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令仪撑开伞,没等车夫放好脚凳,便跳了下去。
他往那书生疾步而去。
谢令仪很快走到了书生面前,书生一脸呆滞,脸色有点青白,双眼木木地,看了眼谢令仪,很久才反应过来。
“是令仪啊。”
他傻傻地扯了扯唇,却笑不出。
谢令仪皱眉:“随我去一边避雨。”
“啊?”
那人傻乎乎问了声,然后才迟缓地应了:“嗯。”
谢令仪带着他去了一边的客栈,吩咐掌柜:“要一间房,再买一套他能穿的衣服。”
掌柜的认识谢令仪,笑着接下了银子,吩咐小二将二人带去客房。
“谢公子请先上去休息,热水马上备好,衣服现在就去买。”
谢令仪抓着书生,跟着小二上了楼。
书生晃晃悠悠的,像是没有了灵魂,任由谢令仪将他带了上去。
谢令仪吩咐小二:“你找人去国子监传个话,让萧芝铎过来。”
小二收下打赏:“谢公子放心,小的这就去办。”
“远崖,你先喝点热水。”
书生名叫方远崖,也是国子监的,他来自西杭府,与萧芝铎是好友,因此与谢令仪也相熟。
谢令仪知道他刚办完未婚妻的丧事,只是没想到短短月余,他竟消瘦至此。
考学的时候也没见到他,不知他是何时进京的。
方远崖还是那呆呆的模样,谢令仪将水杯塞进他的手里,他便愣愣地端着,凑到了嘴边。
温热的水灌入身体,方远崖似是有些回神,但很快脑中全是吴忧的笑容,他又呆滞了。
谢令仪见他如此,手指捏了捏,看来未婚妻的去世,对方远崖的打击很大。
他们是青梅竹马,三月的时候,那女子及笄,本该筹备婚事的,却因为春闱延迟了婚期,没想到这一年还没结束,他那未婚妻竟意外去世。
萧芝铎来得很快,方远崖在小二的帮扶下沐浴更衣后,他便到了,因为来得急,衣服上还沾了不少雨水。
萧芝铎与方远崖在西杭府便是同席,关系很是亲近。
方远崖学问出众,但家里只是开酒楼的,他能入国子监,还是托了萧家的关系。
国子监中,方远崖一直名列前茅,来年春闱,先生都说他必定榜上有名。
只如今这模样,萧芝铎咬了咬舌,强自镇定下来。
第71章 痴情
“远崖,你何时回京的,怎么不去找我,你身边的张子呢?”
张子是方家的下人,除了不能入国子监,平日都会跟着方远崖。
方远崖偏了偏头:“张子……哦,我让他帮我在西杭府多留几日。”
吴忧的丧事之后,吴家父亲伤心不已,方远崖被方母催着进了京,却将随身的小厮留在了那里。
方远崖洗完澡后,人稍稍清醒了些。
他面容凄苦,双眼通红地看着两人:“芝铎,令仪,如今吴忧不在世上了,我该怎么办啊?”
青梅竹马的情意,谢令仪与萧芝铎都不懂,但是方远崖最是看重自己的吴忧妹妹,吴忧一死,二人都很担心他会一蹶不振。
萧芝铎斟酌着劝道:“远崖,吴忧在天有灵,一定看着你呢,你可不能叫她失望啊。”
方远崖看了看他:“吴忧在看着我吗?”
萧芝铎想到了顾又笙,想到了祖母诸采苓:“人死了,若还有人记着,就不算没了。吴忧有家人疼爱,有你记挂,一定还在呢。”
方远崖眼里的泪流了下来。
吴忧别怕,我会记住你一辈子的。
方远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低下了头:“是吧。”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叹息。
自从上个月,方远崖收到未婚妻去世的消息后,便回了西杭府。
萧芝铎与他,有许久未见。
“远崖,你怎么……”
萧芝铎咬了咬牙,却没有再说。
怎么就变成了如今这副行尸走肉的模样?
方远崖容貌周正,自小是个书呆子,一贯最爱干净,萧芝铎与他相识十多年,未曾见过他如此失意狼狈的模样。
“芝铎啊。”
方远崖傻乎乎地笑,眼底却慢慢晕了一层泪雾。
萧芝铎心里难受,吴忧与远崖是青梅竹马,他也见过几次,那是个爱笑的姑娘。
原以为明年春闱后,会是远崖最得意的时候,功名利禄在身,迎娶心上人在即,春风得意,该是最畅快的。
“吴忧她看你这样,心里该多难受啊。”
“吴忧?”
方远崖恍惚着念了一声,然后茫然四顾:“吴忧在哪?”
萧芝铎舌尖泛苦:“吴忧还等着你衣锦还乡呢,你要清醒些。”
衣锦还乡?
然后呢?
