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芝铎嘴里的菜终于咽了下去,谢九觉得他的脸都快憋绿了,贴心地为他送上一杯茶水。
萧芝铎一口就咕噜喝完,然后又自己倒了一杯……
三杯水喝完,他才有了些意识。
如此这般,不是在羞辱顾姑娘吗?
萧芝铎后知后觉,放下了想再去倒水的手,强忍着,也放下了茶杯。
顾又笙睁着一双无辜清澈的眼,柔声问:“怎么样,好吃吗?”
萧芝铎实在说不出违心之话,只好维持着僵硬的笑容,点了点头。
他吃过的荷包里脊,应该是外皮酥脆,内里软嫩的,而顾又笙做的……
呃,还是不要再回忆那个味道。
顾又笙乌黑的眸子眨巴着,目光盈盈地落到了谢令仪的身上。
谢令仪目光微转,面色平静地吃下了那一小口。
他的瞳孔蓦然一震。
那边顾又笙还在凝视着自己,且是一脸的期待。
谢令仪喉间滚动,实在做不出当着她的面,将东西吐出来的举动。
“噗嗤。”
顾又笙自己没忍住,笑出了声来,眼里一片狡黠。
“难为你们了,我的厨艺,活人可难消受。”
顾又笙收走桌上的碗碟。
“呃,顾姑娘心灵手巧,假以时日,厨艺一定会好起来的。”
萧芝铎安慰了一句,他本想说厨艺日后必定能与御厨比肩,但是那道菜的后味犹在,他实在说不出此等瞎话。
顾又笙歪了歪头,笑着回道:“我刚到连阳城的时候才六岁,那年开始我就喜欢上了做菜。如今一晃十二年,我的厨艺真的还能好起来吗?”
萧芝铎没想到,她那么小就开始学厨艺,学了十几年还能把菜烧成这样……
这何尝不是一种天赋。
“会的。”
萧芝铎不想打击祖母的恩人。
顾又笙笑得粲然,她早就接受了自己厨艺顶尖,顶尖难吃的事实,但那又如何,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喜爱下厨,而且,自己若不再做菜,那些鬼怪们,就再尝不出任何的味道。
人生百味,她的菜能做得如此难吃,也算是另一种难能可贵吧。
谢令仪轻咳一声:“谢九,你收走吧。”
谢九应声,接过顾又笙手中的餐盘,退了出去。
他没敢喘气,小跑着离开,赶着去了结了这盘毒物。
谢令仪:“顾姑娘请坐吧。”
见她笑得没心没肺的,应是知道自己的厨艺惊人,她既不在意,他也就不多废话。
“外祖父的事近日并无进展,不如就等到大伯公进京。他们兄弟自小一块长大,应该有些母亲不知道的事,兴许能帮到外祖父。”
谢令仪这话是说来安抚顾又笙的,她在家中住了几日,可外祖父却一无所获,他怕她等得着急。
“谢公子不必介意,我化怨多年,最长一次花过两年的时间,而且红豆已经快到京城,我在这里住着,跟在连阳城,也没什么区别。”
当然她不可能在谢府住上太久,只是京城到底比连阳城凉快些,谢府又没断过她房内的冰。
如此凉爽,她也想等过了八月的热天再走。
怕谢令仪误会自己会赖在这里,她又说:“若是等秦家大老爷来了,老秦还是不能恢复记忆,我便先带他回连阳城。”
“外祖父想回连阳城?”
“嗯,他失忆多年,如今相熟的,都是连阳城的鬼怪。若是不能记起来,他打算回去,先安心做个鬼怪。”
谢令仪的手在桌上点了点,有个问题他很早就想问。
“我只听说,若成了鬼怪,去往地府是要先受罚再投胎,倒不知道,若是一直做鬼怪会怎么样?”
“其实也不会怎么样,就是不能投胎罢了。做鬼怪比做人来得自由,唯一的问题是,鬼怪不能沾染无辜者的性命,若是碰了,便是灰飞烟灭。其他的,只要没有别的鬼怪欺压,不要碰上一些不明事理的玄门中人,其实也没什么。”
鬼怪的世界,同活人,并无太多区别。
当然,她说的只是寻常的鬼怪。
若是鬼气高深,又有功德在身,成了鬼王的,又是别的说法。
就像他……
顾又笙再次强调:“鬼怪若是杀了无辜之人,便受永世不得轮回的天谴,只这一条,绝不可违背。”
但是老秦是个失忆鬼,而且圆滑怕事,这么多年,她也没见他惹过事。
谢令仪收回了手,若是最后外祖父不能恢复记忆,这样的安排倒也不错。
“若真的那样,只能劳烦顾姑娘以后,对外祖父多些看顾了。”
顾又笙在连阳城住了多年,他倒不怕会有鬼怪在那里作恶。
谢令仪提议:“顾姑娘进京后一直没有出过门,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不如到时我带你出去转转?”
