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令仪没有再拦那几个壮汉,因为在距离顾又笙不远处,他们突然脸色发青,浑身哆嗦着软倒在地。
谢令仪也觉得前面有一股森然冷气,他忍不住退后一步。
顾又笙的手指加快了速度。
萧景仁与萧芝铎已经走了过来。
章梦狠狠捏了自己的手,冷静下来。
她露出一脸的惊慌失措,泫然欲泣地看着萧景仁。
“老爷,小巧和芝庆出事了。”
萧景仁面色沉重,没有理她,走到门口看了眼。
一片血色之中,那把黑伞格外地显眼。
萧景仁头皮发麻,抓着门框的手暴出了青筋。
母亲……
第9章 章梦
萧芝铎高声一喊:“父亲,快看!”
萧景仁转过头去。
章梦的周围,肉眼可见的黑影,像风似的,围着她哀鸣。
谢令仪只觉一道风过,顾又笙指尖的金光射了出去。
黑影被打散了些,那声音,却愈发响亮起来。
所有人都听清了那道怆天呼地的痛哭声。
章梦胆战心惊地抱住手臂,惊惶地站着。
黑影散去了些,她才终于能发出声音来。
“老爷,救救我。”
心跳地非常快,砰砰,砰砰地,章梦猛烈地喘着气。
萧景仁迈出去的步子一顿。
府医的供词,元娘子丈夫的招供,代娘的尸身……
证据确凿。
他原以为她只是个有些小心思的女子,却没想到,她行事竟有那般狠辣。
这三年,同床共枕,他身边睡的,是个毒妇啊。
莫怪母亲寒了心,生了怨。
“顾姑娘?”
萧景仁看向顾又笙。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叫她,不是想求情,只是……
翠衣看到章梦身边的古怪,早已吓得双膝发软。
那些壮汉,被谢令仪拽走的倒还好,其他靠近顾又笙的,竟全都面无血色,蜷缩在地上呻吟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想到那时那把伞带来的彻骨阴寒,翠衣对着章梦身边的黑影,生起了不可言喻的惊惧。
顾又笙缓缓走到那团黑影前。
章梦有些站不住,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襟不放手,倔强地看着顾又笙。
黑影没有完全散去,还围在章梦的身边。
“莫道因果无人见。”
顾又笙的眼,一片漆黑,不带任何的感情。
章梦却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冰冷的,杀气。
一种被众人高高在上,围着审判的感觉。
而她,蜷缩在那里,甚至连抬头,都不敢。
不,不,她不要过那抬不了头见人的日子。
她不要。
不要!
她要做人上人,她要做官夫人!
天道不公,天道不公!
她就自己去求!
章梦的眼神一改之前的惊慌,变得狂躁起来。
她自小聪慧,容貌姣丽,若不是出身矮人一截,以她的条件,何愁配不起世家子弟?
偏偏,偏偏父亲只是个商户,家里开着不入流的镖局,做着刀尖舔血的买卖。
十六岁那年,她与京城来的贵公子一见钟情。
原以为是涅槃重生,她终于要去到繁华地,终于不再是一个他人嗤之以鼻的商户之女。
可是她中意的男子,很快迎娶了和她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朋友长相普通,身形肥胖,且蠢笨如猪,除了有一个当官的爹,哪里都比不上自己,可是就因为这一点……
就因为她出身于官宦之家,最后,朋友嫁给了自己喜欢的如意郎君,去了京城。
出嫁前,她是官家小姐,出嫁后,她是官家夫人,多好的命。
而自己,因为与那男子走得近,被人遇见过,落了一个水性杨花的臭名。
明明她是清白之身,明明她不过是喜欢了一个人。
明明那男子,说好要来迎娶自己。
明明,她才貌两全……
却被耽误。
误了最好的年纪。
好,她便是。
她便是!
她便去做那不知廉耻的女子,她便去做那水性杨花的女子!
萧景仁是她使了不光明的手段得来的,他却只给她一个妾室的位置。
她比他的女儿们都要小啊,她把清白之身给了他啊!
凭什么,凭什么只是个妾位?
出身,真的那么重要吗?
她想要摆脱商户之女的名头,就那么难吗?
不服。
她不服。
她真的不服气!
