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四座哑口无言。
亦或者说,都大气不敢出。
尤其是刚刚叫嚣得更闹腾的几个使臣,眼下听见樊封言至于此,当即慌了阵脚。
霍平芜啊霍平芜,你说你惹他干什么!
这可是当年光靠名字就能吓得大启营帐抖三抖的人物,你这不是把半个启国搭进去了吗!
拼命压住内心的狂吼,那使者顿时低眉顺眼起来:“北越王说笑了,既是霍平芜所行,自然是得他自己来付诸代价。王爷英明神武,可别犯了连坐无辜等糊涂账才好。”
呵,方才还一口一个殿下,现在一听说摊上事了倒是改口挺快。
荆微骊扯了扯嘴角,心中无限感慨。
看着那帮恨不得吓得发抖的使臣,樊封投出如同扫猎物一般的眼神:“霍平芜此刻正关在牢中,本王伤势痊愈之前他的镣铐不可能解开,不知几位可有异议?”
话音刚落,他又笑笑:“有异议也无妨,你们大可派人把他救出去,只是等人找不见后,本王要寻的可就未必是他霍平芜了,指不定,是上京那位。”
心脏陡然加速,谁也不敢贸然吭声。
擦擦额间渗出来的冷汗,一使臣又大着胆子问:“既是要等痊愈,不知约莫着得多少时日?我们在荷京久居下来,也好对陛下有个交代。”
他口中的陛下,指的便是霍平芜的那位亲生父亲。
樊封摸着下巴,倒也没再继续为难这些人,只字字慷锵:“伤中带毒,至少半年。至于你们,不必留下异乡,回启国便可。”
半年吗……
最上面坐的姬未沉不做声了,显然是对这个时日有些拿捏不准。
赫川哥哥,这怕是不够啊。
不过他显然是忘了,北越王殿下在荷京的名声素来不大好,什么坏事都干尽了,自然也不差一个“违背承诺”。
第48章 迷仙引
◎弄弦◎
回府的马车上, 荆微骊没抗住被樊封小灌的几口酒,窝在男人怀里小憩过去了。
她酒量虽不好,酒品却不错, 即便身上不舒服也不会大吵大闹, 只是顶着双颊的红扑扑昏睡过去, 时不时再冒出来两句梦话。
樊封垂眸,忍不住多想。
她手腕上还带着他送的银镯, 上面不知何时被添上了块半个指甲盖大小的红珠。
他虽静默不语,扶着她侧腰的手却不自觉加重了力道,让她的重心更往自己身上些。
车辙的咕噜声继续响着, 于空荡荡的夜色下分外寂寥。
下马车时荆微骊虽然醒了,但还迷迷糊糊就是不想自己用力气,便在男人嘴角亲了口, 随即倒头就睡, 意思简单明了。
樊封哑然, 直接将她打横抱地带回房间。
将人安置好,他才不疾不徐地走出来,果然瞅见耿唐一身夜行衣,眉宇凝重:“得到消息,启国的人果然坐不住, 又派人在质子府门前晃悠了许久。”
“都是意料之中, ”他孤冷地看过去:“他们也不是傻子,听得出来那些都是场面话, 但本王要的也只是一个能将事情盖过去的场面话。”
“说起来,您不觉得温彪近日太安分了吗, 居然一直没有下手的意思, 您今日在宴上如此暗示, 他居然还没有表示?”
“他也在等。”樊封扯嘴,不再多言。
又将近日的大事小事汇报一通,话锋最后落到了那位今日不曾露面的长公主身上。
未说完的话被打断,耿唐一愣:“是还有什么事吗?”
樊封食指抵在下唇,斟酌再三后开口:“你去郊外行宫再查一遍,本王总觉得长公主身上还有一些事情很怪。”
“怪?”耿唐一愣,不知他在指什么。
樊封:“长公主离京已经七年,当初不过是个豆蔻的少女,如今模样变化不少,而且突然回京,谁又敢保证她就是真正的长公主。”
被一语成谶地点醒,耿唐忙不迭行礼离开。
月色皎皎,塘中涓泉倒映出动人的光泽,风势虽不大,却胜在不间断,导致水面的月亮总是看不清晰,还没凝好便顷刻又碎开。
信步朝小塘走近,他神情懒散,故意把手伸下去,让映照的月亮彻底化为稀碎。
以前他很喜欢在深夜看月亮。
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抱着酒,抬头便能望见世间最美的景色。可不知何时起,抬头的次数少了,连上次认真赏看过的是新月还是半月都记不大清了。
想来,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人在吸黏他的目光罢。
他在试着,自己养一只太阳出来。
—
翌日,卯时二刻。
荆微骊是被阵阵琵琶弄弦声唤醒的。
她揉着眼睛坐起身,歪头望向窗外的簌簌梨花树。
脑海中闪过道白光,她不顾一切地掀起锦被踩上鞋,都顾不上换见衣裳就朝门口快步跑去。
琵琶乐被哐当一下的开门声打断,拨弦的人回头,嘴角轻扯:“也不披个衣服再出来。”
说完,他单手将琵琶放到一旁,待走近后才发现他家素来讲究的阿骊,竟然急到连脚上的鞋都左右相反了。
食指的指骨敲在她脑门上,他一本正经道:“去换衣裳。”
荆微骊没接他这句话,开门见山:“你刚刚弹的是什么?”