萧芝铎:“对啊,须臾山上赏月清静些,到时我们可以找个僻静之处。”
须臾山不如凤仪山来得出名,观月的位置也不及,但是凤仪山在中秋的时候,几乎全是京中权贵,历来有办宴会的传统,而须臾山,人不算多,出入的也多是百姓,再适合顾又笙不过。
顾又笙对赏月没什么兴趣,但是她确实好久没有出门,中秋不能和父亲、姐姐他们一起过,心里也是有些思念。
能跟他们看看同一轮圆月,也是好的。
“那也好。”
她应了下来。
第67章 中秋
红豆是在中秋前一天到的,秦家老大是在中秋当天到的,于是原本约定的须臾山之行,只能作罢。
顾又笙让谢令仪安排,让所有与老秦亲近的人,都到青岚院一叙。
谢其琛忙于政事,家里的事又一贯放心交给秦宣娘,因此直到秦子义父子上门,才知道谢令仪带回了岳父的遗骨。
谢其琛还未从岳父的死讯中回神,便又跟着秦家父子,一同听了顾又笙通灵的本事。
三人的脑子都是嗡嗡地,愣愣地被秦宣娘带着,去了青岚院。
青岚院的西院,已经清退了下人。
院子里,站着一个俏丽的少女,手里抱着一柄黑色的大伞。
秦宣娘率先走过去:“红豆,你家小姐呢?”
红豆昨日到谢府,还是秦宣娘亲自带到青岚院的,因此二人识得。
“夫人,秦三爷逃走,小姐和谢公子去找了。”
老秦听闻自己的大哥来了,第一反应竟是逃跑,谢令仪只好跟着顾又笙去追。
顾又笙也是没想到,他这都来了京城大半个月,竟会突然如此。
防不胜防,反应过来的时候,老秦已经跑出老远。
秦宣娘:“难道父亲还记得大伯父?”
秦子义一头白发,身子有些佝偻,他收到秦子正去世的消息后,这些时日都未曾睡好,加上失忆、鬼怪、当年的真相等等,心中更是记挂。
“唉,老三这家伙,没了记忆也还是怕我呢。”
二弟幼年去世,父母对老三更加宠溺,只有自己对他严厉得很,所以老三自小就是怕他的。
那年,老三背着家里应了那事,他还狠狠抽了他一顿,打得老三好些日子下不了床。
一眨眼,竟然几十年过去了。
老三下落不明,他猜到总是凶多吉少,可是真正收到他的死讯,还是不免痛哭一场。
他本有两个弟弟,一个幼时意外逝世,一个不服管教。
到了如今,就只剩他一人还在人世。
秦子义咳嗽几声,一路奔波,他老了,身子骨不行了。
“父亲,先坐下等三叔吧。”
秦如晦扶着秦子义找位置坐下,他们没有进房间,那里如今住着女客,他们便在院子里坐下。
秦宣娘倒了一杯温水,递给秦子义:“大伯父一路辛苦。”
秦子义连秦府都没去,刚入京城就来了谢府。
谢其琛这会才知道岳父的事情,若是早知道,应该叫父亲也回来的。
秦子义喝完那杯水,谢令仪和顾又笙也回来了。
秦宣娘往二人的身后看了看,却什么也没看见,但是令仪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秦子义站起身来:“这位就是顾姑娘吧,听说是你帮老三收的尸骨,秦家多谢了。”
顾又笙没受他的礼,往一边避了避。
谢令仪上前:“大伯公先坐吧,外祖父来了京城有些时日,只是还没有恢复记忆。”
跟在后边的老秦垂着头,这几日不管是以前去过的,还是没去过的,这京城,只要是个烟花之地,他都走过了,可是并无任何进展。
老秦偷偷看了眼秦子义。
这人怎么老成了这样啊?
老秦记不得他,心里却抑制不住的苦涩。
他不该是如此风烛残年的模样啊。
“事情我已经听如晦说了。”秦子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宣娘对老三的事情,其实知道得不多,去那些青楼,对老三恢复记忆是没什么帮助的。”
老三的事,谢其琛该是知情的,只是没想到他也是到了今日,才知道老三回来了,难怪他们走了歪路,白白浪费了这些时日。
秦子义往周遭望了望,声音有些虚弱:“老三,你可在啊?”
