了手,哪里还会犹豫,两方人马打在一处,呯砰翻桌之声震天,不知多少盘碗哗啦拉碎了个干净。跑堂的哪敢上前,溜出去找巡卫了。
赵獾一方人多,赤火军也绝不是好惹的。史勇仗着力沉,大开大阖的捉着对手痛殴,陆九郎则是脚下刁钻,给他击中的无不抱胯惨号,石头和伍摧左右开弓,王柱和李相抽冷子补拳。
正当玄水军的人被殴得狼狈不堪,又进来了一队人,正是赵獾的同袍,见此情形大惊,赶紧上来帮拳,巡卫也赶到了,冲来厉声喝止。
陆九郎见势不妙一声唿哨,几人撒手跳出窗外,一溜烟的跑了。
赵獾等人吃了大亏,绝不肯甘休,猛起直追,两方一前一后在城里狂奔。伍摧忙乱之下跑错,带得伙伴进了一处死巷,回头已来不及,史勇双膀一架,陆九郎跃起一蹬,翻上墙头将众人扯起,躲进了墙内。
几人跳下来一望,才发现墙内院落深深,屋宇豪阔,画梁雅致,器物富丽精美,绝非普通民居,不禁惊疑起来,担心是误闯了不该的地方。
陆九郎环顾一扫,有了八分底,“这里不是贵人的住邸,是饮宴享乐的所在。”
史勇一经提醒,忆了下方位,“没错,听说城中最好的酒庄就在这一带。”
几人随即闻到了酒香,刹时饥火中烧,这才想起光顾着打架,肚子仍空空如也。
史勇颇为豪气的一挥,“奶奶个腿,既然来了,咱们吃一顿再走!”
他大摇大摆出了月门,此处没有接引进不来,侍人当是贵客,将几人迎进了一处雅厢。
雅厢高雅,侍奉殷勤,连吐口水都有美人捧孟相接,几个人浑身不自在,连菜都不会叫了,生怕出错了惹来笑话。
陆九郎宛如寻常,在菊花玉盘里净了手,随意的吩咐,“千步香撤了,换明庭香。此地难有鲜翅,诗宴不用尝,夏日又不宜文宴,就来一套韵宴,上几坛桑落酒,歌舞都不必了。”
侍人听他精熟门道,越发恭敬,依言去办了。
众人听得呆了,挨个学着他洗手,等侍人一退,史勇当先发问,“方才说的是啥?那些文的诗的能吃?”
在陆九郎看来,这里无非是另一个西棠阁,对着众人解释道,“点菜的行话而已,中原的宫宴分为三品,文宴最高,盘箸金碧,吃的是鹿肉珍鲜;其次为诗宴,玉盘奉餐,品的是八珍翅羹;其下为韵宴,名瓷素盏,菜鲜肉肥,最宜我们的口味。”
众人闻所未闻,伍摧更给吓着了,“宫宴?这一顿吃下来,史勇莫不是要当裤子?”
史勇只知这里有名,哪知内里的详细,等听完如此排场,登时也虚了。
陆九郎忍俊不禁,揶揄道,“哪会是真宫宴,奢靡之地附庸风雅,仿个名头罢了,只要史营将赏银全带在身上,必不会出不去。”
史勇既放心又肉疼,纠结的神情异常精彩,几人皆笑起来,忽然外头一阵喧吵。
第47章 父与子
◎无奈做父亲的一番苦心,儿子并不能领会。◎
赵獾带着一帮人要闯进酒庄搜拿,谁想到门子死活不放,报出赵家的名头也无用,气得心火勃发,几欲拔拳。
闹大了难免惊动了旁人,一个端隽的男子行出,不快道,“赵家的又如何,还耍起横来?”
赵獾方要喝骂,骤然吓了一跳,认出来人是裴佑靖,立时敛了气势,“禀裴大人,我等在酒楼无端给赤火军的人打了,一路追到附近,想进里头搜一搜。”
裴佑靖也认得赵獾,见他鼻歪眼肿的狼狈,暂抑了不悦,“这里不合乱闯,知道打人的是谁?让赵英去寻韩家说一声就是。”
赵獾低眉忍气道,“大人说是的,就怕如此回去丢了家族的脸,那陆九郎好没道理,我一心结交,好言敬酒,竟给他暴打一顿。”
裴佑靖眉梢一挑,似笑非笑,“陆九郎?那还是算了,韩家自己人都在他手上吃了亏,你这点委屈就忍了吧。”
赵獾忍不住试探,“姓陆的不过一介小卒,为何如此张狂?”
