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九对顾又笙的恐惧慢慢淡去,实在是……没有见过在主子面前,如此不在乎形象的女子,他敬她是个人物。
谢令仪让她扶着自己的手臂走下马车,并时不时去看她是否走得稳当,毕竟他也少见有人把自己裹得跟个饭桶似的。
顾又笙觑着眼,大半张脸埋在袖子里,另一手扶着谢令仪,笨重地走下来。
她本来想将大氅披在身上的,可是再披上的话,她将寸步难行。
她就知道,冬天这么冷的时候,就应该待在家里不出门的。
实在是太冷了。
冻得胳膊举着举着,好像就要僵了。
顾又笙的四肢,像是被冰块冻住,一板一眼地,咔咔挪动着。
谢令仪等她走到地面上,也还是没有收回自己的手。
就她这移动的幅度,他还是跟着吧。
客栈里的客人,便见一位清冷俊美的贵公子,手上搭着一坨什么,慢慢挪了进来。
“娘咧,那是一个人啊。”
有人忍不住轻呼出声。
“是人吗,不是一个桶?”
“哈,不是一卷厚厚的布吗?”
周围的窃窃私语,只是他们以为的窃窃私语,顾又笙听得很是清楚。
谢令仪主仆也听得很清楚。
谢五在后边憋着笑。
谢九捂住嘴,转身去安置马车。
顾又笙黑着脸,跟着谢令仪找了一个位置坐下。
天色暗了,今夜他们就要住在这间客栈里。
顾又笙厚着脸皮,假装没有听到别人的议论。
都怪谢令仪主仆穿得太少,才显得她格外臃肿了些。
顾又笙厚颜无耻地将错,推到别人身上。
怕冷也有错吗?
谁还不是被家里宠爱长大的呢?
客栈的房间里烧了暖炉,比外面热上许多,顾又笙脱了两件外衫,但还是穿得挺厚实。
这一路,并没有姐姐所预想的孤男寡女、干柴烈火,谢令仪是个恪守礼仪的,对她虽然不似对他人冷淡,但也没有多热情。
顾又笙不知道,谢令仪对她,在谢九与谢五看来,已是极其热情。
他们可不曾见过主子主动扶人下马车,还要为她在马车上的消遣煞费苦心,又是买食谱又是买话本,还有各类的小食零嘴,那些都是主子亲自尝过后为她选的。
以前赶路,随便到哪个客栈,就近就住下了,可是现在,却都要选当地最好、最贵的。
顾姑娘怕冷,主子还特意改造了马车,加厚了帘子,以免冬风灌进去,吹坏了她。
第123章 约定
回到连阳城后,顾又笙终于松了一口气。
总算可以在家里好好窝一段时日。
谢五依依不舍地与她道别:“顾姑娘,下次有什么事记得写信给我,也让我长长见识。”
谢令仪刚刚将顾又笙扶下马车,听到谢五的话,手举着顿了顿。
顾又笙已经自己站好,他才慢慢收回了手臂。
她还是只露出来半张脸:“好的。”
她知道谢五爱看的,是鬼怪。
“顾姑娘保重。”
谢九在一边拱了拱手。
顾又笙乖乖地点了点头。
谢令仪攥紧指尖。
“到时候,我与你同去幽州。”
此话一出,不只顾又笙,谢五与谢九也是一呆。
魍魉城正月十六招人,主子若是要跟着顾姑娘同去的话,便是连年都不能在京城过了。
连阳城到京城一个来回……
这么一算,主子在京城恐怕待不了几日。
“你去做什么?”
顾又笙倒不是拒绝他,只是幽州魍魉城不同于其他地方,正常人都不会想去的。
更何况幽州……
谢令仪面不改色:“一来,顾姑娘此去,必然要隐藏身份,若是没有了通灵术,恐怕会有危险,姑娘对我有恩,我保护姑娘算作报答;二来,徐家符咒若真落到齐家手里,我手上的账本便还得再多留些时日;三来……咳。”
他清了清嗓子。
谢五:编,主子继续编。
“此次我正好去幽州墓凉城祭拜先祖。”
顾又笙将整张脸埋进手臂里,袖子将她的表情遮得严严实实。
幽州墓凉城,是谢无归的埋骨之地。
他战死后,尸骨便埋在那里,一直没有移回京城。
谢令仪要去祭拜自己的前身……
顾又笙眸色深深:“好,初四出发,我等你一起。”
谢令仪袖子下的手有些汗湿。
他一脸平静地回道:“到时见。”
……
谢令仪主仆走了,顾又笙进了家门。
家里只有一个绿豆,父亲与顾叔都不在。
绿豆听到动静迎了出来。
“二小姐,你可算回来了,小姐和红豆呢?”