章梦扯乱了自己的发髻,头上的簪子、钗子掉了一地。
她盈盈的目光,疯狂地流连在萧芝铎和谢令仪的身上。
玉树琼枝,丰神俊朗。
她喜欢的,是这样年轻的男子。
却……
萧景仁年近五十。
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
虽然五官还是看得出年轻时的俊朗,但比起一旁的萧芝铎和谢令仪……
呵。
呵。
呵呵。
章梦闭上眼,落下了泪来。
我章梦,年轻貌美,却不得不委身于这样的老头!
天道何其不公!
为了一个官夫人的名头,她的人生……
她的人生早就走歪了。
“来啊,我知道是你,我知道是你来了!”
章梦疯狂地挥舞着手臂,要去抓那些黑影。
“你来啊,他们都死了,轮到我了是吗?”
那些黑影无形,却寒气刺骨,她的手在其中穿梭着,起了一片片的汗毛。
章梦似是对手臂的阴冷毫无所觉,癫狂地笑着,叫着。
“来啊,杀我!”
章梦披头散发,似是疯了。
她痛苦地喊叫着,蹲下身去,抱住自己,将脸埋在了膝间。
她也有过自己的孩子,但是天不容他。
他在她肚子里刚会动的时候,就离开了。
从此,她再没了做母亲的资格。
院子里,壮汉的呻吟声,黑影的哀嚎声,章梦的哭声……
乱作一团。
屋子里,那把黑伞动了动。
萧芝庆从伞下摇摇摆摆地走出来。
他一步一步,走到章梦的身边。
随着他的靠近,围着章梦的黑影散了开去。
萧芝庆走到章梦的身边,停下。
他一脸的惶恐不安,却还是,伸出小小的,沾着血迹的手。
他将手放在了章梦的头上。
像曾经,她安抚过自己那般,摸了摸。
柔软的暖意传来。
章梦抬起头。
眼前的孩子,稚嫩的脸上是掩不住的惧怕,可是他强撑着,挤出一个笑脸。
章梦很少抱他。
她打过他,踢过他,拿针刺过他。
只有他生病的时候,她才会抱着他,亲着他,哄着他。
只有萧景仁在的时候,她才会爱他。
可是……
小小的孩子,勉强着露出笑容。
章梦咬着牙齿,摇着头,她哭着,说不出话。
黑影传出了更响亮的哀鸣。
风雨欲来,原本晴了一日的天,竟又飘起了雨丝。
顾又笙不知何时,撑起了那把黑伞。
她站在门口。
萧清带着大夫进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个混乱的场景。
萧芝铎回了神:“把这些人带下去,里面的人,带去别的院子诊治。”
他指了指那些壮汉和小巧,还有已经晕过去的翠衣。
被萧清带来的老大夫,转头就想跑,却被萧清抓着不能动弹。
老大夫活了一辈子了,见惯了生死,却还没见过这样可怖的场景。
吓死个人啊!
还以为接了个大单,没想到是送命的那种!
老大夫的脚不停地踢动着。
“放我下来,放我出去。”
萧清将他扛在肩上,叫了其他侍卫将这个院子清空。
小巧和翠衣被抬去了章梦的主屋,那些壮汉被关了起来。
院子里清静不少。
黑影安静了,章梦也安静了。
章梦还是蹲在那里,她的身前,萧芝庆站在那里,还维持着那个牵强的笑容。
章梦就那么呆呆地,看了他好久。
顾又笙望着暗沉沉的夜空。
你当如何?
如何?
呵,真傻啊。
第10章 代娘
“原以为是个狠辣的,下手那么重,我差点被她打了个魂飞魄散,却没想到,这样心软……”
诸采苓的叹息声在耳边响起。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顾又笙在心里叹了一句。
章梦的贪念,是一切的原罪。
代娘杀了三人,却迟迟没有对她下手。
顾又笙原以为,她是想让章梦再多过几天担惊受怕的日子,没想到……
她居然是下不了手。
谢令仪一直看着顾又笙,只见她望着天空半晌,许久才有了动作。
她一贯平静冷淡的眼中,带着怜悯。
她举起手来,在空中描绘着。
萧芝铎与萧景仁的眼神,也落在了她的身上。
风雨晦暝,衣袂翻飞,灯光之下,她的身形竟有些飘摇之感。
她的指尖所指,空中那团黑影,渐渐显出人形。
萧芝铎吓得后退一步。
萧景仁的脸色煞白。
谢令仪的丹凤眼微微眯了眯。
章梦吓得坐到了地上,手脚发软。
刚才疯狂的劲头过去,她又开始陷入无尽的恐慌中。
那是一名年轻的女子。
秀气,淳朴。
她的眼里含着泪,直勾勾地看着萧芝庆。
她从空中下来,站到了黑伞下。
接着,萧景仁看到,那黑伞下,原本只有顾又笙一人的地方,竟又多出一个衣着华贵的老妇人。
母亲!