裴佑靖自不会与他多言,“不必再问,你且回去养伤,在此处闹腾也是无用。”
赵獾不敢再说,带着一帮人退了。
这处酒庄是裴家的暗里经营,裴佑靖走回里头的深院,院中歌乐悠扬,舞娘窈窕,案上珍肴罗列,一个年轻人阴郁而坐,正是裴行彦。
裴佑靖一拂宽袖,重新落坐,“赵家的兵给陆九郎打了,寻到这里吵闹。”
裴行彦来沙州是为一雪前耻,谁知在韩七手上输了个底掉,深觉耻辱,恨不能立刻动身回返,然而父亲尚要议事,不得不等候,一连多日足不出户。裴佑靖心疼爱子,好容易有余暇,特意带他出来散心。
裴行彦本来无心言语,听得仇人忿忿道,“韩大人糊涂了,任这丑货跳弄,白叫旁人看笑话。”
裴佑靖不动声色的饮茶,“他再糊涂也比你精明,近日不断有人跟我打听这小子,连赵奢都亲自来问,大约也猜出了几分,你以后见陆九郎收着些,不要当面过不去。”
裴行彦怫然大怒,“他是个什么东西,不取狗命就算不错了,反让我收着?”
裴佑靖索性将话语说透,“陆九郎只怕是韩家的血脉,他擅自挑战,韩大人也没硬拦,这是要用女儿垫儿子出头,不是亲生的哪会如此。”
裴行彦没想到还有这一层,彻底愕住了。
裴佑靖轻哼一声,“当初我就觉得有鬼,一个小无赖值得大笔军资相换?你瞧他现在的样子,就知道韩家没少花心思栽培,且等着吧,马上要与回鹘人开战,韩家必会让他得些军功战绩,到时候认回来才体面。”
既是韩家人,哪还有机会复仇,裴行彦憋了一腔火气,刻薄道,“原来他与韩七是自家人打自家人,这可是有趣。”
裴佑靖搁了茶盏,慢悠悠道,“大概是没挑明之故,你也不用在意,韩家的丫头打小练功,几年后你定能胜过,她毕竟是女子,不及你前程远大。”
裴行彦冷笑,“我在意什么,她如今远比我丢脸。”
裴佑靖不疾不徐,“这也是,她心情必然不大好,你不妨邀她去郊野一走。”
裴行彦不屑一顾,“我又不是疯了,邀她做什么?”
话一出口,他骤然一警。
果然裴佑靖随即道,“两家门第相近,年岁也相当,将她聘来给你做妻子如何?”
一言震得裴行彦发僵,半晌才能说话,“父亲在说笑?”
裴佑靖莞尔,“这丫头很不错,假如能有这样的儿媳,我也就省心了。”
裴行彦极其反感,一口拒绝,“她整日混迹军营,哪有女人的样子,还是个不知哪来的野丫头,连庶出都不如,要巴结韩家也不必如此。”
裴佑靖知道儿子一时难解,“她虽非韩家血脉,也是有来头的,生母是沙州秦家的千金。”
裴行彦一诧,“秦家我似听说过,不是迁去了关内?”
蕃人统御河西时暴虐非常,对汉人勒刮打压,沙州城内的大族尤为艰难,不少豪族被迫迁移,裴家也是如此避去了甘州。
裴佑靖淡道,“秦家数代豪族,根底极厚,受不了蕃人的欺掠,举族迁去了盐州,谁想到后来蕃兵侵关中,屠了盐州全城,唯有秦小娘子嫁去灵州而幸免。”
裴行彦更不解了,“那韩七怎么又回了河西。”
裴佑靖现出一丝悯然,“秦小娘子的丈夫病亡,叔伯欺她娘家无人,恶意夺产,逼得她走投无路,携女远逃。河西毕竟故人众多,归来必有照应,韩夫人就是她的闺中密友。”
裴行彦一忖,关内到沙州何止千里,一路又给蕃人所据,壮汉都未必敢走,登时不以为然,“她为何不在当地改嫁,无非是想着重归富贵。”
裴佑靖气不打一处来,冷道,“你长于金玉之室,不懂世情险恶,宗族夺产多少脏污手段,只要有一线生机,谁肯自寻死路。秦小娘子为女儿孤注一掷,自己虽殁于凉州,女儿终获友人善养,这是何等的勇慧,假如将来裴家败落,还不知有没有这等运气!”
裴行彦不敢再说,心头仍是不服。
裴佑靖虽恼,也知不能怨儿子蠢,只怪教养未及,深叹一口气,“裴家如今鼎盛,那是我一手压着,你当那些叔伯是好相与的?一旦不能慑服,个个都有私念,你只见表面的亲热恭维,哪懂其中的厉害。”
裴行彦确实不懂,从高昌回到裴家,各房的叔伯与堂兄弟关爱有加,从未显露过半分不耐,自然觉得父亲言过其实。
裴佑靖清楚儿子是娇养大的,心智浅薄,靠自身压不住家主之位,妻室的选择至关重要。韩七智勇兼备,门第出众,是最好的裴少夫人之选,一旦两家联姻,族内谁还敢有异心?无奈做父亲的一番苦心,儿子并不能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