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戚缓缓,倪庚还没有看到她正脸时就认了出来。待人转身,看着她因出了毡帐而被冷到,双手往手筒里一插,护了一下因寒风吹来而皱起的口鼻,好似这样就能挡寒,一脸的满足。
倪庚脚步顿住,天地间只看得到一个她。
戚缓缓被人这样盯着,感觉到了不适,她朝倪庚看去。是异族人,戚缓缓因在拢羌呆得时间长了,不像从前完全分不清他们的区别。像现在她就知道,这忽然出现在毡屋前的二人不是拢羌人。
当然以她大杭内陆人的长相,能引起他们的注意被这样看着,戚缓缓也能理解。她刚来拢羌的时候,这里的人也是这样专注地盯着她看,让人觉得有被冒犯到。
戚缓缓本着与人为善的原则,冲对方点了下头。然后就转身回了毛毡帐中,她本来是要到墙外帐子那边去的,但还是决定先避开这两个陌生人为好,谈不上为什么,就是想这样做。
倪庚全程盯着戚缓缓,看到了她在看到他之前的轻松样子,还看到她对着他点头微笑,以及猝不及防地转身入屋,只余个背影一闪而过。
倪庚双手背在身后,只有金魏看得到,这双手一直在抖。
待戚姑娘转身回去帐中看不见后,倪庚还能听到自己哐哐地心跳声,这样的狂跳并不让他难受,相反,他的心彻底安了下来。
他知道拢羌有拜长生神的习俗,这一刻他甚至想向东面,拢羌族长明供奉之处叩拜,感谢让他在这里找到了戚缓缓。
倪庚心安的同时心情也轻松了起来,他现在一点都不着急,当然正事还是要做的。他得弄明白,拢羌有没有与拓石,或者说柳望湖一众有联系。
拢羌的首领吐赤鲁,从父亲手中继承首领一位已三年,拢羌在他手中眼见的强大起来,可见他是个很有野心的人,只要是与战事有关的事情,他都无比重视,自然也会重视倪庚与金魏带来的有关塔塔的情报。
判断了真伪之后,吐赤鲁大喜,设宴款待了倪庚与金魏。吐赤鲁几杯酒下去,已开始与倪庚二人称兄道弟。
倪庚一个眼色,金魏借机出了毡帐,卷起衣服变为一身黑,再用黑布蒙上面,进入另一个毡帐,于黑暗中寻找起来。
在这期间,吐赤鲁与倪庚所在的帐中,进来一人,来人手拿着托盘,里面是拢羌难得一见的果子。
吐赤鲁与倪庚见到来人皆是一楞,还是吐赤鲁先道:“我的岂达快进来,你这是又拿什么好东西来了?”
倪庚闻言猛地看向吐赤鲁,眼神如刀,得亏吐赤鲁有了些醉意,注意力又在戚缓缓身上,否则以他对杀气的敏感,此刻恐要拨刀了。
岂达?这可是拢羌一族对圣者恩者的称呼,表最大的尊敬之意。
倪庚疑惑,戚缓缓到底用的什么办法能被拢羌的首领唤一声岂达,但他更在意的是,吐赤鲁不愧是蛮夷之地的蛮夷之人,谁准他把戚缓缓唤作“我的”。
第69章
戚缓缓对着首领笑, 伏在吐赤鲁的脚下,这是拢羌一族对王的行礼方式,就是吐赤鲁的亲弟弟束哈将军来了,也是要这样与王行礼的。
虽如此, 倪庚在看到戚缓缓仰着头对着吐赤鲁笑时, 他眼神冷了一瞬。
戚缓缓这些时日对吐赤鲁有了些了解, 这位王喜欢别人什么事都惦记着他,极好面子。戚缓缓在拢羌看到了新的机会,如果她运作得当,她就可以彻底脱离大杭,再不用担心被倪庚找上。
是以,戚缓缓要与吐赤鲁交好, 要得到他更多的信任,才好为自己谋事。
戚缓缓在遇到倪庚之前, 从来不知何为讨好。她在家中,做什么不做什么, 都是爹娘最爱的女儿, 是妹妹弟弟也愿捧在手心的存在。在崔吉镇上, 她从来不用考虑别人的感受,反正无论她怎么做都有人追捧也都有人看不惯,所以她向来随心所欲。
直到倪庚的到来这一切才被彻底打破,从此戚缓缓生平第一次去注意自己的言行, 去刻意讨别人的喜欢。
此刻,戚缓缓看着吐赤鲁爽朗的笑,她相信她一定能从吐赤鲁这里得到自己想要的。
戚缓缓道:“听说王这里来了客人, 我那里正好有些果子,拿来与王待客之用。”
吐赤鲁这一年来刚修建了城墙, 建了毡帐,正是虚荣心爆涨阶段,当然在吃食上他也乐意向外人表现丰盛,戚缓缓此举甚得他心。
只是这位拓石过来的富商,好像并没有太高兴,也是,他们这种走南闯北又有钱的家伙,这点子于拢羌来说稀有的果子自然是看不上眼。
倪庚忽然问吐赤鲁:“王,这位是?”
