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曼灵和杨钊死了。
张鹏飞赶到临江苑的时候,火已经扑灭了,暴雨却还没有停。
派出所的民警正在善后,张鹏飞从围观的群众里挤进去,看到了躺在担架上的尤曼灵。她的身体已经被装进了裹尸袋,只露出头,脸上全是血。杨钊的尸体就躺咋他身边,颈动脉处有一条又深又长的伤口。
周围的人,看着这两颗凌乱的头颅,哈着气,不断地“编撰”,“猜测”着他们的故事。
“说的是,这个女人被这个男人包养了六七年吧。”
“是挺漂亮的,但是好好的,怎么两个人都死了呢?”
“肯定是有人来寻仇,这个男人……不是个好东西。”
“我刚才他们警察在说,有可能是这个女人想杀这个男人,结果这个男人也没放过她。”
“真的啊……”
张鹏飞低头看着尤曼灵的脸,浑身颤抖地蹲下来。
他听不下去周围的声音,他想让他们闭嘴,然而他张开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早已紧收得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为什么尤曼灵会死在这里。
张鹏飞蹲在地上,抬头朝仍然冒黑烟的那个窗户看去。
临江苑,顾名思义,临着大洇江,江上来风,把那一阵一阵焚烧后的黑烟,吹出了张牙舞爪的形状。
张鹏飞撑不住跪倒在地,一个派出所的民警认出了他,赶忙过来把他扶起来,扶到现场的负责人身边,“领导,他是张鹏飞,是这个女死者的……”
说到这里,民警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怎么界定他们的关系。
张鹏飞拼命地吞咽了几口,又弯下腰干呕了一阵,终于发出了声音,抬头对现场负责人说:“我是她哥哥。”
“行。你能确认她的身份吗?”
张鹏飞又看了一眼躺在裹尸袋里的尤曼灵,点了点头。
“好,那你先跟着去殡仪馆吧办一下手续吧。”
“她为什么会死。”
“你先不要太难过,具体的情况,我们也还要调查,那个小周,你认识他是吧。你带着他过去吧。”
“好,走吧。鹏飞。”
尤曼灵的尸体连夜被被转移去了殡仪馆。
没过多久,大江南的员工也赶了过来,协助张鹏飞一道处理完殡仪馆的事情,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张鹏飞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湿透,他脱掉了外套,只穿着一件黑色的背心,沉默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吴经理把其他几个员工打发了回去,走出来看到张鹏飞,突然想起什么,忙走到他身边坐下,从包里取出一个牛皮信封,递到他面前。
张鹏飞抬起头,“什么东西?”
吴经理红着眼睛说道:“尤总昨天放到我这里的,她让我今天找时间交给你,可是我也没想到,她……。”
“给我吧。”
吴经理把信封放在张鹏飞身边,起身走了。
张鹏飞伸手拿过来,怔怔地看着信封,沉默了好久,才撕开了封口。
里面是一封尤曼灵写的信。
从小到大,她一直是最不爱读书的那一个,写一□□爬字,谁也学不来。
张鹏飞一眼就看出了她的笔迹,和从前一样,满篇口语,错字一堆,却真真实实的,是她的口吻。
哥:
长话短说,我这个人文化不高,也没什么想法,活了这么久,身上只有一些钱。现在,我对这些钱做一个安排。本来我也懒得跟你讲的,可惜你又是童童的爸,没办法,我只有单独给你写一封信。去年,我在罗永行律师事务所立过一份遗嘱。哥,我这辈子没有真正的亲人,所以我把所有的遗产都留给小秋和童童。本来,我想把我的车留给你的,后来我又想了一下,你那点工资养不起我的豪车,所以还是算了吧。”
绝笔信啊,她还是忘不了和张鹏飞斗嘴。
张鹏飞看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含泪笑了一声。
接下来的字,似乎是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写的,下笔的力道比之前那一段柔和不少,语气也变了。
哥,说实话,我这辈子最看得起的人是你,最看不起的人,也是你。
你真枪实弹地跟杨钊他们干过,但是现在,你还不如人小秋。但我也理解,你结婚了,有家庭,有孩子,有一堆责任,你不能在上山拼命了。不过你勇敢了那么多年,说实话也够了,也该换我们上了,总不能一直把哥你顶在前面,对吧。以后,你和文姐好好的,好好过我们想过又过不了的日子。如果不幸的话,今天我就要先走一步了,走的时候对你也没什么好说的,就一件事——我挺了我姐妹一辈子,你要不也试试看,信一回你那个兄弟。如果我姐妹是个英雄,那你的兄弟,八成也是。
就这样,再见。
尤曼灵
就这样。再见。
尤曼灵致死潇洒。
张鹏飞读完最后一个字,几乎窒息,心脏收缩得难受,以至于他根本没有办法在尤曼灵的尸体旁边在呆下去。
他站起身往外走,在门口接到了文柔的电话。“你怎么还不回来?”
