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里的空气失去了自由的流通,一下子闷热起来。易秋想要拧开瓶盖喝一口水,然而她的手被拷着,拧起来实在费力。
陈慕山忙接过来帮他拧开,小心翼翼地递到她手上。
从她说完将才那一番话以后,陈慕山突然发现,之前在她面前的垃圾人设有点崩不住了,骚话也说不出来了,柔弱也装不下去了。拿着水瓶站在她面前,他竟然手足无措。
易秋在审讯室中间那张审讯椅上坐下,双手抱着矿泉水,咕嘟咕嘟地灌了几口。
王家小炒的菜好吃是好吃,但就是太咸了,她是真的有些口渴。
陈慕山看着她的样子,赶紧又把自己的水也拧开拿在手里,蹲在她面前等着。
易秋一口气喝掉一整瓶水,把水瓶放在审讯椅的档板上,这才抬起手,勉强理了理已经有些发腻的头发。经过了两天的折腾,她终于无法再维持一贯的精致,底妆化了,口红也掉了,精致的眉毛也被擦掉了半截,睫毛上的睫毛膏也晕染开来,加上手腕上的手铐,此时的易秋,甚至比陈慕山更加狼狈。
“又不是水桶,我喝不了那么多。”
她说完,把双手放在两腿之间,“你吃药没?”
很日常的一句话,仿佛她不知道,她身处何处。
“易秋。”
陈慕山捏在手里的矿泉水瓶,“我记得我说过,你如果敢乱跑,我就死给你看。”
“我记得啊。”
易秋看着陈慕山的头顶,“所以我没乱跑啊。”
“你为什么……”
“这里是有监控的,你不想我完蛋得那么快,你就不要乱说话。”
陈慕山内心所有的疑问,都被这一句话给逼了回去,疲倦和无力的感觉朝他袭来,他索性盘腿在易秋脚边的地上坐下,抬头看着易秋。
“你后面会怎么样?”
“你放心。我也是干净的,我不会怎么样。”
陈慕山看向她的手。“那为什么肖秉承要铐着你?”
“没什么。”
易秋稍稍弯下腰,“陈慕山,你都没事,我怎么会有事。”
是啊,她那么厉害,他可以在肖秉承和唐少平的天罗地网里把他干干净净地摘出来,又怎么会把自己玩进去。他的担心多余得有些可笑。
“所以,现在都是人保护狗对吧。”
“你是个人。”
陈慕山就在等这句话,果不其然,易秋如他所愿,于是他把脑子里已经想好的回应立即说了出来。“对对对,我是个人,我是个没有脑子的人。”
说完就自暴自弃地埋下头。他不能骂她,又不能当着她的面折腾自己,在这一刻,他身上的每一块骨骼和肌肉,好像都找不到合适的摆放之地。
“你怎么了?”
“没怎么。”
“那怎么看起来那么委屈?”
“我没有。”
陈慕山别过脸,“你看错了。”
“你明明就很委屈。”
“老子没有!”
他换了一个自称,语气很强硬,底气却几乎没有。
“对不起。”
她突然道歉了,陈慕山猛地抬起头。
“易秋,你是不是嫌我脸皮太厚了,非要把我羞死不可?”
第41章 绿皮(十)
易秋很久没有看到真实的陈慕山了,而陈慕也很久没有面对过真实的自己了。
在大果岭这间昏暗潮湿的审讯室内,两个人都清楚,他们被很多双眼睛看着,虽然说出来的话没有一句是完全真实的,但情绪不需伪装。陈慕山在易秋面前卸防,忠于少年时代的自己,过去所有不自知的分裂和破碎,忽然收拢,愈合,浑然一体。
他暂时自恰了。
可是,易秋怎么办?
陈慕山望着易秋,灯光从她的头顶照下,铺在她疲倦的脸上,她也低头看着陈慕山,语气轻松自在,甚至有几分少女时代的温柔。
“喂,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又保护了我那么多年,我连一句‘对不起’都不能跟你说吗?”
“我不听。”
“为什么?”