“《斗广寒》。”
他答完,见她依然两眼放光不愿意回房穿衣服,挑挑眉,索性直接将人拦腰打横送回去。
被抱在怀里,荆微骊下意识扶住他胸口,心里还是雀跃:“别忘了你答应我的,要教我弹琵琶。”
樊封笑而不语,等将她稳稳放下后,才一边帮她脱鞋一边不疾不徐地问:“教是肯定会教,但你得告诉我为何这么想弹琵琶?”
荆微骊也不扭捏,双手撑在身子两侧,瞳仁亮晶晶的,仿若身处岁月的镜花水月中:“我母亲的遗物中有一把琵琶,我不想让它蒙尘,可我不会弹,拿出来也只能摆着看看。”
樊封明知故问:“没找其他先生学过?”
脸上蹿出一簇不自然的红,她嗓音也低下去:“找过,但是那些先生教得实在过于晦涩,我有时听得乏了就学不进去。”
越说越心虚,吐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她干脆低下了头。
越过额前的细碎发丝,她听见男人轻而快的一声笑,跟片小羽毛似的,就这么从湖面上划过去。
不等反应,她的鼻头就被人刮了下:“看不出来,我家阿骊还挺挑剔。”
我家阿骊……
荆微骊的脸更热了。
她抬眸,气势娇纵:“如果北越王殿下教得不好我可是也不要的。”
“嫌弃本王,你倒是第一个。”樊封挑眉,学着她的表情回道:“可若这个学生太过愚笨,就也怪不得先生了。”
“你才愚笨呢。”荆微骊给了他一拳,却是笑着的。
乖乖穿戴整齐后,荆微骊嘴角噙着一丝笑,规矩地坐在红木椅上,双手并拢掌心盖在膝上,倒是一副乖极了的姿态。
她的目光太过滚烫,樊封难得不自在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脸上有钱。”
打趣完,他便也不再磨蹭,长指顺着抚上,轻轻一拨,几个不成曲的调调便蹦出来。
试了试音,他目色陡然变得凌厉,一鼓作气弹下去。
荆微骊虽然不擅琵琶,也不知道他弹的是那首曲,可也算是循规蹈矩地听了几天,加上她琴艺一绝,自然能听出面前这人的一手出神入化。
前调娓娓沁脾,中调激荡杀伐,后调于悠扬霁月中又混杂着几分难以察觉的如泣如诉。
逐渐的,她入了迷。
按理来说,遇上这么高深的技艺她应当闭上眼睛认真聆听,可一想到弹琵琶的人是他,一想到那张俊逸的面庞,她竟有些不舍得阖眼。
“我把东西送过来——”
琵琶声再度戛然而止,拱门外的人僵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樊封顺着看过去,头一次后悔把他留下了。
对于连灿的出现,荆微骊也很意外,不自然地吞咽一口后赶忙说:“怎么了?”
感受到堆了满院子的肃杀之气,连灿很有眼力见儿地没有走进去,只用下巴指向樊封:“他让我今天一大早去排队,说饕鬄楼的八珍味很难买,还说你会喜欢吃。”
说完,他把东西小心翼翼地放下,溜走时脚底生风。
只是他跑得太着急,完全忘了樊封特地交代过的“保密”一事,更没有注意到男人脸上的森然阴沉。
可他没看见,却被荆微骊瞧了个十成十。
她笑吟吟地将装了八珍味的食盒抱过来,语气微扬:“看不出来呀,北越王殿下这么疼我,派人一大清早地就去排着买吃的。”
樊封叹了口气,故意道:“我疼你你才知道?”
被他反将一军,荆微骊撇嘴,想到这家伙不能给半点好脸色的脾性,她干脆也懒得反驳。
饕鬄楼的八珍味是荷京一绝,更因为每月的限额贩售而弥足珍贵。连灿虽然是一大早去排的,但她猜,樊封至少昨天半夜就已经安排人了罢。
想至此处,她笑意更甚。
被连灿断了兴致,樊封没继续弹琵琶,而是抬手将荆微骊搂过来,凑上去跟她吃同一块海棠酥。
说是吃,但其实根本就是抢。
受不了这么恶劣的攻势,荆微骊一把推开他,眼窝中盈着不可言说的晶莹:“又不是不给你亲,下次能不能提前说一声呀。”
话音刚落,男人便抬手拭去她的嘴角残渣,口吻沉柔:“好,那下次我提前请示。”
他的手太烫,不容置否地激得荆微骊一颤,偏偏这个暧昧的动作又因他而持续得过久,后者有些站不住脚,下意识就想逃。
脚没迈出去,她反倒是抢先一步控制住了男人的手。
视线扫过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掌,脑海中又情不自禁地浮现他弹琵琶时的专注神态。
他的手生得很养眼,虽不算特别白,但胜在指骨修长、掌形漂亮,此刻细细赏来,甚至丝毫不觉得那些疤痕刺眼,甚至觉得无比登对。
任由被她抓着手,樊封也不急着抽回:“很好看?”