张鹏飞坐在殡仪馆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地上的雨水在地上几乎流成了河,他哑着声音对文柔说了一句:“尤曼灵死了。”
电话那头,文柔也沉默了,良久才问了一句:“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
“你在哪里?”
“我妹妹死了!”
张鹏飞的声音突然暴开,文柔被他打断,也没有再说话。
两个人再次沉默。
等张鹏飞再开口的时候,文柔听到了她从未在张鹏飞口中带出的哭腔。
“文柔,这种日子我过不下去了……”
“你想怎样?”
张鹏飞没有回答。
“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电话那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甚至还透着一丝绝望,“我也不说什么了,自从我哥哥死了,你活着从出阳山上下来,换到监狱系统工作,我就觉得,你没开心过。我这辈子最恨毒贩,最怕的也是毒贩,总想把你拉远一些。现在,童童刚刚才好一些,我也顾不上你,鹏飞……”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电话已经断了。
文柔放下手机,看着病床上沉睡的童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窗外的大雨不断地冲刷着玻璃,天光却逐渐从云层里透了出来。
此刻的落霞别墅,正四水归堂。
陈慕山站在天井旁,看着连串的雨珠子从四方屋檐上落下。
搜完陈慕山的身以后,那个接他过来的缅甸人把带到了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让他在睡了一觉,陈慕山也懒得去想什么,躺在木板床上,一觉睡到了下午。起来以后,缅甸人给拿了一些干粮和水,陈慕山吃了干净,将就剩下的一点水,把药也吃了。
吃完饭以后,他就被带了天井,一等就是整整一晚上。
缅甸人告诉他,杨于波和其他几个老板出去看货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陈慕山抹了一把正在流鼻血的鼻子,对那个缅甸人说,“帮我找点云南白药吧。”
缅甸人看着他的鼻子问他,“你被人打了吗?”
陈慕山抬起一只脚,“这个鞋子在你们这边这么值钱?”
缅甸人看着他的鞋子,又看了看他身上的衣服。
他经被强行换了一身衣服,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的宽大短袖,一条褐色的短裤,之前的皮带已经被人搜走了,他不知道在哪里找了一条棉绳,勉强拴在腰上。
“你的鞋子是名牌。”
“老子知道。’
陈慕山放下脚,“所以老子死也不给他们。”
缅甸人给他找来一瓶云南白药,问陈慕山,“你缅甸话为什么说得这么好?”
陈慕山把要粉倒在手上,直接往鼻子里吸,呛了几下之后,终于勉强止住了鼻血,他把剩下的药揣进裤兜里,对缅甸人竖了个大拇指,“谢了。你刚问什么来着。”
“我问你,一个中国人,缅甸话为什么说这么好,你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陈慕山抬起头,看着天井上漆黑的天空,“落霞别墅是第一次来,缅甸嘛,来过很多次了。”
“你是跑出阳山那条线的人?”
陈慕山笑了笑,没有回答。
缅甸人也没有再往下问,直接对陈慕山说道:“我们都听说过你,三年前,你帮玉窝的杨钊打通了出阳山的走货路线,把集团的鹰箭旗运进了中国,你很了不起,这么多年过去,我再也没有见过,有人敢翻出阳山。”
这夸奖倒是挺真诚的,但陈慕山怎么听怎么觉得不自在。
他回头看着那个缅甸人,“以前有吗?”
