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得纯粹的眸子,像某种玉石,可惜连细长勾勒的眼尾都挑着几分冷淡不耐的倦怠感。
老苗说得没错。
大少爷脾气丝毫没遮掩。
夏鸢蝶慢吞吞地挪回藏在厚镜片后的眼眸,重新续起方才被游烈打断的自我介绍。
台上女孩低垂着眼,略带点吴侬软语的腔口,声音也轻。
“我叫夏鸢蝶,从偏远山区的乡镇高中来的,家里很穷,所以也是这学期新报到的贫困生。”
“……”
教室寂静。
刚想嘲笑她口音的那几个学生集体哑了。
穷学生他们见过。
可穷得这么坦荡的……
教室门旁,原本已低回眸去的游烈都意外得挑了下眉,偏过脸。他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讲台上的那个小姑娘。
土气的蝎尾辫长垂过她细勒的腰,搓洗得图案都模糊的白T空荡荡地罩在她身上,似乎还大了一号。
下身是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裤脚呲起了线头,裤管下露出半截小腿,线条姣好地描到脚踝,白得像久不见光。
山区来的。
那山里没长太阳么。
游烈长睫敛下,半垂遮了乌黑沁凉的眸,人也倚回身后墙上。
夏鸢蝶自我介绍结束后,老苗又絮叨了几句,这才走下讲台,要给夏鸢蝶安排座位。
可前排学生抗拒得很,一个比一个离谱的理由蹦了出来,谁都不肯换位。
老苗是个看着凶其实脾气好的老好人,加上虽秃但卷的造型,背后都有人敢给他取外号叫老绵羊。
一班又是理科重点班,刚分到他手里半个月都不到,难免许多人不复管教。
连问几个都碰了壁,老苗脸上也有点挂不住了,他板着脸,朝第一张桌那个性子最剽悍的女生身上瞄了眼:“乔春树。”
“……”
趴桌的人不情愿地爬起来,盖头的衣服一掀,比男生都短一截的发茬就露出来了。
乔春树一脸困相地对着老苗。
“新同学近视,你给她让个位置,就去——”
话没说完。
乔春树同桌,一个女生皱着眉转过来:“老师,我不想和新同学一桌!”
“为什么?”老苗皱着眉,苦口婆心地开了腔,“我刚刚说的你是不是没听到呢,新同学是从外地来的,你们照顾一下她不好吗?”
“我才不要。您让其他人照顾呗,凭什么就我倒霉,要和她一个乞——”
“砰!”
讲台上一声巨响,讲桌晃了三晃。
全班一震,连上老苗都吓得不轻,愣了下神才扭头看向颤巍巍地落着粉笔灰的讲桌旁。
游烈正懒恹恹地落下长腿,踩回地上。随他动作提起的裤腿缓垂,盖了半截凌厉的踝骨。
他原地侧了身。薄掀起来的眼睑下,那双漆眸依旧冷淡,却像凛冽的刀锋划过前排每一个惊吓最重的学生。
“换个座位有那么难吗。”
游烈眸子凉淡地从左瞥向右,“嫌冷,嫌热,还嫌挤?校长办公室宽敞,你们怎么不直接搬过去?”
落到最后一个女生那儿,不知是吓得还是委屈得,那女生红了眼眶,低头咕哝:“你,你是自己一个人坐,你当然没关系。”
游烈薄嗤了声笑,眼尾却勒紧,像一柄开了刃的窄刀——
“你想去坐,我拦了么。”
“…!”
大约是被吓着了,女生眼泪啪嗒一下就砸了下来。
眼见场面就要闹得不可收拾,
夏鸢蝶停在原地,慢吞吞地又扶了下眼镜。
镜片后,藏在低垂着的长睫间,琥珀色眸子透着点薄淡的烦躁感。
“老……”
师字未出。
“啧。”那个短发茬刚醒没多久的女生似乎是终于睡醒了,皱着眉嫌弃:“我跟她一桌不就完了,哭什么,多大点事儿啊。”
乔春树说完,也没理老苗,直接扬头看夏鸢蝶:“夏…夏,哎你叫什么来着?”
“夏鸢蝶。”她点了下头,“我都可以。”
地位尴尬的老苗终于有了插空的话隙:“啊,行,也快上课了,那你们就先这样坐吧。”
“……”
上课铃声拉响得及时。
前排两桌调整位置,乔春树的同桌一边搬自己的东西,一边红着眼眶偷偷瞪夏鸢蝶。
夏鸢蝶站在一旁,只当没看见。
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在想。
少女瞥去的方向,从老苗那儿听完“训”的游烈插着兜往回走了。
按路线,必然要经过她身前。
要道谢吗?
