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钱。”
“打折下来一双220。你刚出监狱,医保卡还没有生效,这边医院的预交金我刚才交了,暂时押了2000。另外,尤曼灵跟张寒谈好了赔偿,医疗费5000,误工费3000。你昨天损失一万,大江南现在停业了,怎么办?”
陈慕山听到这个“天文数字”,内心狂骂张寒。
这个差点死了的人,居然真的好意思问他要赔偿。
“不知道。”
陈慕山索性摆烂,“要不然我出去卖吧。”
“正经点。”
“好,我正经。”
陈慕山坐起来,“我根本不知道怎么正正经经地挣钱。”
“这怪谁呢?”
“怪你啊。你跑北京读书去了,把我丢在玉窝,是,你想生活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嘛,你当儒当得那么厉害,让我去当侠,你看哪个当侠的有好下场。”
他抬起扎着针的手,“你看杨过,手断了吧。你看郭靖,死在襄阳吧。你看我……”
“你怎么了。”
陈慕山愣了愣,“我变节了,成罪犯了。”
他说完,窝进病床,“对不起,我可能还是比较适合当狗。”
“你做个人吧。”
“你做个人吧。”
两个人几乎同时说出了这句话,陈慕山盘起腿,“我就知道你要说这句话。”
易秋笑了笑,拆开巧克力圣代,冰淇凌已经有些融化了,黏糊糊的不太好看,她挑着上层的巧克力一口一口往嘴里送。
陈慕山看了她一眼,“牛奶部分的我吃?”
易秋摇头,“我已经长大了,不好吃的东西,我也能吃下去了。我知道你其实不喜欢吃冰的东西,吃了就会拉肚子。”
“那是我小时候肠胃不好。”
“你没必要什么都跟着我做,我不一定是一个好人。”
“什么意思。”
“或者我换一个说法,我可能……不配做一个好人。”
她一边说,一边把剩下的牛奶冰淇凌也吃完了。
晚上,她给陈慕山陪床。
江上起风,把江中的水汽吹向县城,县城里下了一场大暴雨,狂风吹过楼宇之间,鬼一般哭叫。
护士给陈慕山拔掉了输液管,封住留置针,又把药发给他吃了。
九点过的时候,护士站开始分发夜里家属陪床用的钢丝床,护士进来通知领床的时候,易秋去洗漱了,陈慕山看她不在,便从床上下来,穿上鞋走到护士站。
发床护士看他穿着病号服过来领床,有些无语,“你陪护不来领床,你跑来干什么。”
陈慕山搓了搓裤腿,“我陪护是女生她拿不动。”
护士直起身,“你说得真奇怪,这边女的陪护多了去了,让你老婆来,你回去躺着。”
“老婆?”
“啊。”
护士叉着腰,“让你老婆来啊。”
陈慕山在窗户上看到了傻笑的自己,赶紧抹了一把脸。
他站着没动,后面排队的人有点不耐烦了,“赶紧走啊,我们还要领床呢。”
陈慕山索性不解释了,弯腰扛起一张折叠床就往病房走。
“诶……这哪个医生的病人,搞什么啊!”