陈慕山抹了一把脸,“因为我听不懂。”
他说完,埋着头沉默了一阵,“小秋,只要你跟我说,你会没事我就信。我不会再和肖秉承对着干了。我今天晚上会在这里蹲好,你不用担心,一会儿出去吧,肖秉承应该会给你找个地方睡觉。”
易秋点了点头,“那你记得,把晚饭吃了,我刚吃了一盒,菜是茶树菇炒腊肉和蒜蓉茼蒿,还挺好吃的。”
陈慕山诧异,“他把你拷着你怎么吃的。”
易秋笑了笑,“你以前不也可以吗?我怎么就不可以。”
“你不要拿你自己跟我比。你又没坐过牢”他说完,站起身往门口走。
易秋转身追问,“你做什么?”
陈慕山头也没有回,边走边说,“我让肖秉承进来,我跟他说,把你的手铐打开。”
易秋也站了起来,“你明知道,他在生我的气,你……”
“我求他行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换了语气。
“老子一会儿跪下来,抱着他的腿哭给他看。”
易秋明白,这个人又要开始了,又要变回满口骚话的垃圾人样。
他一旦不要脸皮,就会刀枪不入,油盐不进,让人毫无办法。
张鹏飞早就是个“受害者”,而此时肖秉承也可能被他气死,不过易秋并不打算阻止。
她握着双手退回审讯椅上坐好,看着在这种环境下游刃有余的陈慕山,说不上来心里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但至少不压抑。
一晃六年过去了,这个跟着他一起长大的人,她曾经的玩伴,她的保护神,或者他自认为的那只“土狗”也好,他虽然一直反复横渡那条灰色的河流,毛发常年不干,怎么都不算干净。但他不内耗,不纠结,不恐惧,也不自暴自弃,和他身处的世界相处得实在很和谐。
倒是真的很像一个对什么都无所谓的侠客。
陈慕山不知道身后的易秋在想什么,他只想赶紧把肖秉承拿下,让他在自己身上把气出干净了,好照顾易秋。
于是他虽然伸手敲了门,但也不敢敲重了。
外面的人却像跟他过不去一样,半天都不开门。
陈慕山没有办法,索性拿出张鹏飞和他在监狱里的那套规矩,立正站好,特别响得喊了一声,“报告。”
这一声喊下去,门果然很快就开了,肖秉承站在门侧,冷冷地看着他,“干什么?”
陈慕山垂下手在门前站好,“我刚才对肖队和其他警察同志太没有礼貌了,我道歉,反省,我今天晚上自己关自己禁闭。”
肖秉承挑眉,“然后呢?”
“转运也听肖队安排。”
“继续。”
“后期肖队传讯,随传随到,问什么答什么。”
“哦。”
“请看在我这么配合的份上,别铐她。”
人不要脸皮,果然很适合在世道上混。
除了肖秉承,其他参与行动的警员都被陈慕山逗笑了,连带着对易秋也产生了好感,之前给陈慕山买饭的警员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情侣吗?”
“不是。”
不出易秋所料,大庭广众之下,他又荒唐起来。
“我是她狗狗。”
警员们一愣,当着肖秉承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肖秉承不想跟陈慕山说话,站在门口对易秋招手,“你出来。”
易秋站起身,走到陈慕山身边,“我走了,记得吃饭。”
陈慕山侧身点头,“知道。”
说完,往后退了一步,让出了门口。
易秋走出审讯室,跟着肖秉承穿过外面的训狗场,天已经漆黑一片。
肖秉承找唐少平借了办公室,把易秋带了进去。
唐少平的办公室很简陋,只有一套办公桌和一把不知道从哪个小学捡回来的课椅,除此之外,连个饮水机都没有。肖秉承在唐少平的桌子下面找了好久,才勉强找出来一个也不知道用过没用过的空纸杯,他走到走廊上,拿热水瓶的里的开水把杯子烫了一遍,这才倒了一杯水,回头递给易秋。
“喝水。”
外面的寻狗场上,狗叫声此起彼伏。易秋坐在那张课椅上,双手捧住纸杯。“我什么时候能够睡觉。”
肖秉承没有说话,蹲下身又在桌子下面翻了半天,却再也没能翻出第二个纸杯。他只能作罢。拉开办公椅坐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易秋把水杯放回肖秉承面前,肖秉承看着她手上的手铐,突然开口问外面的警员,“陈慕山吃饭了吗?”
