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归的步子还算稳当,人轻轻地靠着顾又笙,二人慢慢消失在其他士兵的眼中。
见将军没了踪影,下面的士兵才敢出声。
“大将军未免太过严苛,既然是将军的未婚妻,来这军营看他我们也能理解,他何苦自讨军棍呢?”
“哎,那么娇滴滴一个姑娘,要是挨了军棍,别说三十,就两棍子下去,估计都得不了好。”
“还是将军威武。”
雷飞云拧着眉头:“住嘴,不得妄议,军规至上,即便是大将军,也不得越过去。”
雷飞云虽然这么说着,心里却也是为自己的主子委屈的,明明那三十军棍,可以混过去的。
可是他也知道。
虽然无归军中大多都是亲信,但是也有不少楚皇的眼线。
主子若是带头违反军规,被人奏上了朝堂,那便是更大的罪。
主子军功累累,恐怕早就已经是楚皇心头的刺。
此次与戚国一战,这胜利的喜悦却没有传到谢无归的几位副将心中。
楚皇对于将军的忌惮,在之前几次进京封赏中,他们看得明明白白。
此战大捷,于无归军,却未必是好事。
……
顾又笙随着谢无归坐上马车,他还未处理背上的伤。
待进了马车坐定后,他才随手打开角落里的一个小箱子。
里面正是伤药。
他没有避开顾又笙,很快褪去了衣衫,将药粉随意地往背上洒了洒。
顾又笙见他上药很是随意粗暴,那后背上还有好些伤口没有洒到药。
“我,我来给你上药吧。”
顾又笙看他不反对,便接过他手上的伤药,坐到他的背后。
他的背上,一条条的红痕鲜明刺眼。
顾又笙下意识撇过头不敢去看。
她以为这只是他的一场梦,却忘了,这就是谢无归的一生所化。
他的身上还有些陈年的旧伤,之前沐浴的时候她没看清,此刻却都看清楚了。
一军主帅,身上又怎么可能没伤?
战绩斐然的战神,也不过是凡人之躯。
她颤着手将药粉洒在他的伤口上,轻轻地吹了吹,然后伸手将药粉抹开。
谢无归只觉背后一阵颤栗,她轻柔的气息,扑在自己的背上,一阵阵的颤栗取代了原本的疼痛。
谢无归在决定送她去接受军法的时候,就已想好。
与其让这不知来由的姑娘死在刑场之上,不如就让她陪自己,走人生最后一段路。
谢无归一生漂泊,无愧于君,无愧于天地,便就自私一回。
她的心声,再一次撞进他的心中。
这么多的伤,他是不是一直就这样随意处置?
是不是一直……
没有人在意过他的伤?
一军主帅,是不是只能以身作则,不得露出半丝软弱?
他是不是……
很痛?
第163章 父亡
顾又笙随着谢无归来到一处宅子。
她被安置在一个小院里。
谢无归离开,此处的场景又开始坍塌。
顾又笙看着眼前的一切变化,不由恍惚。
她很快,出现在一根柱子后边。
前面似有人在激烈地争执着。
顾又笙没敢探出头去,将自己藏好。
“若不是他,又有谁会杀害父亲?”
“分明就是他,堂堂一个大将军,竟然是个杀父的畜生。那晚,有人看到他出剑伤了君诺。”
“对,肯定是他,可怜父亲只是想为我讨一条生路,他不允也罢,为何要对父亲下毒手?”
“无孟,别跟他们多言,这里是谢无归的地盘,谁敢越过他去。我们走,我们进京告御状。我就不信,我们南临府堂堂谢氏大族,还不能教训族内一个不孝子孙!”
有人劝道:“同是谢家人,何必如此呢。”
“哼,君诺横死在此,谢无归伤他在先,杀他在后,谈什么同是谢家人?”
君诺,是谢无归生父的名字。
顾又笙听懂了,应该是谢君诺死了,他们以为是谢无归动的手。
她依稀记得,谢无归死前,确实有此事发生。
只是她听闻的版本,是谢父看望谢无归,被人杀害,死在墓凉城。
谢无归查出下手之人是戚国细作,此事就此收尾,并没有说,谢无归还曾被人误会是杀父凶手。
谢无归断了谢君诺的小弟,是她亲眼所见。
若他真的有杀人,这么重要的一幕,她不该错过才是。
更何况,谢无归并不是嗜杀成性之人,若他有心要了谢君诺的小命,早几年军权在握时便可动手。
而且谢无涯走得是读书人的路子,谢无归也不可能不为自己的亲弟弟考虑,仅为泄一时之气,便背上弑父的罪名。
最最重要的是,就谢无归的身手,取人性命何至于做不干净,还被人追上门来质问?