祖母!
谢令仪眨了下眼,竟然真的是姨祖母。
她与走之前,似乎没什么两样,甚至比去世前,还要精神些,只是面色有些苍白。
顾又笙一身白衣,上面还沾着血迹,她的身边站着一老一少两名女子。
大大的黑伞,稳稳地罩在她们的头上。
萧景仁突然感觉有一股寒意从脚下窜了上来,冻遍全身。
“祖母……”
萧芝铎嗫嚅一声。
诸采苓摇了摇头,示意他安静。
“代娘,你待如何?”
顾又笙冰冷的声音响起,拉回了萧芝铎与萧景仁的注意。
她就是代娘?
她就是代娘!
章梦没有见过代娘,这个名字,却是她心里的魔。
代娘看着萧芝庆,流着眼泪不说话。
小小的人儿,好似有所感应。
萧芝庆看了看章梦,又看了看代娘。
“平安……”
代娘啜泣着,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来。
她原来,还来得及,再叫一次他的名字啊。
代娘哭得不能自已。
十月怀胎,快要生的时候,她听到了丈夫老三和好姐妹元娘子的谈话。
十两银子。
他们为了十两银子,就想卖了她肚子里的孩子。
代娘从小孤苦,跟着老三也没过什么好日子,两人和其他几户人家是逃难过来的。
都说西杭府有个好官,到了这里,肯定能过上好日子。
他们跋山涉水,历经千辛万苦到了这西杭府。
元娘子先有了身孕,很快,她也有了。
日子过得苦一些,但好歹有了盼头。
可是……
可是她的丈夫,和她的好姐妹,却在商量着卖掉自己的孩子!
她怎么舍得?
肚里的孩子,是她的血肉养出来的啊……
她冲出去,她说不可以。
她说不行!
老三推了她,孩子提前出生。
她痛了两天,怕了两天。
孩子出来后,她抱着他不肯撒手,她只来得及叫了一次他的名字。
外头嘈杂,她不知道来了什么人。
枕头就捂了下来。
她只听到,一个陌生的婆子说着。
“多给你十两银子,算是买了你媳妇的命。”
她只听到老三欢快地应着声。
她看不见,却想象得出,他是怎样恶心的模样。
她看错了人,她早就知道。
却未曾想过,他连人都不是。
是杂碎!
是禽兽!
是畜生!
二十两,他卖了自己的命,卖了自己的孩子!
她憎恶,她怨恨,她有万千不甘散不去。
她化成鬼怪,跟着老三来到萧府。
她的孩子,变成了知府老爷家的小少爷。
西杭府知府萧景仁,远近出了名的好官。
代娘想,或许自己的薄命,换儿子一个造化,也是值得的。
可是……
代娘阴森的目光,落在章梦的身上。
可是这个夺了自己孩子的人,却没有做好一个母亲该做的。
孩子早产了一些时日,本就虚弱,但她为了争宠,竟狠心将那么小的孩子浸在冷水里。
孩子受了风寒,萧老爷来看,她便是一个疼惜孩子的好母亲。
她抱着他,宠着他,哄着他。
她彻夜不眠,为高热的他守夜,为他擦拭着身子。
萧老爷在的时候,她是个慈母,阖家欢乐。
萧老爷不在的时候,她便是个恶鬼。
代娘早就想杀她了。
早就想现身,把这个始作俑者,杀死。
可是偶尔,极少数的时候。
她抱着孩子,真心地低唱过,真心地亲过他,喜欢过他。
有几个瞬间,真心地,将平安看成了自己的孩子。
代娘自己是个母亲,她能看得出来,那是一个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才会有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