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说出口,眉儿就看见沈祇下巴微微扬起,略抬头看着自己,那眼里似又如深潭,且还蒙上了一层霜,也不知道是被自己猜中的恼怒,还是如何。
该是伤心才对。
冬夜月色不甚明朗,风起云也断,月牙泉边也让人觉着寒凉,他的墨绿锦缎长衫让其瞧着清贵,那领口的银灰色又让人觉着与其隔了一层。
眉儿觉着他好似站在月色清晖之下,而自己则站在夜色之中光与暗的交界处,无法向他靠近,那清冷月晖遥远又寒凉,抗拒被那寒凉包裹,也抗拒被身后的暗吞噬,她就像是游离的魂魄,如灰难存。
而此刻的沈祇瞧着坐在那里安安静静的眉儿,没来由的就很是失望,他处处为她着想,事事念着她,从不舍得对她说了一句重话,明了心意之后更是日日盼着与其相守,哪怕她性子倔强矫情,他也是耐心小意的哄着。
都已这般了,为何眉儿还是能说出“顺水推舟”这种话,他在眉儿的眼中便是这种糊涂人么?便是贪恋色相拿她不当回事儿的人吗?
沈祇却不曾察觉,如若他当真如此爱恋眉儿,这会儿该是想着为何自己会让眉儿有了这般的念头,也该想想为何师父不让就真的没再想着能不能有了其他法子可以两全,更该想想为何心里总是觉着眉儿就该为着他留在风沧山。
霸道两字不过是眉儿词不达意,沈祇却不懂她。
沈祇负手而立,简单动作立马就让人觉着他这满身都是生人勿进的意思。
他的声音低哑,陌生又熟悉,眉儿就听他道了一句:“你不该如此想我。”
眉儿心便似被人捏着,回道:“我还是觉着你不欢喜我,两相踌躇的时候,我总是往后稍稍的。”
“呵。”沈祇语气讥诮:“是我不欢喜你,还是你不欢喜你自己。”
“当然是你。”
“随你如何想。”
不欢而散。
直到走的那天,眉儿都没再见着沈祇的影子,她一步三回头,谢怀夕笑她:“其实我也不知道你干嘛非得下山,明明这么舍不得那小子的。”
眉儿这才回身,小声道:“我只是想试试我自己想过的日子。”
谢怀夕便不再言语什么了。
风清云淡,冬日难见的温暖之日,沈祇站在山腰处,青衣被隐在山林之中若隐若现,他看着远处越来小的三人身影,直到再不可见都没走。
林伯上山的时候就瞧见沈祇仍伫立山腰处,便上前与沈祇站到了一处。
“林伯。”
“嗯,老太婆走了,我耳根子能清净些时日了。”林伯手里还拿着烟杆儿,嘬了一口吐出烟雾:“也不好走太久,老太婆说她看顾两个小的一阵子就回来了。嗐,她说是放心不下公子,其实是放心不下我这老头子。”
沈祇有些触动,侧头看着林伯,其实他与林伯并不相熟,对林伯的印象也很是浅淡,平日里见着只觉林伯慈眉善目,不若桑婆那般的凌厉,这样的两个老人过日子能过到一处他也是有些稀奇的。
“你小子为何这般看我?”
沈祇摇摇头:“我只是好奇为什么桑婆不说你也能懂。”
“老太婆脾气倔,年轻时候也闹过,后来...”林伯又嘬了一口烟,倒笑了:“你小子以后就懂了,待你到了我这般年纪,你就能明白了。”
沈祇便更不明白了,他甚至都不明白,他的心里为何回这般的难受,甚至也开始想是不是自己真的就不那么欢喜眉儿的。
微叹一口气。
山林依旧人暂别。
七日后,岙州边城。
岙州十八城,越靠近中心城内越发繁华,越靠近边界,反倒不是不繁华,而是杂,可见胡人,中原人,眉儿有一次还看到个长得不像人的。
当时眉儿瞧那大胡子蓝眼睛的,几乎道儿都走不了,是谢怀夕嫌弃她丢人,硬给她拉走的,眉儿这才知晓,原来世上还有人是可以长着白头发蓝眼睛的。
就跟那山林里头的妖怪似的。
刚下山眉儿也不知做什么,茶馆说书什么地儿都逛过之后,发现这日子无聊,也不知道历练是历练什么,在院中练剑都练的心中烦躁。
她觉着自己不像谢怀夕,是个能帮人的行当,谢怀夕每日出去问诊还能赚些银两,她却不知做什么,七日罢了,整个人都焦躁了不少。
桑婆裹着大氅缩在正屋门檐下看着小姑娘练剑,开口道:“就你这心境,一点没放在练武上,得到猴年马月才能有点气候。”
眉儿收了招式,侧头问:“我倒是想找人切磋切磋,却是不知道找谁。”言下之意是想着桑婆能露一手的。
桑婆自然听得懂,却不想应这茬儿:“你自己出去溜达溜达,也不用规规矩矩的早出晚归,这边城事儿不少,你自己去看看,闯闯,过三日是元宵,到时候再回也不急。”说罢,丢了个东西给眉儿。
乃是一枚做工精巧的哨子。
“真遇上什么事儿吹了这哨子。”
眉儿不懂:“这边城这般大,吹这哨子有何用?”