“有一个。”
“谁?”
缅甸人还没有说话,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我兄弟。”
陈慕山回过头,看到堂门被打开,一个穿着白色真丝长袖衫的男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缅甸人往边上让了一步,叫了一声“老板。”
那个男人走到陈慕山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我本来以为,你应该和我那个兄弟长得挺像的,没想到,你人这么瘦。”
陈慕山面向那男人站直了身,“陈慕山,钊爷的人。我该怎么称呼你。”
“你可以叫我杨于波。”
陈慕山怔了怔,随即笑了笑,“我怎么敢。”
杨于波也笑了一声,“你是怎么称呼易秋的?”
“小秋。”
“行,那你叫我一声叔吧。”
陈慕山弯下腰,“我还是叫您老板吧。”
杨于波低头看着陈慕山的肩膀,“你不想问一下,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翻过出阳山吗?”
陈慕山并没有抬头,“不是老板兄弟吗?我猜到了,那个死了的易明路。”
第78章 雨衫(九)
杨于波没有回应陈慕山,他走过陈慕山的身边,顺手抬起了他的头。
“找个地方坐吧。”
陈慕山环顾四周,天井边上只有四把椅子,一张长条神桌,上面摆着四盘新鲜的水果,供着一个陈慕山并不认识的鬼神。
“老被给指个地方。”
杨于波坐了一张八仙椅,随手指着其他三把椅子,“这里的椅子都可以坐,没什么讲究。”
“好。”
陈慕山撑开腿,在杨于波对面的地上直接坐下,抬头问杨于波,“我可以抽烟?”
“你抽了几年的烟?”
“差不多……有六七年了。”
杨于波示意那个缅甸人给烟,缅甸人便从包里掏出一盒哈德门,抽了一根,递给陈慕山。
陈慕山伸手接过来,又接住那人抛过来的打火机,点燃烟,坐在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老板抽烟吗?”
杨于波摇了摇头,“很少,你最好也少抽,对身体不好。”
陈慕山捏住烟蒂,把烟灰弹到手里,“老板也懂医学?”
“呵呵……”
杨于波摆了摆手,“在这边,毒也是药,药也是毒,通的。”
陈慕山听完这句话,笑着不断地点头。
“这么了?”
陈慕山抹了一把脸。“没有。”
随即坦然地摊开手,“我跟钊爷干了那么久,还没听过这么简单透彻的道理,觉得很有意思,果然老板就是老板。”
杨于波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在他面前,刻意放浪形骸的年轻人,“杨钊没跟我说过,你是这种性格。”
“嗨。”
陈慕山把手搭在膝盖上,“什么性格,我哪里有这种东西,我就是条野狗。”
“野狗?”
杨钊低头,“杨钊平时没给带个嘴笼子吗。”
“那倒不用。”
“为什么?”
陈慕山看着眼前潮湿的地面,自嘲地笑了一声,“因为……小秋不准我对着人钊爷乱吼。
说完,抬眼看了看杨于波,却发现杨于波也正看着他,四目相对之下,两个人忽然都笑了一声。
陈慕山先开口,“老板,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可以叫小秋小姐。”
杨于波侧过脸,头顶裸露的照明灯泡上,围绕着一圈又小又密集的飞蛾,凌乱的影子落在他那张不太看得出年纪的脸上。
“陈慕山你还挺搞笑的。你要明白,在我这里,没有什么保命符。”
陈慕山点头,“是,我浅薄,我以为小秋是我在老板面前的保命符,有话口我就想攀,我错了,我他妈啥也不是。”
“也不能这样说。”
杨于波的语气随意,“她叫……易秋。”
他刻意强调了易秋的姓,“一直都叫这个,对吧。”
陈慕山应道:“对。”
“被北京那边的人领养了她,她也没有改过姓吗?”
“没有。”
“哦,你觉得这名字好听吗?”
陈慕山怔了怔,然而杨于波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是不是觉得,我对这个女儿不太上心。”
陈慕山摇头,“老板这样问,我就不知道怎么说了,我没生过女儿,我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