方远崖红着眼,嘲讽地冷笑一声。
“呵,她死了,她死了啊……我再也没办法为她求一个诰命。”
进京前,他和吴忧承诺,必会刻苦求学,来年高中后,他便娶她进门,等他做了官,他一定奋发,为她求一个诰命,他有多风光,她就有多风光。
可是他还没有高中,还没有踏入仕途,她却不在了。
曾经的承诺,他一个都做不到。
“远崖,吴忧舍不得你这样的,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方姨看到了该多心疼。”
方远崖垂着眼,默然流着眼泪。
“远崖,你这样下去身子会受不住的,先搬去我那住几日吧。”
方远崖这模样,萧芝铎很是忧心他会做出什么傻事。
他没有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但是方远崖对吴忧的情意,他是看得见的。
方远崖本不愿意,但是萧芝铎难得强硬一回,在谢令仪的帮助下,将方远崖硬是带回了自己的宅子。
方远崖是被打晕带回来的。
谢令仪下手果断,方远崖都来不及多说什么,再醒来的时候,便到了萧芝铎的府里。
萧芝铎更是派人随时跟着他,就怕他会想不开。
方远崖内心感激二人的帮助,也知道母亲与吴家人,对自己还有着殷切的期盼,吴忧不在了,他不能因此断送了这条路。
他要走,要走得好好的,要让吴忧在天有灵,心有所慰。
可是振作很难,方远崖一边逼着自己进食,一边身子却排斥着,将所有的东西吐出来。
他逼着自己看书,却很难将字看进去。
一日一日,他活得痛苦,只能勉力支撑着,也多亏了萧芝铎与谢令仪,时不时鼓励一二。
方远崖在夜半哭醒,梦里,他榜上有名,他带着吴忧去看榜,吴忧笑得灿烂,她说她终于等到了。
方远崖正要和她说,我们的婚事可以准备起来,可是吴忧却突然没了踪影。
那榜单,那些道贺的人,突然都没了。
他惊觉这是一场梦,无声地哭湿了枕头。
为什么,为什么死得偏偏是吴忧啊?
第72章 决定
几日后,老秦还是没有恢复记忆。
又在须臾山看了一夜的月亮后,他主动找了顾又笙。
“顾姑娘,我们回连阳城吧。”
八月已接近尾声,顾又笙确实打算要回去。
“你想好了?”
老秦喟叹:“唉,不管是秦子正还是秦老三,都已经不在世。我老秦只是连阳城一个没有来处的鬼怪,该回去了。”
顾又笙仰起头,看天。
大大的太阳照在头上,却没有那么地炎热。
她的手指动了动,问一旁的红豆:“他快到了吗?”
红豆算了算,回答:“差不多这两日该到了,我在云来客栈留了信,表少爷到了的话,掌柜的会说的。”
云来客栈,是宫家的产业,几乎遍布大楚。
宫大壮,宫家二爷宫毅的独子,父母早逝,由宫家祖父母带大,与顾家姐妹打小就很要好。
他幼时身子不好,宫家二老怕他早夭,便取了这么个名字。
这一次,也是顾晏之让他进京,来接顾又笙的。
顾又笙离家许久,红豆来时,顾晏之便传了话,让顾又笙在京城等着,回程跟着宫大壮一起。
宫大壮借着考察商铺的名头,在红豆出发后没几日便启程了,这两日也该到京城。
不管老秦走不走,顾又笙都是要回去的。
“待表哥到了,让他多休息两日再启程吧。”顾又笙转向老秦,“再过几日,我带你去与家人告别。”
老秦的兄长秦子义还在京里,即便没有恢复记忆,他要走,也该去和家人打声招呼。
老秦应了声,他虽无记忆,却也不再如以前那般飘零。
在这世上,他还有兄长侄子,还有女儿女婿,还有外孙,已是满足。
即便无法想起以前的一切,无法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但是他知足了。
此次京城一行,他自觉圆满。
顾又笙见他情绪比前几日平稳豁达,脑中绷着的弦也松了。
不是所有的鬼怪,都会选择放下离开,她遇到过很多鬼怪,即便了结了因果却还是不入地府,即使冒着刑罚变重的危险,也还是选择以鬼怪的模样,留在这个世间。
她尊重他们的选择,并不会因为自己是通灵师,就介入其中。
老秦的记忆丧失多年,能找回家人已是不易,其余的,便再看吧。
……
过了几日,谢令仪给秦家去了信。
秦家父子下午便来了,谢其琛暂且搁置了公务,几人聚在主院里叙话。
顾又笙没有过去,谢令仪到西院的时候,她将溯洄伞给了他。