此时吐赤鲁已让戚缓缓起身,他道:“这是长生神送来给我们的岂达,与你一样,她预示着打胜仗。”
一个给他带来了马匹,一个给他带来情报,想不胜都难。
“哦,姑娘贵姓?”倪庚操着不甚熟练的大杭语言问道。
戚缓缓道:“我姓王,王妹。”
王统的妹妹吗,这化名倒是起得省事,倪庚在心中腹诽。
“在下汉名徐泠,来自拓石,如今是大杭的商人。”倪庚看着戚缓缓说道。
眼前这名异族人,不知是不是因为眼睛长得与内陆人不一样,戚缓缓被他盯得有点不舒服。攻击侵略性太强了,这人不像商人,倒比吐赤鲁更像个驰骋在战场上的战士。
但戚缓缓听到他能从拓石走出来在大杭经商,对他起了兴趣,成功的商人在戚缓缓这里都是要被高看一眼的,她向来爱从这样的人身上发现长处,然后学习。
她问:“徐阿鲁在大杭做的什么营生?”
阿鲁是异邦称呼年轻公子的叫法。倪庚把与吐赤鲁刚说过的,编好的一套说辞又与戚缓缓说了一遍。
戚缓缓眉头轻蹙了一下,继而保持微笑道:“那真是失敬,以徐阿鲁拓石人的身份,能在大杭经营铁器行,那真是了不起啊。”
倪庚心下一跳,他只对此行当有所了解,所以才顺手拿来编造,但他听出戚缓缓话外有话。
倪庚忽然想到,他对商道这一块确实是不了解,难道外邦人士的身份想要在大杭开铁器行是要有什么讲究的吗?可他现在又不能直接问,只能表现得讳莫如深,直接避过去的好。
倪庚警醒的对,在大杭有官铁行与私铁行,他一王爷高高在上,自然不知这里面的门道。
表面看,普通百姓就可开私铁行,但其实不然,真入到这门里来就会知道,所谓的私铁行全部被官铁行拿捏着。
若没有门路,是开不了铁器行的,哪怕你做的与兵器无关,只是日常生活中要用到的铁器、工具,都一样要经过官铁行的暗中批复。
戚缓缓有心往深里聊,想看看一本万利,投入就能挣钱的行当,这位除阿鲁到底是如何找的门道。
但对方似不想多聊,想来不外乎两种可能,一种是暗通曲款的事不好拿到明面上说,再者就是他根本不了解铁器行,一切都是他的说辞,他与她一样,是想空手套白狼,从吐赤鲁这里得到点什么。
倪庚不知,他与戚缓缓重逢的开端,就被她怀疑上,顾忌他是个骗子了。
这时,完成探查任务,重新变回商人模样的金魏回来了。他看到屋中多出的人后,掀帐帘的手微顿了一下。
倪庚正好借此转移话题,他道:“这是我的家奴,这是拢羌的岂达,王姑娘。”
金魏一样,说着蹩脚的大杭话,与戚缓缓打了招呼。
戚缓缓回了礼,同时她发现,这两位拓石人身上都带有浓郁的熏香。这位家奴掀帘的时候带了外面的风进来,这股冷风吹得戚缓缓的嗅觉恢复了一息,这才意识到她被浓郁的香气熏得嗅觉减退了。
外族人确实体味较大,一般都要带着香包,有的甚至衣服头发上都熏了香才出街,但眼前这两位,只闻得见浓郁香气,却没有其它不好的味道。
是不是因为他们在大杭呆得时间长了,饮食与生活习惯已被改变才这样的,戚缓缓胡乱想着。
任她怎么也想不到,这是倪庚特意为之。就像戚缓缓虽已离开他身边这么久的时间,他依然记得她的味道。
她刚才靠近献果子时,他一下子就重新获取到她身上独属于她的味道。
时隔将近一年,她的装扮都变了,但她还是她,让倪庚夜夜在榻上捕捉的快要消失的味道,一下子回来了,无论身心他都感到了舒畅与美妙。
同理,倪庚怕戚缓缓从气味上认出他来,正好外邦异族人士都爱佩戴熏香,于是他给自己与金魏都带上一个,以防万一。
戚缓缓不同于以前,还是闺中毫无见识的小姑娘,她在反抗他的过程中得到了成长,在逃亡的日子里想必成长的速度更快了,倪庚不得不多考虑一层。
戚缓缓果子已献,这二位能进得大帐的人她也见到了,对他们有了一定的判断。她站起身来,与吐赤鲁告退。
倪庚目送戚缓缓离开,压下眼中的旋涡,看向金魏。金魏冲他轻摇了下头,倪庚心中有数了。