“好看。”目光重新放回他的脸上,荆微骊坏笑道:“我看过这双手弹琵琶的样子了,倒是也很想看看它打人时又是如何。”
冷不丁地挑起眉梢,樊封问:“我怕不是耳朵不好了,阿骊方才说什么?”
荆微骊松开了他的手,紧接着又用自己的食指指尖按到了他喉结处。
再然后,缓缓向下,还特意弄乱了衣襟领口。最后停在他锁骨正中间的位置。
樊封站着没动,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下一步的动作。
其实也不难猜,毕竟这招他经常用。用在床榻帐帘之中。
“阿湫哥哥,我想看你握剑。”她抬着小脸,离得极近:“嗯?”
“握剑不难,但本王想要个彩头。”
说罢,他稍微用力,就将人抵到了不远处的假山上。
怕她被撞疼,他特地用手扶住她的后脊:“得要点彰显诚意的。”
高大的阴影覆盖上来,荆微骊没躲也没怯,反倒是昂头迎上去,在他柔软的喉结处落了个轻飘飘的吻。
随之,便又被他压在假山上亲个不停。
第49章 青鸟探
◎他嗓音低沉,蕴着不可计的情愫◎
连灿是被耿唐像提小鸡一样提过去的。
一到地方, 就看见荆微骊笑容灿烂地同自己打招呼,视线一偏,便是面无表情, 满身云淡风轻的樊封。
不知为何, 他心里咯噔一下, 总觉得待会儿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果然,他刚站稳, 就听见男人不带起伏的声线:“你之前不是说还想跟我打一场吗,现在来试试。”
“现在?”连灿下意识提高了声线。
放下杯盏,樊封看向那边摆了一排的刀枪剑戟:“现在。武器随你选, 你想赤手空拳也可以。”
就这样直直打量着他,连灿的脸色更拧巴了。
他倒不是怕,反而求之不得, 可就是想不通一直不愿意搭理自己的樊封为何突然转性, 说打就要打, 还一副好好先生的姿态。
啧,怪,怪极了。
也罢,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那就打呗!
这样想着, 他重重点了两下头, 跑去美滋滋地选武器去了。
看着他欢快的步伐,樊封眉心蹙着, 转头问:“为何非要我跟他打?恐怕一回合就结束了。”
“那你就让着他点呗,”荆微骊笑吟吟地说:“你不是也很欣赏他吗, 正好见识一下他这段时间的成果。”
“我可没欣赏他, 我怎么会欣赏笨蛋。”收回视线, 樊封硬邦邦地说。
“是是是,北越王殿下怎么会欣赏那种傻小子呢。”
荆微骊一边憋笑一边抛好话:“北越王殿下英明神武、威武不凡、风灵玉秀,愿意试试傻小子的身手自然是他的福气——”
话没说完,她的脸颊一侧就被人捏住。
力道不大,但足以堵住她后面所有的话。
眨巴眨巴眼,瞳仁闪亮,倒映出男人刀刻斧凿般的面庞,尤其是那双狭长深邃的凤眸。
他叹了口气,无奈又心甘情愿:“本王算是看出来了,但凡你生出什么点子,嘴上就跟抹了蜜似的。”
见他不抗拒,荆微骊愈战愈勇,心里的坏心眼彻底被掘出来,什么也不想,干脆腰身一弓特意贴近:“所以,你喜欢吗?”
你喜欢吗。
她问得简洁直白,直愣愣地撞进了他的心脏最柔软处。
“很难不喜欢。”他嗓音低沉,蕴着不可计的情愫。
他们说话的功夫,连灿已经一跑一跳地回来,左右手各多了把银光刃。
只是一把是长剑,一把则是短匕。
他站定后将两把武器交叉,兴致勃勃地问:“我用长的你用短的成不?”
樊封挑眉,冷哼一声:“你倒是很会占便宜。”
装作听不懂他的阴阳怪气,连灿摆手打哈哈:“不是你说的任我挑吗,怎么,堂堂北越王说话还不算数了?这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所作所为。”
不等樊封驳他,荆微骊就忍不住地笑起来,还顺势帮腔:“就是,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接过他递过来的短匕,樊封凉嗖嗖地说:“就你俩给我戴帽子的调调,说不是亲姐弟都没人信。”
他话音一落,“亲姐弟”对上眼,又相视而笑。
荆微骊轻哂,心想,要不是听他这么说,她还真没发现连灿说起话来的语气跟自己越来越像了,尤其是听他刚刚张罗樊封的那番话,嗯,孺子可教也。
她看着一高一矮的两个人走到不远处的空地上,心如擂鼓,不受控制地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