易秋回来,陈慕山正在铺床。
“你干嘛。”
“我想睡这个床。”
易秋看了一眼陈慕山的病床,“有病床你不睡,你干嘛睡这个钢丝床。”
陈慕山抱着被子站直身,有些迟疑。
他习惯让易秋睡在高一些的地方,这样,她伸出手,就可以摸到他的头了。
虽然他知道,成长到现在,易秋已经不可能再如他所愿,但习惯仍然在,他对这种抚摸期待,仍然令他辗转。
“我喜欢睡矮床。”
他说完,脱鞋坐到钢丝床上。
易秋放下漱口杯,看着他手背上有些回血的留置针。
他发现易秋在看他的手,立即把手抬高,抬到易秋眼前,“痛。”
易秋低下头,“你知道我不会信你的。”
陈慕山抿了抿唇,抬头又说了一遍,“真的痛。”
易秋看着他,终于逐渐露出了一丝笑容,“躺好,我去关灯了。”
第28章 山遮(一)
陈慕山住了一星期的院,传统春节如约而至。
往年的春节期间,向来是县里治安压力最大的时候。
南方边境的县城,文化与宗教繁多复杂,北上务工的年轻人们坐着火车回来,带来与此地全然不同的物质文明,也带来新理念与旧观念的冲突,县城里短暂的热闹,让总是让没有走出去的本地青年新奇又惶惶不安。
易秋带陈慕山出院。当天是个阴天,天压得很低。
易秋在办公室办出院手续,陈慕山坐在病房外面的候诊椅上,等护士来给他拔留置针。
春节期间,大部分的病人都出院了,刚过午饭的时间,陪护和病人大多在午睡,两个护工边聊天,边楼梯上拖地,护士站里护士也趁着空闲写各自的护理文书。
走廊里偶尔有两个走动。
易秋站在窗口前等陈慕山的管床医生过来签字,顺便给林照月打了一个电话。
在北京读书的那几年,林照月都会带易秋去养父那边过年。
养父是一个大家族,最年长的奶奶身体还很硬朗,她很疼爱易秋,今年易秋不在,奶奶还和林照月叨念了好几次,这会儿易秋打来拜年电话,林照月便开了免提,让家里的亲戚也能跟她说话。
“小秋,奶奶给你包了大红包,你都不回来啊。”
易秋笑了笑,“奶奶我都开始拿工资了。”
“那也是孩子,快回来吧,奶奶给你买机票好不好,家里做了好多吃的,你不回来,你爸都吃不下。”
旁边传来养父的声音,“妈你在说什么。”
奶奶笑了,“好了好了,不跟小秋开玩笑了,好好工作,放了假回来看奶奶,奶奶把大红包给你留着。”
“好。”
“真乖,对了,今天除夕,你这会儿在哪儿呢。”
“哦,在医院里。”
“哎哟。”
林照月接过电话,声音焦虑起来,“你自己生病还是带犯人出来啊。”
“没有。”
易秋看了一眼坐在走廊上的陈慕山,“一个朋友生病,我过来看看他。”
“哦,那就好,照顾好自己啊。你那边冷吗?”
“不冷,二十多度,我还穿着裙子。”
“不冷就好,我们也吃饭去了,你自己也要吃点好的啊。”
“好,那我挂了。”
“挂吧。”
“妈再见,奶奶再见。”
挂断电话,管床医生把出院的单子递了出来,顺便问了一句:“过年不回去啊。”
易秋清点着单子,随意“嗯。”了一声。
管床医生和易秋认识,顺着话题和她多说了几句,“我觉得那一家子人对你可真好,不过也是,我要是遇到一个缉毒英雄的遗孤,我也要好好照顾她。”
易秋没有接这句话,“我拿走了。”
“等一下。”
管床医生拿了一个病例出来,你帮我看一下这个人,是你们监区送过来的。
易秋拿过病例,“什么情况?”
“哦,男科病。
易秋笑了,“怎么男科病收你这儿来了。”
“嗨,只有我们这个区还有一个羁留病房,你看看吧,门诊刚刚转过来,他以前有癫痫是不是,你们用的什么药,我刚才问他,他自己说不清楚。”
易秋回忆了一下,“用的卡马西平。
易秋看着检查报告上的指标,随口又问了一句,“谁押过来的。”
“我。”
易秋回过头,看见张鹏飞正朝她笑,他没穿制服,身上套着一个牛仔外套。
“没穿制服?”
“嗨。”
张鹏飞摇摇头,“我今天请假出来看感冒。刚好遇到两个同事带我管的犯人过来看病,那是新犯人,刚出入监队,情绪不稳定,我刚好在这儿,所以过来看一下,你在这儿干什么?”
易秋把检查报告递回去,“我回去请那边的医生给你开一个用药单子,给你参考。”
管床医生接过报告,“行,辛苦你了,你们聊,我做事了。”
张鹏飞看陈慕山没跟在易秋身边,“人呢。”
“谁?”
“那狗崽子啊。”
易秋笑了笑,“他还在等着取针,你的犯人呢?”
