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有话你好好说,笙笙都要被你吓到了。”
颜书渊使劲,想将颜老太爷带回座位上,可是颜老太爷习武多年,而颜书渊并不会半点武艺,即便老太爷年事已高,颜书渊一时还没办法将他强行按回去。
颜老太爷倒是自己收了力,豪气地抹了一把脸,坐回到位置上,一脸的意气风发。
颜书渊生怕自己的老父亲,下一刻就会变脸,不敢再坐回去,便站在了他的后边。
“笙笙,老太爷做了七十一年的梦,就指望你了。”
颜老太爷认真而严肃地感慨着。
顾又笙悄悄抹了抹脸,正色道:“老太爷,请说。”
七十一年,跟颜书衡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顾又笙不禁有些同情。
明明是替他来找的颜老太爷,但是老太爷怒斥了两句就疯癫了,莫名有了更重要的事情,对于颜书衡,竟问都不问。
颜老太爷坐得板正严肃,他要说的事情,是他此生的使命。
比命重,比家重。
“徐甄有本古符集,是否在你的手上?”
“是。”
颜老太爷面上一喜:“我们年轻的时候,曾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了一件逆天之事。”
这本该是沉重的,但因着知道古符集在顾又笙的手上,颜老太爷的声音里是掩不住的兴奋。
颜书渊在后边听得一身冷汗,颜家该不会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吧?
第93章 主仆
颜老太爷笑意温和,却语出惊人:“那一年,主子战死沙场,我们都以为他是伤重而死,后来顾宣验了尸体,才发现主子竟早已中毒,他的死因是那毒。主子死得不明不白,我们不甘心,便找了徐甄,让她施展秘术招魂。”
颜书渊想,我一定是耳背了。
顾又笙的曾祖父,便是为顾家赢得天下第一仵作牌匾的顾宣,她的曾祖母,便是徐甄。
“可惜主子不愿来见我们,后来……后来我做了一件背主的事。”
颜老太爷兴奋的嗓音变得低哑。
他这条命,是主子救的,此生,只做了那么一件违背主子命令的事。
主子死得心甘情愿,他却不服,他们都不服。
“徐家有一个秘术,可以炼化魂魄为鬼怪,主子对徐甄曾有救命之恩,对魍魉城也有救城大恩,所以徐甄同意用自己一半的寿命和修为,来施此禁术。”
徐甄在三十岁那年便去世了,可能也是因此禁术。
徐甄离世,他们之中,便再无人懂这些通灵之术,便再无人能知,主子的后来。
徐甄只能确定主子成功地变成了鬼怪,却不知他在何处。
顾又笙不解:“为何要让他变成鬼怪?”
颜老太爷笑得难看:“那时我们年纪小,心里对主子的死很不服气,我们不想让他忘了一切去投胎转世,只有一个执念,便是盼他,带着记忆再活一次。”
这些年,兄弟们一个个去了,只留下他还守着这个梦。
他们也曾感慨过,主子是不是怨着他们,所以一直不来相见,当年他们的行为,是不是太过极端。
顾又笙不好说老太爷的坏话,其实她内心是无语的,人家好好地要去投胎了,你们一定要把人变成鬼怪做什么?
颜书渊:“父亲,可是他做了鬼怪又怎么会开心?”
那样光风霁月的人,怎么可能……
“又不是一直做鬼怪,徐甄说了,只要有合适的机会,他还会再生的。”
“怎么再生,夺了他人的身体?”
颜书渊大骇。
“不是,我怎么会让主子那般?”
颜书渊没有再问,颜老太爷也没有再说,究竟要怎么样才能让一个鬼怪再生。
“那……老太爷希望我做什么?”
顾又笙蹙着眉,心事重重。
颜老太爷看着顾又笙的眼神,异常专注:“你若可见阴阳,一定帮我找找他。”
“找到了呢?”
“找到了?”颜老太爷迷茫了一瞬,“找到了便听他所求,主子若还是想断了这一生,便送他去投胎吧。”
颜老太爷说出口后,只觉心口一阵抽痛。
他想见见主子,他想让主子好好地活着。
可是这么多年,主子未曾出现,其实也是他的答复吧。
主子不愿,不愿意再带着那些记忆而活。
“你帮我告诉他,金子有错,金子知错,只盼来世还能做他的下人。”
颜书渊知道,父亲年轻的时候本名金子,是个孤儿,被人所救后,改名叫了颜金铭。
父亲也不是什么下人,至少那人没有让他签卖身契。
只是父亲被他所救,被他所养,跟着习武,跟着认字,跟着上了战场,得了军功。
父亲跟了他十年,他对父亲,恩情深重。
顾又笙握着溯洄伞的手紧了紧。
因缘际会,原来是这样的联系。
“老太爷放心,我知道了。”
颜老太爷欣慰地点了点头,然后他抬起眼,犀利地望向顾又笙。
“你都没问我他是谁,他长什么样,你是不是在糊弄老子?”
