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有错。
她给自己所有的行为都找足了理由,因为程清清抢走她珍视的东西,所以她对她的恶念是理所当然的,她是被她逼的。
江怀谨想要杀他,所以她要狠狠地报复他,哪怕牵累到他人,她都没有错,是他逼她这样做的。
仿佛这么想,她就不是恶人,她就是一个被逼得无路可走,值得同情的人。
可明明她是有退路的,比如放过彼此,可她不想选择这条路,她任由自己心中的恶念为非作恶,随心所欲,她甚至不想去理会后果。她怕死,可自己内心的痛苦煎熬若不能全部的释放,她宁愿死。
直到那天,江怀谨跟着她一起跳下悬崖,哪怕面临着粉身碎骨的危险他都没有放开她的手,有多少人会有这样的勇气?
如果是她,她绝对不会救江怀谨。
他对她的善意抚慰了她长久压抑心底对他的恨意。
在山崖下的那两个夜晚,她远离了世俗,远离了所有人,那一刻,她的心感觉到了平静,她也终于敢直面自己的内心。
有些恶原本是天生的,她的痛苦煎熬也不是他人给的,是她自己强加给自己的,她渴望得到所有人的认同与善意,一但得不到,心底的恶魔就会出现。所以就算没有程清清,没有江怀谨,也会有别人唤醒她心底压抑的恶。
从山崖回来后,她发现了自己对江怀谨没有恨了,她开始担心他会发现自己的恶,担心他发现自己设计嫁给他,拆散他和程清清,担心他发现自己那夜在浴室里意乱情迷,是她因为给他下了药,担心他发现程清清之所以与沈凛定亲,是她指使了沈凛,担心他发现自己无数次在他的吃食里下药,想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一旦他发现这些,他或许会后悔救了自己,心底的善意再次化为恶意。
她陷入了另一个痛苦的漩涡之中。
直到今日,面对江怀谨的无情中伤,她忽然间醒悟了。
若要摆脱痛苦,唯有放过他,也放过自己。她之所以始终痛苦,无法自拔,是因为求不得。只有不去渴求,方得解脱。
这么一看,江怀谨算是救赎了她,因为他对她心存善念,所以她终于愿意去直面自己的恶,然后放下自己对他的恶。
至于他自己的恶,又与她有何关系呢?也许他并不觉得恶是坏事,他并不需要救赎。
可苏灵筠不一样,在善与恶之间,这次她想选择善,因为她发现恶并不能让她的心灵得到慰藉,并不能使她变得快乐。
苏灵筠看了眼桌上的休书,脸上忽然浮起一淡淡的笑容,她站起身,走到窗下,抬头仰望那一片广袤的夜幕,月隐云中,它的光亮被黑暗包裹住了,她静静地等待着。
身后忽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苏灵筠收回目光,扭头看过去,是程清清。
不知怎的,明知程清清有意害自己,苏灵筠心中却没了怨恨,甚至唇边还浮起了笑意。
程清清看到那抹笑容不由一怔,而后皱了皱眉头。
她是来看苏灵筠笑话的。从沈凛那边回来,她就迫不及待地想来看她被人休弃后悲愤欲绝的模样。
可是当她来到这里时,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苏灵筠并没有表现出难过悲伤,她平静得像是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她甚至还对她露出了微笑。
那是一个纯粹的,完全不含虚情假意的笑,就像是当初她初到苏家,她对她露出的那抹善意的笑容,就是那抹善意的笑抚慰了她的不安与迷茫。
想到过往之事,程清清眼睛忽然有些发酸,但很快,她就将那股酸酸涩涩的感觉压回心底深处,然后脸上露出关切之色,“表姐,你没事吧?我听说江哥哥给你写了休书。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把沈公子叫来的,惹得他误会,我方才想去劝他的,可是他不肯给我开门。我想他只是一时冲动,过后会后悔的,到时我帮你劝劝他。”
听着程清清表面关心实则煽风点火,落井下石的话语,苏灵筠虽然心生些许不悦,却也不似以往那般愤怒难当。
她回到椅子上坐下,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温婉笑容,尽管决定放下,但有些伪装早已是习惯使然,轻易改变不得,“不必了。”她拿起桌上那风休书,看着那如狂草一般的字迹,轻轻一笑,说没有一点难受是不可能的,但她更多的是感到释然。
程清清定定地看着她手上的动作,眼里情绪复杂。
苏灵筠转头看向程清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被休,不怪你,只怪我与他没有夫妻缘分,而他的心里从始至终都只有你,若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如今应该是一对羡煞旁人的恩爱夫妻。你若想嫁给他,如今还来得及,相信以他的能力,定然能够扭转乾ʟᴇxɪ坤。”
程清清已然分辨不出这番话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她那么喜欢江怀谨,不择手段地也要嫁给他,还千方百计算计她,她岂肯轻易善罢甘休?还是说,她自知无望得到江怀谨的爱,所以彻底死了心?