那两个男子,一个年少,应该是谢君诺的儿子,另一个年长,或许是谢君诺的兄弟。
他们还在那不依不饶,也有其他人拦着劝着。
谢无归就坐在主位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他敏锐地瞥来一眼。
顾又笙赶紧将头躲回到柱子后边。
对于她这突如其来的出现,谢无归好像已经有些习惯。
场面一片混乱,他却在想,她是不是真的能来去自如。
很快,颜金铭带着两名士兵冲了进来。
“禀主子,杀人者已被抓获。”
颜金铭的话音刚落,后面雷飞云便押着一人走进来,身后跟着一小队人马。
“这人是戚国的细作,便是他下的手。”
雷飞云的声音冷静沉着,面上一片肃然,有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谢无孟愣了愣,看了眼那重伤的细作。
“谁知道是不是你们随便抓来的人?”
和他一道来的谢君辞呛了一声。
幽州是谢无归的地界,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切还不都是他说了算。
按辈分,谢君辞算是谢无归的三叔,但不是同一支。
他与谢无归并不亲厚,所以对谢无归也并不了解。
这一次,他是专程跟着谢君诺和谢无孟过来,看看有没有机会在无归军中讨要一个军职。
谢无归一副温雅模样,不管他和无孟怎么说,都没有露出丝毫怒意,他便以为这人是个好拿捏的,变得愈发大胆起来。
他虽然拒绝了无孟,但是无孟是继母所出,谢无归不喜也是正常,自己却是正经的谢家嫡系,他总该给自己几分面子。
再大的官职,离了宗族,总是不够羽翼的。
谢无归却没管二人的质疑,淡淡问道:“审过了?”
“是。”
雷飞云应声。
谢无归的眸子,在那细作身上转了转。
他心里有一个疑犯人选,可是死得是谢君诺,虽然是他和无涯的生父,却也是害死母亲的凶手,是逼得他们兄弟不敢再待在谢家的祸害,他不想为那人,多费心思。
“下去吧。”
谢无归随意地摆了摆手。
雷飞云应了一声,便押着那重伤的细作,退了出去。
谢无孟瞪大眼睛:“你竟然就这么随意信了?究竟你是杀人凶手,知道他不是真凶……还是你根本不在意父亲的死活?”
谢无孟自己是个没本事的,以后若想出头,只能靠着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
可是这兄长连父亲的面子都不给……
不同于谢君辞对于谢无归一无所知,谢无孟是知道谢无归的冷情的。
谢母在生下谢无涯不久后,被谢父与妾室活活气死,深宅大院之中,谢无涯由年仅十一岁的谢无归艰难养大。
后来妾室孟氏被扶为正妻,谢无孟从庶出变成嫡出。
谢无涯三岁的时候,因为撞倒了身怀六甲的孟氏,被谢君诺打了一顿,罚跪祠堂,险些一命呜呼。
那年,谢无归十四岁。
谢无孟当时,也不过是一个十岁稚儿。
就在那一年,谢无归带着伤重的弟弟谢无涯,离开了谢家。
等谢家再听到他们兄弟风声的时候,便已是谢无归战功赫赫之时。
谢家嫡系曾多次抛出橄榄枝,谢无归却从无回应。
谢无孟知道,谢无归自小便是个极有主意的,却没想到他会对父亲下手。
父亲受伤后被抬了回来,却在几日后离奇死在床上,他们确实没有证据,证明是谢无归下的手,可是除了谢无归,这幽州墓凉城中,又还有何人与父亲有仇?
“无孟,休要费力与这畜生多言,我们便带着你父亲的尸首进京,自有圣上为我们做主。”
谢君辞还在那里义正言辞地说着。
如此一来,若是谢无归不想他们进京惹事,便只能息事宁人,拿一个清闲的军职,堵了他们的嘴。
谢君辞如意算盘打得响亮,却错估了谢无归对于谢家人的无情。
谢无归轻抬眼帘,给了颜金铭一个眼神。
他终于听烦了这二人的碎碎念。
颜金铭拔出刀来,往唠唠叨叨的谢君辞面前一送。
“要去就赶紧,别在我主子府上废话。”
谢君辞吓了一跳,眼前的大刀锋利无比,他不敢上前,嘴上却也没饶人。
“好啊,谢无归,你这是心虚呢,若我在此地出事,你看我谢氏一族,饶不饶得了你?”
谢无归眼神微沉:“那你可以试试,看我饶不饶得了你?”