“我便不去了,你们家人好好道别。我已画好符咒,待到房中你将伞打开,便可见到老秦,将伞收回,老秦便能隐去行踪。此一别,人鬼殊途,就要做好再不相见的打算。”
人鬼殊途,鬼怪若太靠近活人,便会带去不好的影响,顾又笙虽以符咒清净了谢府,但不想他们觉得,总还是时不时能见上一面。
谢令仪接过伞的手紧了紧:“多谢顾姑娘,我知道了。”
顾又笙是在提醒自己,与母亲和大伯公他们说清楚,外祖父已不在人世,即便今后还以鬼怪之身存在,但阴阳两隔,不能当做他只是去连阳城居住,想着还能去看他。
“红豆,你出府去和表哥说一声,明日一早启程。”
顾又笙让红豆跟着谢令仪一起出去。
谢令仪犹豫了下,还是说道:“顾姑娘,是我带你来了京城,也该由我将你平安送回去。”
“谢公子放心,表哥与我一同长大,跟亲兄长一样,他是同宫家镖局一起的,回去也有照应,一路不会有事的。”
谢令仪退了一步:“请姑娘允许谢九同行,他的身手不错,也能替姑娘跑跑腿。”
虽然知道顾又笙异能在身,等闲之人不得近身,但是谢令仪自觉有义务,将人平安送回。
她不愿意自己相随,便让谢九同行。
顾又笙与谢令仪不是第一次谈及此事,他如此坚持,顾又笙只能应了下来。
“那好吧,多谢谢公子。”
谢令仪一脸认真:“是我该多谢姑娘的,外祖父的恩情,没齿难忘。”
红豆跟着谢令仪出了西院,顾又笙独自一人走到秋千边坐下。
若谈恩情,只有她欠他的呢。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残阳透过树梢,绯红交织,好似一切都多添了些温情。
那年,她见到他,好像也是这样的天空。
一别十二年,却只有她一人记得。
……
顾又笙不知道老秦是怎样与家人告别的,更不知道秦宣娘哭了一夜。
晨光亮起的时候,她便不想再睡。
离家多日,顾又笙归心似箭。
红豆显然比她更兴奋,早早收好了包袱。
待到早食之后,老秦才转悠回来。
他又去须臾山看了一夜的月亮,然后天未亮,去了一趟秦宅。
记忆没有恢复,家人已然道别,老秦又变回了连阳城那个老秦。
“顾姑娘,这京城果真繁华,你不出门看看,不觉得可惜吗?”
顾又笙见他带着笑意,也勾了勾唇角。
“再是繁华,在我心里也比不上连阳城。”
“那也是,千好万好,不如自家好。”
老秦与顾又笙都来自京城,但是于他们而言,连阳城才是心中的归处。
谢九早早就候在了西院院门处。
虽然主子派他送顾姑娘回去,他的内心是极度害怕排斥的,但是主子的命令不可违,更何况顾姑娘是个好相处的,他也不想摆出不甘愿的模样惹了她多想,便一早就殷勤地候着。
谢令仪的青岚院,有一道小门可以直接出府,顾又笙知道后,便让宫大壮在那个门等,不起眼又安全。
今日是国子监的考学日,谢令仪却还没出门。
“顾姑娘,多谢你跑这一趟,我送送你。”
老秦并没有现身。
昨日已别过,他该从在世的亲人心中,退场了。
宫大壮早就驾着马车候在门口,手上还举着三串糖葫芦。
见到顾又笙的身影,他凑上前憨憨一笑:“笙笙,我给你买了糖葫芦。”
谢令仪知道来接的是顾又笙的表哥,只是没想到这位宫家公子竟长得如此高大威猛,只不过……只不过那一脸憨厚的模样,实在与他的身形不太匹配。
谢九也被突然晃过来的大个子吓了一跳,他与主子都是高个,只这位宫家表哥,愣是壮实得跟头熊一般。
他的肤色黝黑,五官端正,但是一脸的憨态,一看就很好哄骗的模样。
“表少爷,你买三串糖葫芦,是算了我的那份吗?”
红豆与宫大壮很熟,笑着问了一句。
宫大壮傻傻地挠了挠头:“啊,红豆,你也爱吃这个了吗?”
红豆抿唇笑着:“那你怎么买这么多,我还以为也有我的份呢。”
“你爱吃的话,我再去买,这三个是给笙笙的。”宫大壮憨憨笑了两声,将糖葫芦塞到了顾又笙的手中,“笙笙给你吃,这次我没被骗,那货郎说一串三文钱,多买便宜,三串才算了我十文呢。”
宫大壮有些得意地笑着。
谢九眼珠子一转,三串不是应该九文嘛,怎么算他十文还算是便宜呢?
顾又笙与红豆似是习惯了宫大壮被占便宜的事,没有多说什么。
红豆笑着将行李递给宫大壮。
“表少爷先帮小姐把行李放好吧。”
宫大壮力气大,一手接过了那两个包裹,还有那把笙笙不离身的黑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