就顾又笙那副包裹的熊样,绿豆只在自家见过。
哪怕没见到脸,她也很确定,进来那人定是自家二小姐。
“姐姐还要与程叔去办别的案子,她叫了红豆帮手。”
绿豆了然。
小姐此次离开连阳城没有带上自己,一是赶路太急,二是还要留她在这忽悠县令。
顾晏之此次离开,并没有告知连阳城县令,只是说自己受了凉,要在家中歇上几日。
程挚查案,杀得就是一个措手不及,若是消息外漏,难免引得一众地方官员战战兢兢,提前做好准备。
再来,顾晏之是连阳城的仵作,这次等于是接了私活,她也不想被人发现,更是嫌麻烦,怕要多做解释。
绿豆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顾又笙已经使着最大的劲,加快了挪动的步伐。
“快,快去把我房里的暖炉都烧上,哪怕熏死在里面,也别让我再感觉到冷。”
绿豆忍着笑,一手抓剑,一手要去搀扶顾又笙。
顾又笙拒绝:“不用扶我,先去帮我把炉子点了。”
“是。”
绿豆与顾晏之都是习武的,顾叔与顾明又是两个大男人,红豆虽然身子娇小也没那么怕冷,家里每年冬天买的银丝炭,几乎都是被顾又笙用掉的。
绿豆心想,二小姐夏日要用冰,冬日要用炭,家里以后还是得多攒点钱啊。
可惜小姐的情报网烧钱,老爷又是个不计较银钱的,家里全靠着顾叔一人,精打细算、抠抠搜搜,才能勉强维持。
……
归来时开。
今晚食摊来了一个新客,是个有些胆小的妇人。
红豆不在,绿豆便来帮忙打下手。
只要不是吃到她嘴里,看着二小姐做菜便不算是个苦差。
要是得试吃的话,她是打死不来的。
冬天了,归来时的老客都知道规矩。
顾又笙怕冷,冬天的时候,鬼怪们经常是有了上顿没下顿。
归来时食摊空闲许多,之前幺妹受伤,吓坏了一波鬼怪,很多怕事的都去了地府。
顾又笙没有特地去问那个新来的鬼怪,看她一副茫然受惊的模样,她都怕自己多问一句,那新鬼就会吓到晕厥。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那妇人连着来了三日,但是,她除了第一日,贪嘴尝了一口,后面两日并没有要菜,只是跟着别的鬼怪坐着。
顾又笙知道,她是在适应鬼怪的生活。
自己做的菜,新鬼是很难下咽的。
顾又笙也是不明白,她看了这么多的食谱,为什么做出来的菜还是这般难吃?
可能也是一种天赋吧,毕竟是连没了味觉的鬼怪都能尝出的味道,那该是怎样的惨绝人寰啊?
顾又笙安心在家里窝了几日,在一日午后,得到了一个坏消息。
那时,她刚吃完午食,难得太阳好,她便裹着大氅在前院晒太阳。
绿豆便是在这个时候,从外面闯进来的。
顾又笙这边,安静祥和的画面被打破。
“二小姐,出事了!”
顾又笙手里的糕点才吃了一半,她有些不舍地放下,坐起来看向绿豆。
难道是父亲出了事?
“二小姐,陈县令让小姐速去衙门。”
顾又笙咀嚼了两下,顾晏之不是出门了吗?
绿豆喘了口气:“小姐跟着那个程大人走了,是没有跟上官告假的。”
顾又笙打了一个嗝。
所以?
“小姐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接了私活,也怕坏了程大人的事情,所以只是跟衙门里说,受了些风寒,要在家里养几日。”
所以?
“刚才我遇到衙门的官差,他们是来找小姐的,让小姐立刻去衙门,说是有紧急案件。”
所以?
顾又笙迟疑地咬了一口糕点,为什么绿豆要用那样亮晶晶的眼神看着自己?
“小姐不在,我推不了,二小姐,你去帮她顶一下吧。”
顾又笙的脖子微微往前伸了伸,似乎没有听清绿豆的话。
“二小姐只要遮了脸上的痣,再穿上增高的靴子,谁能看出来你不是小姐啊?”
顾又笙满脸问号:“啊,我什么时候会验尸啦?”
让顾晏之去衙门,肯定是找她验尸的啊,自己能顶什么用?
绿豆一噎:“二小姐,你就去公堂上应付一下就行了,已经有仵作,做过一次勘验,大人就是不放心,想让小姐再去看看,最好……”
最好就是能发挥一下讼师的作用。
这还是不要说了,免得二小姐更加觉得为难。
“小姐臭名……威名赫赫,远近的罪犯都怕她,二小姐只要冷着一张脸,往公堂上一站,便足够了。”
官差的原话是,顾晏之臭名远扬,罪犯都怕了她的毒舌,只要她去公堂上转一圈,便如同施了一道酷刑。
“绿豆啊,我虽然说出自仵作之家吧,但是你知道的,我一点不会验尸啊……”
“二小姐,若是被大人知道小姐接了私活,还偷偷去了外地,小姐这个月的工钱就不保了啊。”
衙门里的人,要离开本地,是需要先和上官报备的。
顾又笙默默地,将剩下的糕点塞进嘴里。
顾晏之的工钱并不算多,就让它扣了吧。
“二小姐,要过年了,家里开销大,要是还少了小姐的那份,那您房里的炭火,就得减了啊。”
顾又笙瞪大了眼,那可是绝对不行的!