他话音刚落,颜金铭手中的刀便已划出一道银光。
谢君辞只觉脸上一痛,伸手去摸,却是一手的血。
他张开嘴想叫,却发现自己的舌头不见了,他低下头去,才在地上看到一截东西。
是……
是他的舌头!
谢无孟没想到谢无归的手下说动手就动手,被唬得连连后退。
颜金铭年纪轻轻,身上杀气却不轻。
对主子有威胁的人,要么自己消失,要么……
就去死。
颜金铭的眼里闪过杀气,谢家这些混账,他很早就想杀几个,好为主子出气。
主子十四岁便带着小少爷浪迹天下,他在酒楼被人毒打,被诬陷手脚不干净的时候,是主子出手救了他,那时候主子的身手还不算厉害,围攻之下,因为救他还受过重伤。
主子十五岁,带着一个四岁的弟弟,带着一个九岁的他,什么脏活苦活都干过,他们在没有屋顶的破庙里睡过,在桥底下住过,过着有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过着与乞丐抢吃食的日子。
主子做得最多,吃得最少,为了小少爷和自己,还好几次饿晕过,他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是个捡回来的孤儿,就薄待分毫。
颜金铭听主子说起过,那吃人不吐骨头的谢家大宅,说起过主子那柔弱无依的母亲,说起过那宠妾灭妻,差点害死小少爷的生父。
颜金铭以为,自家主子是世上最好的人。
若不是谢家肮脏,主子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又何至于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
那一年,各地闹饥荒,他们实在活不下去,主子只能去了军营。
主子十六岁,离家在外,受了两年风雨飘零的苦,接着便入了无间地狱。
战场生死一线,主子一个小小士兵,更是无足轻重。
他以死相搏,才攒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军功。
后来因缘巧合,救下太子,才得了出头的机会。
战场九年,生生死死,主子的苦难,颜金铭全都看在眼里。
若不是谢家不做人,主子又何至于受这些罪?
第164章 夫人
颜金铭眼中的杀意更盛,直刺得谢无孟不敢作声。
谢君辞捂嘴呻吟着,颜金铭杀气凌然,他吓得几乎站不住。
“金子。”
谢无归平静的声音响起。
他无意杀谢家人,不是不敢,只是不想让金子手上,沾了那脏血。
颜金铭握着刀的手一紧,却还是没有违背自家主子。
他收回了刀,谢君辞与谢无孟也终于如梦初醒,落荒而逃。
颜金铭嘁了一声,满脸都是嫌弃。
“主子,谢家这些孬种,一点本事没有,竟还想着在军队里混个军职,也是好不要脸,脑子是屎糊的吧?”
他们根本不知道,主子军功累累,早为楚皇所忌惮。
身为族人,身为家人,却只知道自私地从主子这里拿好处。
“那些王八羔子,全该下地狱才是。”
谢君诺虽然是主子的生父,颜金铭却将他咒骂一通。
死了还要祸害自家主子的名声,简直是个猪狗不如的,活该死于非命。
在他眼中,谢君诺是害自家主子受苦多年的凶手。
什么生父?
主子真是上辈子倒了大霉,才投胎到了这样一户人家。
生父宠妾灭妻,妾室毒辣,生母柔弱可欺,只知忍耐,谢家妄称大族,却没有对谢君诺那样的混账做出什么约束,任由他纵情声色,气死发妻不说,还纵容妾室对着嫡子狠下毒手。
主子要不是自小吃够了那毒娘子的亏,何至于到了二十五岁的高龄,还未能娶妻生子?
必然就是幼时留下的阴影太深,主子才不敢亲近女子呢。
对了,主子那凭空冒出来的未婚妻呢?
“主子,那位姑娘呢?”
颜金铭突然想起顾又笙,开口问道。
他原以为是来偷看自己洗澡的痴女,没想到竟然是主子的未婚妻。
可是他与主子几乎寸步不离,那未婚妻可以说是从天而降,实在神秘。
莫不是主子被她看了身子才……
唉,想不到主子竟是个这般纯情的,被人看了身子就认定了人家,早知如此,他早几年就该找些姑娘家偷看主子洗澡。
谢无归没有说破顾又笙的位置,只挥挥手让其他的士兵退下。
待到大堂只剩下谢无归与颜金铭,他才出了声。
“出来吧。”
颜金铭一脸莫名,接着他便看到那柱子后边,缓缓移出一道倩影。
可不就是当日偷看主子洗澡,害得主子罚了军棍的姑娘嘛。
“你是何时躲在这里的?”
颜金铭瞪着眼睛问道。
难道是刚才场面太过混乱,才没有注意到她?
顾又笙干干地笑了笑。
天晓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