酒过三巡,连喝高的吐赤鲁都发现了,这吃过见过的富商,怎么一盘果子还护上了,与他小时候养的大獒有一拼,护食。难得他刚才还表现得不感兴趣。
倪庚手中捏着一颗鲜红的果子,上面还挂着水珠,想来这一颗颗的果子都是经了戚缓缓的手洗干净的,他当然一颗都不能给外人留。
吐赤鲁一喝酒就好睡觉,这时眼皮已有些打架,他挥手,进来的卫兵把倪庚与金魏请了出去。
卫兵带他们来到一处毡帐,倪庚进去一看,脸就沉了。帐中东西两处各有一矮榻,榻上铺着厚厚的毛毯,本该披盖在身上的裘毛披下,此时能看到有人在下面蠕动。
毛披下的人全身只露出个脑袋,是年轻的拢羌族姑娘,在见到倪庚与金魏后,本毫无羞意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娇羞。
只是这异邦女子就算是做了娇羞之态,也只给人一种恣意盎然的感觉。
两张榻上各有一个姑娘,金魏不似倪庚沉了脸,他脸红了,比喝多了还要红。他从不近女色,连倪庚说要给他说亲都被他拒了好几次,他好像天生少了一根筋,志不在此。
倪庚扭头就走,大有让金魏收拾烂摊子的意思,金魏一时楞住,他从来没处理过这样的事情,要怎么做?有位姑娘的胳膊已经伸了出来冲他招手了,能想象到那裘毛披下会是什么光景。
金魏也扭头出了帐子,他在倪庚身后道:“阿鲁恕罪,奴婢也不知该如何处理,请阿鲁明示。”
倪庚正要开口,就见个别的帐子中,有人在探头探脑,他一眼就在当中锁定了戚缓缓。他还能不知道她,她脸上看似没什么表情,实则她可雀跃得很呢。
倪庚脸色更沉了,这帐子他决不能再进,也一定要把此等荒唐事尽快且明确地解决掉。
他用周围几个帐子里的人都能听到的大音量,对送他来的卫兵道:“麻烦你,给我们换个帐子,王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我心中已有爱人,万不可能进帐行事。”
金魏马上也道:“我与我家主人一样,还请小哥帮着换个帐子,明日自当向王说明。”
卫兵听得新鲜,女人、美食、马匹都是于他们来说稀缺的资源,若不是首领看上了他们带来的情报,才不会如此高规格地招待他们。至于此人所说的有爱人,与此事又有何干,大丈夫还会怕女人多。
卫兵喃喃道:“行吧,本就是送给二位的,二位若不想要当然没什么,我这就重新给你们找个帐子。不过你们怎么会与内陆人一个毛病,我们的岂达也是,王赏她最英俊勇猛地勇士,她也是吓得跑出了帐子。”
倪庚脸色大变,猛地看向戚缓缓,可能是因为被他发现了她在看他热闹,她早就收回了小脑袋瓜。
倪庚暗自运气,他该想到的,拢羌最早是个什么模样,皇上登基初年,他们还吃生肉,饮血当水喝,女子不袒胸不过十年。他怎么就忘了呢,这是一群空有力气与蛮力的真正蛮夷之辈。
若不是如此,他们也不可能消灭此地那些比他们文明的部落。横冲直撞不管不顾地打法,快速有效,让拢羌在十余年中异军突起。
如今他们也学着前部落们开始讲究起来,可毕竟时间尚短,骨子里的东西一时半会儿改不了。
倪庚气恼,戚缓缓知不知道她把自己置在了什么样的地方,知不知道她是在与虎谋皮。
算了,他先一笔笔地记下,待她重回他掌中后,他再与她慢慢聊、慢慢算。
换了新的帐子,金魏在周围查看了一番后,压低声音与倪庚禀报道:“属下都查了,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表明吐赤鲁与拓石或是柳呈令有勾结。”
经过这半日的观察,倪庚也是倾向此结果的。
这样他就放心多了,只要拢羌不与拓石勾结,目前不具备任何威胁。拢羌只对戚缓缓有危险,他不能让她再在这里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