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祇身手灵巧,不多时就到了内院处,他没急着找地方,躲在暗处打算看看能不能碰巧摸清楚楚子明在哪间屋子。
说来运气好,随后沈祇就看见那楚子明的狗腿子,他记得是唤做宋远的人从半月门出来,却并未再走动,像是在等什么人。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见个姑娘走过来。
宋远看见阿月过来,自觉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将银钱递给她:“你托我卖的绣品都卖完了,这是赚得你拿着,然后还有一户人家说是还想要两幅山水团扇,说是你的花样儿好,自绣了就是。”
阿月从那点铜板儿碎银里头拿出十个铜板儿递给宋远:“那这个给你,你不能不收。”
“好。”宋远看着月色之下的阿月面容,心思就软了,原还有些不自在,这会儿也松散了,上前一步一手按住了阿月的肩膀,另一只手抚过了她的发。
一枚月牙状的发钗便出现在了阿月的发髻间。
沈祇对这出戏码并无窥探之心,本不打算再看准备换个地方,却见那丫鬟羞赧了转了身。
那丫鬟低着头瞧不真切模样,直至她抬起头之时,其脖颈处的伤疤以及那相熟的面容,沈祇顿时如遭雷击一般,内心大恸。
第91章 、再回岙洲
阿月心中动容, 却未再说什么,她侧着身子,月光之下其面容再无当年东山镇的娇俏之态。连之逃亡之时的懵懂与无知也消散无踪。她无意识的抬手抚摸自己的脖颈, 断手藏于袖中, 眼神落寞又松散, 只低着头,与宋远之间就这样陷入了沉默。
月光旖旎又清冷,哪怕南海从未与清冷有过什么关系。
宋远笑道:“你快回去吧, 等下回我再来找你。”他心中没唐突的想法,多是怜惜, 又看了一眼阿月的侧脸, 才脚步一转走了。
阿月则是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转身看着宋远的背影, 不知想到了什么也笑了。又抚了抚发髻上的簪子,扯了嘴角打算回屋。下人的屋子在内院最角落,楚府阔绰,住的已算很好的了。原本该都是大通铺, 因着周氏身子不好, 管事儿的婆子恩惠便将下人房子里头角落一间放杂物的屋子给这娘俩儿住。阿月一开门, 周氏正躺床边坐着鞋垫子。
“娘, 都这么晚了, 还做什么啊, 你眼睛本就不好了。”
“给老郑婆子做的。”
阿月便没再说话, 老郑婆子就是管事儿的,这些年受着她恩惠照拂不少。她娘俩儿也没什么能回报的, 只周氏隔三差五就做点针线活让阿月送过去。有时候是鞋子,有时候是护腰, 这回就又是鞋垫儿。
烛火摇曳,周氏如枯槁的面容在昏黄光线之中,反而瞧着还精神些。阿月一如既往的坐到床边开始给周氏锤腿说着些家常闲话。
“宋大哥说是绣品都卖完了,然后说是还有一家人想要两幅山水团扇。”阿月说着带笑:“许是南海中原景色大相径庭,这山水的绣品总是卖得好些。”
“是了,多少年了?”
阿月自然知道周氏说的是什么,答道:“六七年了吧,记不清楚了娘,日子都糊涂了。”
“要是祇儿和眉儿还活着,该是快弱冠了吧。”
“是了娘。”
“娘瞧着宋远那小伙子对你不错,你年岁也不小了...”
周氏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阿月打断:“我配不上宋大哥,娘,别想了。我这辈子就守着你过。”
苦难给人留下的痕迹太多,可周氏心疼阿月,手上的动作一下就停了,有些生气的拿鞋垫子打到了阿月胳膊上:“你怎就配不得,你是县令的女儿,还配不上个管事儿的?”