“废话那么多作甚。”
眉儿乖乖闭嘴。
站在街边之时,眉儿有些恍惚,才有点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是不是被桑婆赶了出来,她其实没想着快天黑的时候出来的。
眼见天色渐黑,眉儿随便乱走,七绕八绕也不知道绕去哪里,她就是顺着哪里的灯火最为通明,便朝着那处去了。
殊不知,边城之杂,不止是人杂,三教九流之辈多了,这城内各方也就多了些见不得人的行当,灰产暴利,城主睁只眼闭只眼,自然越经营越好了。
灰产的行当,不接触便也罢,接触了,陷进去不可自拔人有之,就当开了眼界的人也有之。
眉儿越往那灯火通明处走,眼睛就越舍不得眨,她是如何也想不到,夜里的街能这么热闹了,衣香鬓影,钗环粉翠,丝竹之声不绝于耳,那行在路上的姑娘穿的华丽,擦身而过的香粉也是好闻。
且那姑娘就没难看的,一个比一个长得俊俏,原当着自己长着还算不错的,这一比,眉儿觉着自己以前还真是...不知深浅...
这话也不然,眉儿一身姜色,套了件儿浅些的兜帽披风,兜帽边缘还缝了一圈白色狐狸毛,冬夜里冷着的,兜帽就给带上了,狐狸毛让小脸儿瞧不真切,只觉莹白,让人倒想桥清楚什么模样,加之眉儿身量匀称修长,周身一股子干净的清冽气韵,与这西街的女子对比太过强烈。
眼睛错不开,这里瞧瞧那里瞧瞧,眉儿在这西街就有些格外惹人注目了。
再往里头走了些,就能听到热闹的叫喊声,顺着那声音的方向去,就见人头攒动,男女皆有,只都往一处楼里头挤了。
眉儿抬头看看那楼题字,书生死二字,不明白这处作甚,便也准备往里头挤挤看看凑个热闹。
第64章 、挑人受难
生死校场, 赌的便是生死之局。
岙州尚武,主城便有比武赛事,到了边城处则衍生岀了这生死赌局。参与这赌局的, 多是战俘, 身有罪籍, 无父无母孤家寡人,亦或是穷极贪财之辈,眉儿挤到里面之时就被那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给吓到了。
边城的人口数量原来如此之多吗?而且赌人生死这也太过冷血, 此等场子都没官府管管吗?
眉儿当然不知这生死校场背后之人便是慕容家少主,更不知慕容家近两年有几位猛将, 便是被丢进这这生死校场的战俘最后脱颖而出成了慕容少主手下战将。
只见生死校场里头乃是一栋三层楼体, 不对,该说是两层, 因着还往下多挖了一层,眉儿从入口进去,相当于在一楼处。从栏杆处低头望去,就见那地下是用青石砖铺就, 上头还有许多残留的陈旧血迹, 淡淡血腥味萦绕鼻尖不去, 眉儿蹙眉, 再看那地下两侧所放置的兵器。
长.枪有之, 长刀长剑更是有之, 最吓人的还是那关公大刀和流星锤, 真当劈到人身,想必一刀两截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眉儿又听旁人道:“听说今日对决的什么山匪头子啊。”
“什么山匪头子啊, 原是一波不成气候的乱军,后来被咱们城主给灭了, 投降的战俘就给扔校场了。”
“啧啧,又是战俘,战俘干架太猛了,今天有好戏看。”
“你没看告示吗?那战俘才不到二十,是个头回的生面孔,可不如前头那几个山匪能干,便是前几个,不也被周二爷把脑袋给拧了。”
“周二爷再赢一场就能脱了罪籍了吧。”
“可不是呗,脱了罪籍,便可投奔咱们少城主了,周二爷汉子,就求个从军。”
“要不是当年为了自己媳妇儿杀了那许多人,何苦来这校场遭罪。”