第124章 假扮
连阳城县衙。
公堂之上,县令陈大人一脸威严,坐在正前。
今日查的,是一桩由隔壁县衙移交过来的案件。
死者,是以卖饼为生,一个开早食摊的寡妇,鲁婶。
而嫌犯,是住在她隔壁的老汉章三。
三日前,鲁婶被人发现死于家中,悬梁自尽。
本以为是一个简单的案子,可是仵作勘验后,却发现鲁婶不是自尽,而是死后被人挂到房梁之上。
于是,一一盘查下来,最终只有她隔壁的老汉章三有疑。
章三比鲁婶大十几岁,曾经向鲁婶提过亲,但是鲁婶没有同意。
邻里说,章三因此常常在背后羞辱鲁婶,有一次醉酒,还曾砸过她的早食摊。
鲁婶性情内向,是个胆小怕事的,对于章三,她一直是能避就避。
鲁婶去世前一日,有人看到章三曾找鲁婶说过话。
因此,住得近,又没有人证的章三,成了目前唯一的疑犯。
二人虽然住在隔壁县,但是鲁婶是连阳城人士,因着离得很近,隔壁县令便将此案移交给了连阳城县衙。
顾又笙踩着“高跷”到的时候,章三正跪在下头喊冤枉。
他五十几岁,是个长相憨实的。
公堂之上,还摆着一具白布盖住的尸体,周边有屏风挡着,但是顾又笙是从公堂后边绕过去的,还是一眼就看到了。
顾又笙抖了抖,只觉得身子有些软,不知道是因为衣服穿得太少,还是乍然来到公堂的心虚。
上方的陈县令见到她,眼神一亮。
“顾仵作,你来得晚了,先看看尸体吧。来人,将之前顾明的验尸单拿给顾仵作。”
原来之前勘验的仵作是父亲。
顾又笙一本正经地看了看,那张密密麻麻的验尸单。
不是她不识字,实在是父亲的字太过龙飞凤舞。
她勉强辨认出了大意。
接着,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脸平静地走到屏风里边。
“哇,是顾仵作,她那张毒嘴可厉害了,肯定能审出东西来。”
“审什么审啊,肯定是那章三做的,他求爱不得,因爱生恨呢!”
下面有几个围观的百姓,交头接耳着。
听到顾仵作的称呼,章三擦了把冷汗,他虽然是隔壁县城的,可是连阳城顾仵作、顾讼师的名头他还是听过的。
顾仵作还有几个响亮的别称,分别是顾毒舌、顾毒妇、顾煞星、烹尸怪、骨头汤、顾阎王……
太多了,章三一下子有点记不全乎。
这位顾仵作虽然是女儿身,可是勘验之术非常了得,日常爱好便是烹煮尸骨。
除了勘验厉害,她的嘴皮子更是利索,公堂之上,被她那张毒嘴气得吐血的大有人在。
顾晏之之名,在附近县城,很有些威名。
顾又笙擦了把手心的汗,这么冷的天,愣是把她给急出了汗。
她学着父亲与姐姐的模样,假假地验完了尸。
看到死者的脸,顾又笙微微愣了一下。
陈县令撑着下巴,微微疑惑,顾仵作今日连口鼻都未曾检查,是勘验之术愈发厉害,还是有些潦草?
哎,不可能的,那可是顾晏之啊,一定是勘验之术又精进了。
顾又笙吸了口气,佯装淡定地走出屏风,嘴角带着顾晏之惯有的冷笑。
“启禀大人,死者确实是被人勒死后,再悬挂于梁上伪装成自杀模样。”
顾又笙清了清嗓子,将声音压得低沉了些:“上吊自尽者,索痕八字不交,可是死者颈部有两道索痕,旧痕紫赤有血瘀,另一道白色无血瘀……”
她默默背了几句,父亲验尸文书上所写的。
“可见,死者是被人先勒死,再假作是自缢。”
顾又笙一脸自信。
“那也不能诬赖说我杀了人啊,我虽然心仪那寡妇,但是她没应下,我也就算了啊。我偶尔说上两句出出气,却怎么也没必要杀她啊。”
章三叫冤。
顾又笙凝望着陈县令:“大人,死者有一指甲断裂,想必死前挣扎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