“哦。”
张鹏飞看着走廊尽头,“已经住进病房了,我也准备走了。对了,初二那天,大家约着要去看江姨,晚上尤总请吃饭,陈慕山出来了,你觉得该不该让他去。”
易秋没吭声,张鹏飞拍了拍脑袋,“我有点担心,你知道沈丽华她那个嘴,听说她最近嫁了个老板,当了贵妇,说话肯定比以前还难听。”
“说陈慕山又不是说你,你难受什么。”
张鹏飞被这么一点,也有点发愣,自嘲地笑笑,“也对也对,我难受什么……”
话还没说完,病房那边突然“哐当”响了一声,然后就是一个男人的痛呼声,走廊上的医护都站住了脚步。
张鹏飞立即垮了脸,拔腿就往病房跑。
然而晚了一步,等他追到病房门口的时候,两个看守的狱警,一个摁后脑勺坐在地上,一个已经追到楼梯下面去了。
“怎么回事,人呢。”
被砸伤的狱警挣扎着爬起来,头上还在冒血,“他用手铐砸的,嘶……我刚把手铐给他解开,他操起来就砸了,我没摁住他。”
“李涛呢。”
“追下去了。”
易秋跟过来,发现刚才还坐在病房外面等他的陈慕山也不见了,站在病房门口的护工对她说,“你找46床的病人是不是。”
“对,他去哪儿了。”
“他追那个人去了。”
“什么?”
已经下了一层楼梯的张鹏飞听到护工的话,也愣了一下。然后就看见一个穿着病号服的瘦子,反拽着犯人的衣领,从下面走上来,犯人几乎是背挂在他背上,被他拖着向上走,身高差距之下,不得不踮着脚倒退着上来。
他边退边骂,“你脑子有病是不是,你自己都是个犯人,你还追犯人!。”
陈慕山扭过手腕,扣死了他的衣领子,“我规规矩矩服了三年刑,你凭什么逃?”
他说完,抬头看向张鹏飞,露出一丝冷笑。“张教,你比人常队差远了。”
如果不是在医院里,就凭这一句话,张鹏飞真的想跟陈慕山打一架。
两个警员赶紧上去把犯人制服。
陈慕山这才松开手,他手臂上的留置针还没有取,搏斗之下,已经戳歪了方向,血管挑破,受针的手背也全部青了。
他有点后悔刚才在易秋面前装乖,坐那儿等人来给他取针。
这会儿索性也不等护士了,站在楼梯上单手拆掉医用胶带,把针头拔了出来。
“你还敢提常队!他为什么牺牲的你忘了?”
陈慕山不知道易秋也跟过来,语气丝毫不收敛。
“怎么不敢提,我跟他在出阳山上斗了几年,他的功力我比你清楚,你算什么,你有力气没脑子,有技能没反应力,你就知道把事情搞砸。”
张鹏飞眼睛都红了,旁边的狱警连忙喊他,“张教,赶紧给监区打报告吧。还有陈慕山!你少……”
“我已经不是囚犯了,少拿你们在监狱里的语气跟我说话,我听着烦。”
他打断说话的狱警,把针头丢进回收桶,踩着拖鞋往楼上走。
谁知刚走过张鹏飞身边,就看到了易秋。
陈慕山一怔,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青紫的手背,想装已经来不及了。
“不痛吗?”
她扶着扶手站立,脸上似乎挂着淡淡的笑容问他。
“不痛就去把衣服换了,把东西拿到停车场,我先过去。”
陈慕山僵在楼梯上,半天才吐“我痛”两个字。
张鹏飞看着陈慕山突然窘迫的样子,像找到了他的命门一样,“翻车了吧?啊?”
陈慕山捏着拳头,“关你什么事!你打你的报告领你的处分吧。”
张鹏飞笑道:“诶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还不死心,给你找了工作你就好好干,好好做人,你一天天跟着她做什么?”
陈慕山不耐烦地往楼上走,“你懂个屁!”
张鹏飞在背后追来一句:“陈慕山,人小秋总有一天会知道你是个什么鬼怪。”
易秋把车开到住院部门口等他,陈慕山一个人提着衣服鞋子脸盆下来,站在车门口眼巴巴地易秋,易秋摇下车窗,“后备箱开了。”
陈慕山抿了抿唇,还想最后挣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