“这话娘可别再说了,这世道这两年才稍微安定些,但我听周大哥说,也就南海这块儿地远,中原那块儿和胡人打仗打个没完,还不知道要打几年呢。前朝的县令还提什么提。”
周氏看着阿月的脸,眼睛就发酸,心境不稳,就又咳嗽了起来。阿月忙起身去倒水。
沈祇将瓦片盖上,没敢再看。他缩在房顶之上,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只身子抖的厉害。当年瘟疫一事之后,他已许多年没再哭过,少年也不若当初的少年,长成了能扛得住事儿的男人,一如他父亲。可在爹娘面前,七老八十也还是个孩子。沈祇已经想不起来小时候和爹娘在一起的日子是什么感觉了,只眼下,内心又像是被恐惧淹没。可又欢喜,笑着哭,哭着笑,憋着不发出声音,像个傻子。
他曾设想过许多和爹娘重逢的场景,却也如何想不到让他和眉儿遭了难的楚子明,也是收留了他娘的恩人。
待眼泪干涸,沈祇落在院中,小心翼翼的敲了门。
阿月当着是哪个小姐妹来找,便上前开门,待开门的一瞬间,身子就开始发抖。沈祇怕惊动旁人,身子一侧闪身进了屋子,眼疾手快的捂住了阿月的嘴。
周氏则是一张口还未来得及喊出沈祇的名字,便激动的晕了过去。
之后的事儿便顺理成章,先是看了周氏,拿出银针给周氏扎了穴位,稳住了心神,又与阿月说了些安慰的话。时间有限,没细说,只将在镇上和楚子明的事儿粗略说了,让阿月别生张,再等几日,他就来接她二人回家。
阿月哭着点头,沈祇怕周氏醒来见不着人又难受,屋中又没笔墨,便咬破了手指在做帕子的布料上写下等儿归三字。
一步三回头,沈祇出了屋子便按着阿月说的方向去了楚子明的院落。
此时已快天亮,正是人睡得熟的时候,沈祇落下,给了门口打瞌睡的丫鬟一个手刀,便直接进了楚子明的屋子。
沈祇推翻了原先的打算,并未下什么狠手。
楚子明醒的时候便看见沈祇正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他还算镇定,一刹的惊讶之后便明白了沈祇来此为何。身子动不了,张了张嘴,发现能说话,便道:“大夫的医术便是这般用的吗?”
“好用就行。”
“说吧,你想作甚。”
沈祇并未拐弯抹角:“你身上被我下了毒。放心,药效也不过是让你不能人道。”见楚子明眼神有松动,又道,“我亲自研制的,你不用想着其他人能解。当然,是毒便伤身,超过七日无解药,你这一辈子便算废了。”
“你想干嘛。”
“撤下通缉,给足盘缠,我还要一辆容得下四人的马车。以及送我们出城,你让你手下宋远跟着,待出城百里,我便奉上解药。”
“凭何信你,你若给的解药无用,彼时天高海阔我去哪捉你。”
沈祇嘴角扬了扬,也不知道是笑楚子明还是笑什么:“你救了我娘和妹妹,我便是想也要念着她二人愿不愿。”
楚子明面有疑惑。
“下人里头断手的阿月和其娘亲,便是我的亲人。”
这下楚子明算是明白了,冷笑一声:“成交。”
当日下午,全城通缉便被撤下。
沈祇堂而皇之的与眉儿站在楚府门前,接出了周氏与阿月。马车已备好,四人也无什么行李,连只宋远跟着一行人连夜便出了城。
快马加鞭,两日后,一行人已行出百里,沈祇如约奉上解药,并对宋远道:“告诉你家主子,辱□□终有报应,给自己积点儿阴德,他身子已是大亏,如若不是误打误撞,怕是我不用下毒,他也无后。”
宋远也不知道听没听到这话,只盯着马车前的阿月。
世事无常,谁能想到前几日还在院中说话的人儿,扭头便是分别,不出意外便是这辈子也不得相见。人生际遇,如此教人唏嘘。宋远心乱如麻,他若孤家寡人,便想跟着阿月一道。可他舍不下自己的爹娘,更何况乱世如此,离了南海走了该做什么营生。
阿月不知道宋远想法,哭笑着朝其晃了晃手:“宋大哥,快回去吧。”
“阿月。”
“宋大哥,走吧。”
宋远翻身下马,走到阿月跟前,嘴巴嗫嚅,说不出什么话,最后只将身上的银子一股脑的全塞到了阿月怀中。抢了阿月手中的帕子,便走了。
马蹄声踢答踢答,相反的两个方向,就成了最后一面。
南海一遭的因缘际会,是命运的指引,但终究不是这帮人的归宿。
因着楚之桥在岙洲,毕竟是阿月的亲哥哥,哪怕沈祇心中多有不愿,最后还是回到了岙洲。
路上顾着周氏身子,走得慢,将养着,周氏的身子也大好了。
一别数年,再落脚在岙洲主城内,一切像是变了又没变。
风姨老了些,人却精神,再看到沈祇和眉儿,还跟当年一样似的招呼着人来吃粉。楚之桥和楚之月兄妹俩自是一番悲凄不提,沈祇却人一到院子就脸上儿就没热过。
无他,谢怀夕也在。
眉儿许久没看到谢坏夕,一见到人便问:“三娘和师父如何了?”