颜老太爷气得拍桌而起。
顾又笙仰头看他,颜书渊在后边劝着。
“父亲,你怎么又激动了,先坐下,先坐下。”
颜老太爷没动,只直直看着顾又笙,等着她的回答。
顾又笙只觉口干舌燥,一股气压在胸口上下不得。
她的手重重地抓了下溯洄伞。
“我不问,是因为我知道,我知道他是谁。”
也知道,他是何模样。
“你……你见过他?”
颜老太爷激动地嘴都要歪了。
顾又笙垂下头:“我知道老太爷年轻时候的事。”
只是知道他的身份,却没见过?
颜老太爷坐了下去,一脸木木地。
颜书渊捂了捂额头,父亲一言不发地坐着,他便只能开口打破沉默。
“父亲,笙笙是为了书衡的事来的。”
颜老太爷怔忡,视线又落在了溯洄伞上。
书衡,就在那里吧?
颜老太爷对这个儿子,又爱又恨。
“说吧,笙笙,你这小舅公有何要你说的,你便说吧。”
不同于之前的情绪起伏,颜老太爷说到颜书衡,反而平静下来。
颜书渊本以为是女儿家的小事,还想着早些回去与远来的朋友聚聚,此时,却知道这不是一件三言两语就能结束的事。
“十二年前,我到连阳城后,就在外祖母身边见到了小舅公颜书衡,那时我并不知他的身份,他也不知道我天生可见阴阳。”
那时的她,秘术时限结束,刚刚恢复异能。
“多年来,小舅公也因为自我放逐,不曾与我表露身份。可是他不知道,我见了他不久,就知道了他的身世。”
那时候,她刚刚开始修行,自觉实力不够,便也没敢厚着脸皮去认他,只心里默默想着,一定要将他送回去。
后来她修为渐涨,身边也多了可信的鬼怪,她便暗中让鬼怪去查。
“那时我小,还做不了什么,后来偶然从另一个鬼怪那里,得知了当年的真相,只是没有证据。”
那把火,烧毁了一切。
颜书衡在溯洄伞中听得仔细,他没有想过要一个清白,他连求一个落叶归根都觉难以启齿。
那边,颜老太爷垂着眼睛,缓缓地接道:“那一年,书衡沉迷女色,为那曲娘子所迷,为了她不顾名声,多次被拒,多次厚着脸皮凑上去。”
那段记忆,似一层层撕裂开来:“他偷了颜家在连阳城铺子里的钱,偷了他姐姐的私房,一掷千金,强硬买下那花魁一夜。呵,那一晚他怜香惜玉,花魁以死相逼,他便只灌醉了自己,什么都没做。”
颜书渊与顾又笙都瞪大了眼,这个故事已经不是外人所知的那个。
顾又笙知道真相,并不意外,只是她不知道,颜老太爷竟也知情。
而颜书渊,则是第一次听闻。
猝不及防,神魂骤裂。
第94章 认错
颜老太爷的声音继续传来:“他醉酒醒来,却发现那曲娘子悬梁自尽。那个没用的孬种,脑子全是浆糊,也不想想其中的蹊跷,便落荒而逃。”
颜书渊的嗓子感觉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他一直以为那花魁是不堪受辱,被弟弟逼死的。
“兔崽子回过味来,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什么都没干,花魁却自尽了,于是趁着夜色,偷溜进了烟雨楼查探。呵,人家早就设下了天罗地网,正等着他呢。”
溯洄伞簌簌地抖动起来,颜书衡好想问问,为什么父亲知道这些事!
顾又笙手指点了点,按住了躁动的颜书衡。
“那把火,我知道不是他放的,他是冤死的,也可以说是自己蠢死的。”
颜老太爷虽然骂着颜书衡,心里却对那真凶恨得牙痒。
顾又笙不解:“老太爷知道真相,为何当年还要将他逐出家门?”
颜老太爷难堪地扯了扯嘴。
“这些事,我是后来才查到的,那时候,他母亲被气死,他被逐出家门,一切都晚了。”
颜老太爷说完,表情变得凝重:“这么多年我不说,是因为那凶手不是颜家能招惹的,书衡死了,颜家其他人,却还要活。”
若是事发的时候他知道了真相,或许他会拼一个粉身碎骨,为幼儿出气,可是事过境迁才查到,他反而多了许多犹豫。
颜家家大业大,其实也有许多掣肘。
颜书渊脑中闪过几个可能的疑犯。
顾又笙明白了,她是前年才知道凶手的身份,老太爷想必知道得比自己要早。
那样的背景,要谈报仇,确实很难,更何况老太爷背后,还有颜家如此多的人需要守护。
“父亲,究竟是谁?”