老秦只觉心口一阵抽痛,他用力地握住拳头。
所有人都看向了顾又笙,顾又笙看向了老秦。
老秦咬着牙,对着她点点头。
顾又笙伸手,风过。
秦子义整个人惊得一跳,幸好秦如晦扶着,才没有摔下去。
秦如晦只觉喉间有口气堵着,上不来下不去。
谢其琛不是不震惊的,但是心里有所准备,倒没有太大的反应。
阴阳相见,若不是亲身经历,若不是在场的都是可信之人,哪怕别人说破了嘴,他也是不会信的。
“老三啊……”
秦子义颤颤巍巍站起身,往老秦的方向走去,秦如晦怕他摔了,牢牢地搀扶着。
“三叔。”
秦如晦唤了一声。
老秦呆呆地应了一声,却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这哭得眼泪、鼻涕纵横的老人。
秦子义伸手,一把抓住老秦,冰寒传来,他咳了一声,却没有松开。
老三还是当年离京时候的模样啊……
老秦不忍心,但还是慢慢挣脱。
“我已是鬼怪,你身子弱,碰到我对你不好。”
秦子义的手被他拨开,但是下一瞬,他的整个身子扑了过去,将老秦紧紧地抱住。
老秦吓了一跳,心里却更急。
他怕自己的阴气伤了秦子义,又怕自己贸然推开会伤了他。
“老三,大哥对不起你……”
秦家势微,振兴家族该是他作为长子的重担,但老三却选了一条不归路,换了秦家的锦绣前程。
他秦子义步步高升,秦家势力渐大,老三却背着骂名,客死异乡。
什么皇权富贵,什么忠心报国,此刻在秦子义心里,只有悔恨。
秦子义没有松手,还是死死地抱着老秦。
“那一年,我就该打断你的腿,就该将你关在家中……”
老秦咽了咽口水,虽然逛青楼不是好事,但也不至于如此吧。
“就该断了你的念想,就……就不该让你做了,那没有回头路的差事啊!”
谢令仪已经收到顾又笙的暗示,上前轻手轻脚地将秦子义拉开。
秦子义被谢令仪拉回到了秦如晦的怀里,他还想着再朝着老秦扑过去,老秦已经一个闪身,去到了另一边。
秦子义想起,曾经他打他的时候,他也是这般,猴子似的跳来跳去。
秦子义老脸惨白,哭得不能自已。
秦宣娘上去宽慰了几句,和秦如晦一起将秦子义扶到座位上。
谢其琛眸子暗沉,没有说话。
待秦子义稍稍平复,顾又笙才开了口:“秦三爷失忆多年,若是有什么秦姨不知道的事,还请诸位如实相告,好助他恢复记忆。”
秦子义擦着脸,似乎想要开口,可是他哽咽不断,一时喉头翻滚着,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
“我来说吧。”
秦如晦扶着秦子义,缓缓开了口。
他看向秦宣娘,目光清润:“宣娘可知道,为何圣上会将户部,再次交到秦家人手中?”
父亲曾是户部尚书,儿子又是户部尚书,如此得帝王信任,在朝堂很是少见。
更何况,户部还是掌管银钱的地方。
秦宣娘咬了咬唇:“因为信任秦家?”
“不。”秦如晦苦笑,“是因为信任三叔。”
第68章 双面
秦如晦开始叙述一个,秦宣娘完全不知的故事。
“秦家曾祖也曾入过内阁,可是到了祖父那一辈,就衰弱了,等秦家传到父亲手中,在京中,已经从达官显贵变成了普通官员。秦家在父亲这代,生了三子,但二子早逝,便只有父亲与三叔二人继承家业。父亲在户部摸爬滚打十几年,才不过做到了五品郎中的位置。”
秦子义从小就明白,自己若再不作为,秦家在京城可能再无立足之地。
他读书刻苦,虽然资质一般,但胜在用功。
等到他进士出身,入了仕途,才知道朝堂汹涌,并不是他这种没有靠山的小角色,可以站稳脚跟的。
那一年,他已经二十五岁,而秦子正,刚及弱冠。
也是那一年,他开始在官场沉浮,受尽白眼,从觉得只要自己用功就能收获,走到了自觉不过一个废物的地步。
那一年,他唯一的弟弟,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三叔二十岁那年,父亲刚入官场,受尽了冷待,也是那一年……”
秦如晦艰难地磨了磨牙,继续说着。
“那一年,三叔瞒着家里人,做了暗影卫。”
暗影卫,是只效忠于楚皇的密探。
“暗影卫,注定见不了天日,虽然为楚皇办事,但是大多都没什么好下场。生不得见光,死,亦不得。”
若不是秦子正死后成了鬼怪,又失去了记忆,他暗影卫的身份,是该带进棺材的。
暗影卫?
谢令仪、顾又笙与老秦的视线交互,全都透着不可置信。
“那时候开始,三叔便慢慢成了一个纨绔,他在那些地方出没,并不是因为自己喜欢,而是在与人交换情报,所以那些地方,对于他而言,只不过是寻常之所,对于他恢复记忆,帮助也不大。”
老秦拍了拍大肚子,可不是呢,他都逛遍了,愣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从一个下九流的纨绔子弟,变成为楚皇办事的神秘暗影卫,老秦嘴角抽了抽,心里却还觉得挺得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