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满身鬼气,满身功德,有他在的地方,恐怕寻常鬼怪,根本不敢近之。
“你……”
徐显的手指抖了抖。
“是我。”
谢令仪随意笑了笑,让开了道。
徐致便扶着徐显,走了进去。
顾又笙过来,将他们迎到桌边坐下。
谢令仪合上门,也坐了过去。
四人彼此视线交错,一时却静默无声。
徐致与顾又笙交换了一个眼神,顾又笙收到暗示,柔声问道:“老太爷过来,是不是有事要问?”
她斟酌了一下称谓,徐显是徐甄的弟弟,便是她的舅太爷。
徐显的视线,还是停留在谢令仪的身上。
“你,是你吧?”
他没忍住,又问了一次。
那个天神般的守护者,他在幼时见过。
他那天资过人的大姐,便是为了他,废去半身修为。
可是,那人对魍魉城有大恩……
徐显没有立场怪他。
“他们那群疯子的梦,终是成了啊。”
他感慨着,又有点难受。
如此逆天之举,居然也能成真,可他徐家……
顾又笙的睫毛颤了颤。
“姑姑,对于徐氏古符,我有些猜想。”
她说得轻描淡写,徐致与徐显却通通坐直了身子。
“传闻古符的创造人,是个有些不羁的。”她将自己的猜想娓娓道出,“他认为,通灵师于鬼怪,该顺其意。只要鬼怪未行恶事,便该顺从鬼怪自己的意思。”
徐家有善心,却违背了鬼怪的初心,他们制止鬼怪复仇,说来是好意,却与徐氏古符那位开创者背道而驰。
那位是有些离经叛道的,他并不赞同因果善了的说法,他认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即便是鬼怪之身,也有权利为自己的未来做出选择。
徐家一心规劝鬼怪向善,与他,不是一路人。
“而徐家如今,却遵从向善,与他的处事风格大不相同,我便猜测,徐家如今没有人可以传承古符,是不是因为这个?”
如今天下,只有她与谢令仪懂得驱使古符,那么巧,他们二人都不是会劝鬼放下的。
徐显听得认真,一脸的惘然若失。
若真如她所言,那徐家……
徐致满面春风:“祖父,若真是如此,那徐家只要改变对待鬼怪的方法,便有可能习得古符。祖父,或许可以一试啊。”
徐显茫然地回首望她。
这个孙女,是他最得意的后代。
他已经年迈,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没有办法再改变,可是她却还年轻。
徐家还有很多年轻人,或许,或许真的可以一试。
没有人真的了解,究竟该如何习得徐氏古符,可顾又笙是古符传人,她的猜想,或许便是真的。
徐显抹了一把眼泪。
若是真的,他便有颜面去见徐家的列祖列宗。
“齐家若真的炼制出了鬼兵,不知徐家可有应对之法?”
齐家若是通过徐家的秘术行了恶事,徐家怕是难逃因果。
徐显握紧拳头,他已经听徐致说了此事:“之前告诉你入无归梦境的符咒,便是修炼鬼兵之法,也是控制之法,他若能操控鬼兵,你便也可以,只是看……”
看谁的实力更强罢了。
顾又笙的手指动了动,那便是要斗法的意思。
“不过,鬼兵丧失意志,唯有彻底消除,才是正道。”
为人操控变成杀器的鬼兵,唯有灭亡,才是出路。
“对了,不知可有其他的方法,可以镇压他身上的鬼气?”
谢令仪满身鬼气,实在扎眼。
徐显迟疑地朝着谢令仪望去,他是鬼王,又岂会控制不住身上的气息。
谢令仪清了清嗓子,对顾又笙笑:“你是瞧不起鬼王呢,还是瞧不起我?”