颜书渊额头的青筋微鼓,拳头发抖。
颜老太爷独自守着这个秘密,也有快十年。
他不觉得对不起书衡,毕竟是他自己荒唐,只是有愧于童氏与润丰。
“杀了曲娘子的,放火的,都是同一人。”
颜老太爷想到那人,便气得口角微斜。
“齐家老二,齐慎为。”
齐慎为,兄长是当今大将军齐慎行,妹妹是一宫之主齐慧言。
齐家历经三朝,手握重兵,别说是商户颜家,便是大楚皇帝,都难以对付。
齐慎为派人做下了这些事,他不知道为何,但猜测应该是凑巧。
那曲娘子的心上人,正是扮作富商的齐慎为,他改了身份,当年不知为何出现在连阳城,也不知为何杀了曲娘子,然后嫁祸给颜书衡,一把火烧尽一切后,消失不见。
颜老太爷猜测,那曲娘子应该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被灭了口,恰好书衡那傻子凑上去,替人背了锅。
那年在衙门里帮齐慎为遮掩的人,他这些年暗暗杀了两个,留了一个,便是为了不引起齐家的注意。
他也曾想过,在给齐家军的军粮里做文章,可是士兵无罪,他出身于军营,下不去手。
齐家权势滔天,早已不是他年轻时候认识的齐家。
颜书渊怎么都没想到是这么一个人,难怪父亲隐瞒多年。
颜书衡也彻底静了下来,他也是到了此刻,才知道害死自己的真凶。
那可是齐家啊。
十二年前顾明父女逃命,也是因为齐家。
那时楚皇的爱妃一尸两命,身为一国之君,楚皇尚且不敢与齐家对上,只能给顾明按了一个勘验有误的罪名,将他罢官,也算是认了心爱女子的惨死是意外的说法。
颜书衡偷听过顾明与颜书卿的谈话,知道当年宫中的真相,楚皇不信贵妃惨死是意外,便叫了顾明验尸,结果,又碍于齐家的军力,最终舍弃了顾明。
那一年,戚国军队压境,齐家军按兵不出,直到楚皇认了那场意外,直到楚皇罢了顾明的官,直到齐皇后被放出冷宫,齐家才肯派兵。
大楚皇帝尚要低他齐家一头,更何况是他颜书衡。
颜书衡欲哭无泪,这么多年的憋屈,原来还是只能憋着。
听到这里,顾又笙已经无话可说。
她伸手画符,将颜书衡放了出来。
颜老太爷与颜书渊只觉风过,这房间里,便多出来一人。
颜书衡还是当年离家时的模样。
颜老太爷以为,自己不会难过的,毕竟这儿子死得冤枉,却也是自找的,可是当他这样出现在面前,老太爷只觉喉头咕噜噜地一阵,他的心脏被人捏着,很是难受。
他其实……
是后悔的,这个不争气的幺儿,他应该在他年轻的时候就狠狠揍他的,不该心软,不该疼宠,该好好教他啊。
若他不是个见了女色就走不动路的,他又怎么会去青楼,又怎么会有去无回!
颜书渊头皮发麻,暗暗惊心,牙齿咬得嘎嘎作响。
书衡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一时,父子兄弟三人,谁都没有开口。
场面静了下来。
片刻后,颜书衡率先打破沉默。
他在颜老太爷与颜书渊面前跪了下来,低垂着头:“我有错。”
不管凶手是谁,他偷了银票,他在青楼坏了颜家的名声,他害死了母亲,都是事实。
颜书渊吸了吸鼻子,哽咽着想扶他,颜老太爷已经先他一步,扶起了颜书衡。
颜书衡身上的寒气袭来,颜老太爷才意识到,回来的,不是活生生的小儿子,而是他的魂灵。
颜老太爷憋回了眼泪。
知道真相的那一年,他常常做噩梦,梦到书衡怪他没用,梦到书衡怨他没有照顾好他的妻儿。
他怎么都没想到,书衡竟有此机缘,成了鬼怪?
他可是一直怨着,一直放不下?
徐甄说过,仇怨难化,牵挂难舍,才会有机会在死后变成鬼怪。
主子死的时候,心无牵挂,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留住了他的魂,才有机会以禁术将他化成鬼怪。
书衡呢?
书衡从小就是个万事不过心的,除了贪恋女色,他似乎没有什么上心的。
“书衡,你是不是怨着父亲?”
颜老太爷问他。
颜书衡的血泪流下:“儿子没有,儿子自己荒唐,丢了命也算是活该。”
颜老太爷抓着他手臂的手收紧了些:“书衡,你荒唐,可是齐家也不该因此就害了你的命。”
此仇,如今报不得,可是颜家,不会忘记的。
“我本想到死前,再将这笔账告诉你大哥。齐家杀子之仇,我们颜家后代,都会记得的,齐家得意了这么多年,一寸一寸去掰,总是会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