“一直都在山上住着呢,林伯和桑娘也还在山上住着照看着。”
“那谢师父呢?”
谢怀夕闻言看了眼沈祇,他没想到沈祇没告诉眉儿这些,被沈祇盯得心虚又气恼,只好道:“仙去了。”也像是为了让沈祇也不好过,加了一句:“临死之前只念着见见他的爱徒我这好师弟,谁能知道这半道儿的徒弟已经越过了我这从小养大的。”他心里知道师父最后是怎么死的,沈祇怨,他也怨。
哪怕一开始多有算计,可最后死的人是谁,只有师父。这几年沈祇与眉儿二人了无踪迹,加之顾师父心中也有愧,多有念叨,可沈祇便是这般狠心,连个信儿都没捎回来过,当初如若不是碰上三娘,他二人早不知道身死何处了。
这些弯弯绕眉儿不知晓,只愧疚的开不了口。她是不明白为何沈祇这几年为何从未不想回岙洲看看,眼下知晓谢师父没了,眉儿心中也对沈祇生了气。
阿蛮做院子里看戏似的就看着楚之桥兄妹的悲苦戏,又看怀夕哥哥和沈祇眉儿的尴尬戏,还有自己娘亲和周氏的婆子戏。她手里择菜,笑道:“怀夕哥哥你还说什么,多少年才见一回,客气点儿吧还是。”
谢怀夕不想和沈祇在这对峙似的,道了句还有事儿就走了。他如今为慕容氏当军医,过几日便要行军,也就是抽空来看看风姨罢了。他一走,沈祇身上冷意也就去了一大半。
可晚间下榻客栈眉儿说什么就是不许沈祇上床。
“闹什么?”
“你和我说,为何睡客栈,你是不是没打算把阿月送到了就要走?”
沈祇不说话。
第92章 、又回风沧山
“你和我说, 为何睡客栈,你是不是没打算把阿月送到了就要走?”
沈祇不说话。
见眉儿气得翻过身直接将身子捂了起来,沈祇也有点头疼。
“娘亲找到了, 还有父亲还有你的爹娘弟弟, 我们哪里能一直在岙洲待着。”
“那总得去山上看看师父和三娘吧。”眉儿说着就生气:“我都不明白你, 你的师父这些年也没听你提过,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一问你你就不提。”
“你如果想去就让谢怀夕带你去。”
眉儿就更气了:“你没听阿蛮说吗?如今怀夕哥哥在军中当差, 过几日便要行军,哪里有空。”
沈祇就又不说话。
“你和我回去看看吧。还有桑娘和林伯, 当初桑娘对我那般好, 他们年岁也大了,不回去看看吗?”
沈祇眼见着眉儿翻来覆去, 又坐起身咬着嘴唇看着自己就要掉眼泪,心中叹了口气,道了句好。
第二日两人和周氏风姨打了声招呼就准备走,楚之桥站在阿蛮身后, 看着眉儿的面容, 直到看不见为止身子才动了动。阿月已经不是小时候不懂事的小娃娃了, 见状胳膊肘子碰了碰他:“哥, 阿蛮姐姐好像生气了。”
楚之桥摇摇头, 只闷头干活。
晚间儿阿月拿着两壶酒拉着哥哥坐在院子里说话。
“哥, 其实我也知道, 你心里想什么。”阿月给楚之桥倒了杯酒:“咱们跟之前不一样了,心里想的不能说, 你记挂着眉儿姐姐我晓得的。”
楚之桥说不出话,将面前杯子一饮而尽。
“我心里头其实也有个人。”阿月自觉年少之时不懂事儿只看着沈祇长得好便欢喜, 后来经历的事儿多了,遇到了宋大哥也明白真正的欢喜是个什么样子,可心里欢喜,自然也就不想耽误谁。她脖颈有伤手有残疾,逃亡的时候身子也坏了,哪怕宋大哥不嫌弃,可她心里嫌弃自己。“我只想他过得好我心里就开心。”
楚之桥手指沾了沾酒,在石桌上写:“我也是。”
“爹娘也没了,咱兄妹俩过就是了,多挣点银子,以后给娘亲养老。”
楚之桥知道她说的是周氏,写道:“好。”
阿蛮端着盘酱牛肉没好气的从厨房出来,往桌子上一放,气呼呼的也喝了一口:“光喝酒多没意思,吃点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