顾又笙长长的睫毛扇了扇,双眼从不解变成笑意。
他这么说的意思……
果然下一瞬,谢令仪身上那惊人的鬼气,便消失不见。
原来没有了镇魂,他还是可以靠自己收敛鬼气。
以前不能,应该是失忆的关系。
顾又笙垂下眼,有些难为情。
她好像问了一个傻问题。
谢令仪的眼里,却尽是宠溺。
二人眉来眼去,含情脉脉,徐致与徐显纷纷觉得自己多余。
“祖父,那我先扶你回房吧。”
他们的关系,经过无归梦境,倒是更加亲昵。
“嗯。”
徐显恨不得自己可以健步如飞,离开这个满是情思的地方。
顾又笙起身送他们,顺便说了自己要走的事情。
“魍魉城安定下来,我们也是时候离开,齐家鬼兵之事,不能再姑息下去。”
如今尚且不知,齐家的鬼兵,炼制到了何等地步。
必须快点去一趟京城。
徐致想留她,却知道她的家不在此处。
而且,齐家借徐家符咒行诸多恶事,确实不该视而不见。
魍魉城势弱,但若走鬼道,还是有一较高下之能。
“若需要帮助,便来信一说。幽州魍魉城为你所救,日后也永远是你的后盾。”
此话,对着顾又笙说,也是对着谢令仪说。
哪怕他是鬼王,哪怕他对魍魉城有恩,也希望他,不要欺她徐家传人。
否则黄泉碧落,徐家倾尽祖宗之力,也不会坐视不管。
徐致噙着笑摇头,她知道这应该不可能发生。
谢令仪对顾又笙的情意,她看得一清二楚。
希望他们二人,比翼双飞,天长地久。
第184章 守坟
顾又笙与谢令仪,是在夜半出发的。
他们驾着徐致备好的马,第一站,要去幽州墓凉城。
夜风呼啸而过,二人催促着胯下的马匹,一路行得飞快。
总觉得忘了什么……
谢令仪的衣袍被吹得乱舞。
身边的少女长发飞扬,他看了她一眼,嘴角带笑,眼神温暖如春。
此时,默默守在城门客栈,即便溯洄伞突然飞进了城,也没敢离开的谢五,还在客栈里安稳地睡着,一心等待着自家主子出城。
溯洄伞:那人总是要和自己贴脸,好是讨厌,还是不提醒主人了吧。
谢五:……
……
墓凉城,已不复无归梦境中的模样。
这里,在很多年以前,便已是一座孤城。
谢令仪带着顾又笙,到了自己的墓前。
作为鬼怪的几十年,他便是在这里,虚妄度日。
顾又笙郑重地给谢无归拜了拜。
希望从此以后,悲伤随着谢无归离去。
希望从此以后,他的人生,充满爱意与温暖。
她亲眼目睹过他的苦难,便更是心疼他作为谢无归的一生。
曾经她对老太爷等人的行为有多无语,如今便有多感谢。
感谢他们年少轻狂,感谢他们没有放弃谢无归,感谢他们让他,还有重生之机。
感谢他们,让她所爱之人,有机会活着。
谢令仪不是带她来祭拜自己的,看着她对自己的墓碑祭拜,含笑揉乱了她的头。
要对付齐家,权势、兵力、财力,还有鬼力,缺一不可。
他来墓凉城,是来取自己前世的钱财的。
虽然不是什么宝藏,却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还有当年他的死……
楚皇是一国之君,肩负着大楚兴衰,他不便扳倒,不过齐家……当年他来不及除去齐天寅这个祸害,如今决不能再放过他的狗后代。
离着无归墓不远,便是谢令仪前世埋葬财富之地。
他的财宝,便是锁在这片土地之下,而钥匙,当年他交给了大山,如今传到了大山的儿子石头手里。
顾又笙微微吃惊,前几日才在梦境中见到的孩童,如今已是耄耋老人。
石头痴痴望着谢令仪,虽然不是将军的容貌,却分明是将军的眉眼。
“石头。”他温和地呼唤他的小名,“你长大了呢,可惜,没有等到你来我无归军中效力。”
他还记得他幼时曾说。
“将军,过几年我就来无归军做您的兵。”
过去几十年,风风雨雨,是大山和石头一直在他的墓前清扫、祭拜,别人偶尔过来,他们却是日日都在。
所以对于石头,谢令仪本不陌生,不过他做了十三年的谢令仪,石头比记忆中又更老一些。
石头颤着手,鼻头酸涩,眼睛发胀。
是做梦吧,将军早就去世,又怎么可能还会回来?
怎么可能会是如此年轻的模样?