夏鸢蝶有点纠结。
如果没有他在走廊上嘲笑她、还用眼神骂她的旧怨在,那她一定是会道谢的。毕竟刚刚要没有他,换位的事还不知道要折腾多久。
可是……
“不用谢。”
一个霜凉冷淡的声线忽掠过纠结的少女头顶。
夏鸢蝶一顿,慢吞吞拿食指指节顶了下眼镜,她仰起脸看他。
游烈也正虚插着袋,侧身停在她面前,他偏过脸,斜睨下来,漆黑纯粹的眸子里却找不见一丝人性。
就像他此刻薄唇开阖的话:“我不会帮你。”
夏鸢蝶轻眯起眼,微微歪头,少女声音细轻柔软得除了他无人可闻:“那你刚刚,是突然发病了吗。”
问得小心又温柔。
不看她大概还能以为是关心。
游烈轻嗤了声:“是你挡道了。”
话撂下,游烈从清场让出来的过道走回了教室后排的位置。
夏鸢蝶:“……”
她承认,她有点好奇了。
到底是什么家庭才能养出这样的狗脾气?
新德中学是日间八节课制,加晚间三节自习课,不过小休的周末是个例外,自习课允许学生们酌情上0到2节。
这些还是乔春树介绍给夏鸢蝶的。
跟有点凶悍不好招惹的外表不一样,乔春树出乎意料地好说话,除了上自习喜欢趴桌睡觉不被打扰外,没有一点能挑毛病的地方。
新进班里遇上这样一个同桌,夏鸢蝶觉得自己应该是走大运了。
“老苗估计忘了让你填自习意愿表,我们这些是一分班就填好了,”乔春树收拾着书包,顺口说着,“你既然还没填,今天的晚自习就可以不上了,直接走人就行。反正他也没理由逮你。”
夏鸢蝶从乔春树借给自己的书本里抬头,摇了摇:“你们的课本和我的不太一样,我今晚还是留下来,在自习课上做下笔记。”
乔春树放下拎起的书包,扭头打量:“难怪,你还是个学霸啊。”
“学吧?”夏鸢蝶有点陌生地重复。
“学习的学,霸王的霸,就是那种热爱学习,特别用功,所以成绩也特别好的学生。”
夏鸢蝶点了点头:“那一班里应该都是学霸。”
“那倒不是,新德毕竟是私立中学,学校还得靠个别家长赞助教学楼和体育馆呢。”
乔春树说着,眼神忽从夏鸢蝶的身后左边一直瞟向右边。
她一抬下巴:“喏,那位,新德中学的大少爷。什么成绩他爸也能给他抬进重点班来。”
“?”
夏鸢蝶扭头。
这会班里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教室空荡,她随便一抬眸,就见着了一道路过她桌前的熟悉侧影。
少年人懒懒低着眉眼,微屈的指骨在光下打着漂亮的阴影,他一边走一边随意转着那块宝贝石头。
圆石在他指间生了灵性似的,轻巧得快要翻出残影儿来。
真少爷。
难怪。
夏鸢蝶兴致缺缺,就低下头,拿笔虚点着数学课本目录,逐个章节地研究她将要用的新课本。
“烈哥!”直到一个突然的女声从教室门口探出了头。
“——”
惊吓之下,笔尖就在乔春树的课本上划了一道字痕。
夏鸢蝶眼皮一跳,回头:“对不起,我不小心划了你的书。下周发下新课本,我把我的给你。”
“多大事,我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嘛。”乔春树摆手。
夏鸢蝶只好作罢。
镜片下,她眉心微褶,琥珀色的眸子这才望向惊吓她的声音来处。
就拦在一班教室前门的正门口,一个穿着短T热裤的外班女生仰着脸,笑容灿烂地朝白衬衫的大少爷说着什么,随她说笑,时不时有几个踮脚凑近的俏皮动作,腰间还若隐若现地露了一截漂亮曲线。
作为女生看着,夏鸢蝶也觉得赏心悦目。
她想着就侧了侧视线,看向那个女生面前。
游烈站得逆光,薄薄的阴翳从他碎发拓下,遮过额头和半截清挺的鼻梁。
似乎是没什么表情。
倒是他旁边还贴墙站了个男生,比他矮半头,人藏在墙内,在教室外女生的盲区里,手里还捏着个圆滚滚的东西。
夏鸢蝶看不清是什么。
直到几句话后,也不知道白衬衫的大少爷冷冷淡淡说了句什么,门外女生笑脸垮下,似乎还有点愤懑,甩手走了。
“卡!”
高腾跳出来,将手里秒表按下。
然后他拧着眉头啧啧感慨:“可惜啊,加起来才坚持了一分十二秒,丁怀晴还得多多努力才行。”
游烈嗤了声凉淡的笑。他长腿一提,就在试图逃窜出门的高腾屁股上踹了脚:“你要是这么闲,不如去扫大街。”
“咦,烈哥你怎么知道这是我小学时候的理想职业?”
两人身影出了教室。
落在最后的姚弘毅也嫌弃地跟出去:“二笔。”
“……”
夏鸢蝶神色复杂地落回。
“不用奇怪,那个高腾就那样,傻不拉几的,”乔春树似乎是明白夏鸢蝶的困惑所在,好心解释道,“他刚刚在拿秒表掐时间呢。”
“掐,时间?”