三分钟过后,警员过来说,“已经在吃了。”
肖秉承站起身,摁住易秋的手腕,打开了她的手铐,丢在办公桌上。“回玉窝以后,你想投诉,随时可以。我配合你写报告。”
易秋轻轻揉着有些发红的手腕,“我已经说过了,我不计较。”
肖秉承抬起头,看着易秋,“你真的没有话要跟我说吗?”
“该问的你已经问了,能说的我也都说了,玉窝和大果岭都是小地方,我也是个普通人,没有律师也没有担保人,我不想让这个‘误会’变得太复杂,所以到此为止,肖叔,原谅我和陈慕山给你带来的麻烦,看在你们查到了货,我们一个都没跑掉的份上,对我们网开一面。”
肖秉承低头,看着她放在面前的热水,水汽冒出来,润湿了他的鼻尖,想起易明路,肖秉承的鼻腔里一阵发酸。
“易秋,我问你,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没有。”
“你叫我一声肖叔,你爸也在天上看着我,你如果有什么不得已,你现在就告诉我。”
肖秉承没指望能够靠他这几句话破掉易秋的心妨,但不妨碍他拿出他对易明路的崇敬,拿出身为特勤队现役者,对前这个辈女儿的关顾和真情,向着易秋掏心掏肺。
“易秋,我还在特勤大队队长的位置上,如果我连我都帮不了你,保护不了你,你指望谁?那个陈慕山吗?”
“肖叔,人的苦衷都是借口。”
这句话,着实不像她这个年纪的人说出来的,肖秉承在特勤队里工作了这么多年,手底下过了那么多罪犯,参与了无数次审讯,他也不敢下这个定论。
可是易秋平静地说出来了——人的苦衷都是借口。
这让肖秉承感到错愕,甚至还有一丝恐惧。
“你说这句话也太绝对了。”
易秋摇了摇头,“我并不这么觉得,事实上,肖叔,特勤队抓了那么多人,哪一个进了审讯室,不是满心的苦衷,可是那又怎么样,不过是为了脱罪,或者为了自我开解而已。我在长云监狱那么多年,听的,看的也不少了。”
“所以你很看得起陈慕山?”
肖秉承站起身,双手撑着桌面,“鹏飞说,这个人在里面死也不写认罪书,不管监区怎么跟他谈话,他都不忏悔。对,他是不说苦衷,也不找借口,是扎扎实实地把刑服完了。可是易秋,我也问问你,那又怎么样?他就是个好人了吗?”
“肖叔,我不是要和你争论这个问题,他已经被判过刑了,他是个犯了罪的人,不是个好人,没有争议。至于我怎么想,我变成什么样子,和他没有关系。”
她说着抬起头,“我活在我父亲的光环下二十多年,我活累了。”
肖秉承一愣,“你什么意思?”
易秋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我是英雄的女儿嘛,就像你说的一样,大家都对我很好,生怕我成长得不快乐,生怕我被人欺负,你们每一个人都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我,就怕辜负我爸的牺牲。可是……”
易秋顿了顿,“可是,如果我告诉你,你们搞错了呢。”
她说完这句话,睁开眼睛,看着头顶潮湿发霉的天花板,“张鹏飞,尤曼灵,江姨,死去的常队,我的养父母,还有肖队你,你们对我如同至亲,而我白白享受了你们这么多年的照顾。小的时候,我以为我值得,因为我爸抛下我走了,让我成孤儿,他对不起我,你们来补偿我是理所当然的。”
“你在说什么?”
肖秉承心里开始慌了起来,“你到底在说什么!?”
易秋看向肖秉承,对他露出了一丝复杂的笑容,目光里也夹杂着讽刺与自嘲。“我根本就不是英雄的女儿,易秋也不是属于我的名字。我应该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可能我亲生父亲死得太突然,还来不及给我取名字。或者老天爷觉得他不是个好人,他不配有我这么一个女儿,所以,哈……”
她轻轻地笑了一声,眼眶却红了。
“不对,我也不是个什么好人。”
第42章 素影(一)
第二天,大果岭当地暴雨,陈慕山坐在审讯室里吃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