可是……
可是他的眉眼懒懒的,他的语气那般温煦,他说话时带笑的模样,又分明就是,就是他们幽州的战神。
石头用袖子擦了把涕泪。
父亲说,若有朝一日,自己走到将军的身边,便是他们赵家天大的福气。
可是将军去了战场,从此,便只是一座凄凉的坟墓。
他与父亲日日守在此处,就是怕将军的魂灵在战场受创太重,找不到家。
父亲去世,便只剩他一人枯守。
石头胡乱擦着脸上的眼泪,又哭又笑。
将军,我这一生,终于可以,走到您的身边。
虽已老矣,不能为您效力,但能为您守坟,亦是我赵家之幸。
愿将军,乘风而起,畅意天下。
第185章 金子
幽州去往金锣城一路,顾又笙与谢令仪终于想起,谢五被落在了魍魉城外的客栈。
谢令仪到了金锣城,便找了暗哨通知谢五。
他们到金锣城的那日,恰好遇到官府放榜。
新科状元,方远崖。
一切的苦难之后,他终于金榜题名。
而探花郎,也是他们的熟人,正是萧芝铎。
他们一个,完成了对未婚妻的承诺;一个,不负祖母期盼,更上一层。
谢令仪带着笑,多看了两眼,他是真心为他们高兴。
官场之路难行,前世今生,他见过太多为权势蒙蔽之人,希望他们以后,勿忘初心。
……
开门的,依旧是年迈的颜栓子。
他没有想到,来得会是顾又笙。
颜栓子往她身后探了探,却没看到二小姐。
“只有我二人来了。”
顾又笙乖巧地笑着。
“我们来见老太爷。”
颜栓子虽然意外,却还是笑着,将顾又笙与谢令仪迎了进去。
二人或许是凑巧遇上的吧?
可他们之间的眼神……分明又黏得很。
颜栓子虽然年纪大,却不认老,自认是个耳聪目明的,他暗暗想着,莫不是二人生了情意,二小姐不准,他们便来求老太爷?
颜栓子让其他下人去知会颜家大爷颜书渊,自己则带着顾又笙与谢令仪,去了颜老太爷的院子。
老太爷那臭脾气,不会棒打鸳鸯吧?
还是让大老爷来处理比较合适。
颜栓子一边走着,一边琢磨着。
很快,三人便到了颜老太爷的住处。
颜栓子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转悠一圈,斟酌着道:“不如……咱们等等大老爷?”
大老爷的脾气,可比老太爷好太多。
顾又笙淡笑,扯个一个谎:“之前老太爷给了我一幅画,今日我是专门为了这幅画,来求教的。”
颜栓子管着大门,自然知道此事。
他上前敲了敲颜老太爷紧闭的房门。
“吵什么吵,老子睡觉呢。”
里面很快传来,颜老太爷暴躁的声音。
颜栓子回首,对着顾又笙二人尴尬一笑。
“老太爷,是二小姐家的笙笙小姐来看您,求教您送的那幅画。”
“哪个二小姐?啊……”
里边传来一阵乒铃乓啷的声响。
“是笙笙啊,快进来。”
颜老太爷捂了捂撞疼的腿,扯着嘴回道。
那幅画,不提就算了,一提他就来气。
完全是屎糊了脑袋的做法。
她来了也好,刚好问她要回来。
颜老太爷想到这里,便兴冲冲地站好,等着主子的画像,重新回到自己手中。
颜栓子替他们开门,却没跟着进去,待二人走进去,便偷偷拉上门。
可不能坏了小姑娘的名声,要是老太爷骂得太响,传了出去可不好。
顾又笙缓缓走过去,却没有开口说话。
颜老太爷理了理衣服,转身笑容以对。
他这才发现,顾又笙后边还跟着一人。
这人他还认得,正是谢家的后辈。
他们在寿宴上见过,那时自己还因为他勾起了对主子的思念,偷偷抱着牌位,在祠堂里哭了一会。
“谢家小子,你怎么……”
颜老太爷突然顿住,他搓了搓自己的眼睛,用力去看。
他死死盯着谢令仪,反复搓着眼睛,反复去看。
分明还是谢令仪,可是……
颜老太爷心头一跳,他看出了眼前之人,不同于之前所见。
他是……
“金子。”
那人笑得懒懒的,随意地叫唤着。
这一声金子,好久未曾有人叫过。
这一声金子,他等了七十余年。
巨大的惊喜袭来,颜老太爷只觉眼前一黑。
他还来不及唤一声主子,还来不及多看他一眼,便失去了意识。
……
暗空之中,一个孤独的少年,艰难地走啊走,走啊走。
他去过无边的沙漠,去过无数的寺庙。
他去过大楚极北之地,去过大楚以外的地方。
主子走后,他本想遁入空门,佛却不肯收他。
有位高僧说,行善积德,可得福报。
他不要福报,他本就是地上的蝼蚁。
他只是不服。
不服主子枉死,不服主子牺牲。
凭什么主子要去投胎,凭什么他要什么都不记得?
他弃了命,便由他们来留他的魂。
盼他有朝一日,以无归的身份,再活于世。
高僧说,福报或可圆梦。
他便信以为真。
他不要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