“嗐,”乔春树挠挠耳后,“你别看刚刚那位大少爷长得一副前女友能组一个团的样,事实上就是个荤素不进的。学校里有个传说,说烈哥跟任何女生单独聊天从来没有超过三分钟的。”
“迄今最长纪录保持者,是咱学校里的芭蕾舞小女神于茉茉,2分58秒。”
“高腾刚刚就是在给丁怀晴掐秒表呢。”
“……”
漫长的安静后。
夏鸢蝶:“哦。”
乔春树一转头,就见同桌少女又低回头去了。
乔春树由地乐:“你这反应,怎么好像听完一点想法都没有?”
“还是有的。”夏鸢蝶一边在自己的书上标注和新课本的出入章节,一边随口答了。
“有吗?比如呢?”
“比如,”拿笔头抬了下沉甸甸的黑框眼镜,夏鸢蝶轻飘着声,“你们学校里的学生都挺,嗯,挺有童心的。”
“…噗。”
乔春树乐出了声,一巴掌豪迈地拍在夏鸢蝶肩上:“我发现你这人怪有意思的啊,跟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换你做同桌还挺好!”
夏鸢蝶默默抬手,扶正了自己被乔春树拍得从细挺的鼻梁上滑下一截的镜框。
不等说话,她又被乔春树直接从课桌后拎起来了:“走,今天交朋友第一天,姐姐带你吃食堂去!”
“可我的书。”夏鸢蝶怔神被拉出座位。
“哎呀,两节晚自习呢,晚饭最重要。”
“……”
夏鸢蝶就这样被热情的乔春树同学“掳”到了新德中学校内的三食堂。
人满为患,挤挤攘攘。
夏鸢蝶生下来大概都没见这么多人挤在一个大堂内吃饭的场面,人多得她几乎有些眼晕。
好在乔春树只让她先去占座位。
等乔春树端着两份打好的饭菜回来时,偌大的三食堂内,确实已经找不见个能容两人的空桌了。
“看这人山人海的,还好我明智。”乔春树自恋地放下托盘,“忘了问,我就照着我吃的给你来了一份,你有什么忌口不?”
夏鸢蝶摇头:“多少钱,我拿给你。”
“啧,”乔春树不满道,“你这跟我客气得,完全没把我当朋友啊。”
夏鸢蝶攥着钱包,默然几秒,她仰起脸来。
镜片后,少女眼尾温软垂下:“那等明天,我请你吃饭吧。”
乔春树点头:“没问题啊。”
这边筷子刚拿起来,夏鸢蝶和乔春树连着的食堂长桌旁,邻座两人就吃完起身了。
压着两人离开的下一秒,几乎是同时,两份餐盘放在了两头的桌上。
拍下的力道极重,夏鸢蝶都意外地仰了仰脸。
看清自己这边的那个女生的长相后,夏鸢蝶就更意外了,因为这个女生不久前她刚在教室门口见过。
就是拦着白衬衫的那个女生,好像叫什么丁怀…琴?
夏鸢蝶觉着她名字还挺文艺的,不过外表看起来凶了许多。
譬如此刻。
“这是我先放上的,于茉茉,你什么意思,是不是只要我看上的,你什么都想抢啊?”丁怀晴恼得眉毛都快竖起来了。
另一个女生穿着白纱裙,头发也梳着长垂乌黑的直发,只有一侧别了只极小的米白发卡,但同样扬起漂亮的天鹅颈,不甘示弱。
“你少阴阳怪气,有什么证据说是你先放的?”
丁怀晴冷笑:“长眼的都看见了,就你们跳芭蕾的天天眼睛在脑袋上面,走路也瞎是吧?”
“你…!”
旁边吵得不可开交,夏鸢蝶对面,乔春树却吃得心安理得。
夏鸢蝶有点佩服她的镇静。
“你就是刚来我们学校,不了解情况。”
乔春树趁着喝水工夫,压低了脑袋,也压低了声:“丁怀晴是咱们级花,那群不要脸的男生们在学校论坛里匿名投的,至于于茉茉嘛,她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学校里的芭蕾舞小女神,咱班那位大少爷的最长聊天时间纪录保持者。”
夏鸢蝶若有所悟。
乔春树:“她俩都是文艺部的,本来就不和,又都对烈哥有意思。今年初的元旦晚会,为了到底谁跟游烈搭档主持的事都闹得撕破脸了——结果最后,人家大少爷压根没去!然后这俩人就彻底结了梁子,碰上就互相找茬,习惯就好。”
夏鸢蝶轻点头:“那我们要不要换个位置?”
邻座实在太吵了。
她也好奇,如果让出位置,那这两人会不会捏着鼻子同桌坐下。
“嗯?”
乔春树显然没领会夏鸢蝶藏在安静外皮下的那点坏水儿,“哦,你怕她们打起来?”
夏鸢蝶垂下细长的睫,扶了扶眼镜,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