眉儿东听一句,西听一句,算是听明白了,想必校场规则也是连赢多少场便可和那主城赛事一般,可以讨个彩头。今日这对决的也是常赢的猛将和生面孔,原本受不了这里头的气味的眉儿还是留了下来。
这场子是不下注也能看,便身子动了动,又往前挤了挤,找了个视野最开阔的栏杆处就等着生死之局开场。
校场之内人多就没那么冷,眉儿将兜帽摘下,露出那张脸来,有几男子便时不时侧目。其中一人更是定睛瞧了好几眼,瞧不够似的一直看。
眉儿原先没太在意,后被瞧的实在不舒服又将兜帽给戴了上去,便是此刻,校场里头岀来一人,手上拿着个铜锣敲打,看着像是个说事儿的。
铜锣三响,响彻整个楼体,现场顿时安静不少,于是便听那敲锣之人大声道:“今儿是周二爷最后一场,再赢今日一回,便是连赢七场,即可脱离罪籍,拿了赢的赏钱离开咱这生死校场。”
话音一落,脖子上带着一锁链的身影便从地下一格间走出,待这周二爷走出来,眉儿嘶了一口气,觉着骇人。听旁人说,也不过觉着这周二爷是长得人高马大些罢了,未曾想那身长逾八尺,双手双脚也是出乎意料的大,那敲锣的说事儿人站其左右竟像个娃娃来的,连之胸口都不到。
这周二爷面容也是丑陋,下巴不知是不是被火烧过,皮肤黏连起来,眉儿心里都忍不住嘀咕,这般人的媳妇儿该是如何的,谁能受得了这张脸。
这周二爷一出场,全场欢呼声此起彼伏,可窥见其拥戴者之多。
又一声锣鼓响,场子又安静下来,便听那说事儿人又道:“今日对战的另一个人儿呢,是个生面孔,咱们就喊他疯狗白,嗬!长得一张小白脸儿,疯起来那可算一条恶犬!”
说事儿人说的激动,锣鼓两声敲响,又见那地下校场一格间里头又出来一人,瘦弱,身量瞧着也是普通人的身量,头发乱糟糟的将脸给盖住了,瞧不清楚面容,那脖子上也是一般有链子拴着。
眉儿想着这罪籍和战俘原都是得拴着的,看那链子长的很,倒是不影响这两人动作。
“生死之赌!各位看官可瞧好了,赌好了!”
再一声震耳欲聋的锣鼓声,混着看客的呼喊声,眉儿觉着自己的耳朵都快被这吵闹声给撑爆了。
校场之中,周二爷犹自不动,隔着这几丈距离,只觉这少年双眼如鹰,那发丝盖住其面容,隐去了不少戾气,周二爷并不敢轻敌,这且是他最后一场,他媳妇儿还在外头等着自己,他是必然不能在这最后一场有什么意外。
只见周二爷倒退到兵器架上,取一柄长.枪,眉儿咂舌,想不到此人如此谨慎,哪怕对手看着这般的不能打,都不会把后背留给对方,眉儿眼睛眯了眯,视线转向那唤做疯狗白的人。
他并不动弹,周遭的嘈杂和言语似不能将其从自己的世界里头拉出来,再看他的那双脚,脚趾很长,稳稳抓地,眉儿想着这疯狗白该是身形轻巧,但力量瞧着实在是太弱了,眉儿打从心里头觉着这场生死较量这唤做疯狗白的人不会赢。
一片周二爷的喊叫之声尚未落下,就见周二爷,右脚向右迈开,扎稳了步子,那长.枪在其手中旋转十几周,算是打了个枪花,枪头尖锐之处在满楼明亮昏黄灯火之下发着光,随即便见周二爷一个猛冲,速度与其高大身躯不成正比。
快,非常快。
哪怕已经这般快了,那长.枪还是能在周二爷手里转了个方向,手掌紧握那枪柄,眼见着距离疯狗白越来越近后者却还是未动。
眉儿气息不自觉屏住,便见那长.枪快戳到疯狗白心口之时,其动作看似随意却快准稳的往左一侧,带有闲散姿态直接躲过了周二爷的长.枪。
如果说此便足够震惊楼中之人,那这疯狗白当真如狗一般蹲卧在地上,双脚发力,双手在侧身之际直接握住了那长.枪就更让人惊奇。
疯狗白竟然直接跳上了那长.枪上!
一切只发生在两三息之间,眉儿心都被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