程清清本是来看苏灵筠笑话,可是她的反应太出乎意料,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沉默了许久,她忽然发出了一声冷笑,“表姐是怕自己被江哥哥休后没男人要了,才让我和江哥哥重修旧好,你好夺走我的未婚夫是么?”程清清厌恶地看着她,“你永远是这么的虚伪,明明是自私自利的行为,却做得好像为她人好一般。”
苏灵筠倒不曾想过程清清会是这样想的,“你在说什么,我何时想要夺走你的未婚夫了?”
程清清突然间不想再和她继续演戏了,她嘲讽地笑道:“表姐,你别装模作样了,我知道沈公子喜欢的是你,是你让他娶我的,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原来她早就知晓了,只不过一直装作不知晓,看来自己着实有些自以为是了,她静静看了她半晌,反问:“既然你知晓这是我安排的圈套,为何要乖乖往里跳?”
为什么要往里跳?程清清怔了下,是啊,她为何要往里跳?为何为了赢她,不拿自己的人生大事当一回事儿?
明明她对不起她,她凭什么这么坦然无畏,她对她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心理?一股无法言说的委屈忽然袭上心头,她嗓子像堵了块什么似的,无法发声。
苏灵筠知道自己做错了一些事,可是就算她道歉了又有何用,道歉就能够挽回一切?“清清,趁现在一切都来得及,你可以重新选择,何必为了与我置气,牺牲自己一辈子的幸福?”苏灵筠温柔地看着她,语气隐隐含着愧疚。
“你不用再装作一副对我好的样子了,让人恶心透了。”程清清无比厌恶地说道,可是眼睛不知不觉地含满了泪,温热的液体滚过面旁,让她忽然间有些失措,她一抹眼泪,愤愤地道:“事情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我要怎么做,你管不着。”说着转身跑了出去。
苏灵筠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回想程清清方才难过悲愤的模样,忽然有些看不明白她的心思了。
第42章
◎,她早就受够了在他面前假装自己是一名好妻子。◎
苏灵筠已经和江怀谨彻底闹僵,再待下去也没有任何意思,所以次日一早,苏灵筠就让素竹出门问问镇上的人看哪里能雇到马车,她打算回安阳城,她现在坐的马车是江怀谨的,她不想去借用。
素竹一出门,就碰上了沈凛,自从昨天出了那事后,沈凛就一直守在宅子附近。
见了素竹,得知苏灵筠要雇马车回安阳,沈凛又惊又喜,便主动请求替她雇马车护送她回去。
素竹不想替他传个话,奈何他一直央求,她又担心自己不传话的话被苏灵筠知晓怪罪她,只能回去禀报苏灵筠。
苏灵筠思考过后,同意了,素竹劝了,没用。
苏灵筠想的是,她和素竹两个女人家坐马车回安阳恐像之前那样遇到劫匪,有沈凛在,她也放心一些。
至于程清清那边,苏灵筠想她昨夜那些话不过是一时气话,她做的那些事不就是为了让她和江怀谨反目成仇?
如果可以选江怀谨,她怎么可能会愿意嫁给沈凛。
苏灵筠出门那时,只有白芷在,听说江怀谨带着程清清出门游玩了,他或许根本没有将昨日发生的事放在心上。
白芷知道江怀谨休了苏灵筠的事,心中觉得她有些可怜,当她要离去的时候,不由劝道:“少夫人,要不您等公子回来后再走吧。”卫無不在,她又没有得到江怀谨的任何命令,她也不知道该不该放行。
对于白芷颇有些同情的目光,苏灵筠莞尔一笑,“不必了,你家公子不会在意我的去留。”
白芷怔了怔,她觉得苏灵筠说的没错,想了想,不再挽留。
“苏小姐,请上马车吧。”
宅子不远处的柳树下,沈凛见苏灵筠突然停下了脚步,不由唤了声。
苏灵筠问言眸中的愁色蓦然敛去,冲着沈凛微微一笑,“走吧。”
素竹扶着苏灵筠上了马车后,她心中有些不安,“小姐,咱们真的就这样回安阳了么?”
“不回去,在这做什么?”苏灵筠失笑道,江怀谨已经把休书给了她,她还待在那里受人冷眼么?苏灵筠心中虽无怨恨,却有尊严。
素竹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劝道:“小姐,您何必与姑爷置气?若是被人知晓您是被休回去的,您的名声会因此受损。”素竹不知道苏灵筠是如何想的,她只知道,生为女子,被夫家休弃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会被人们的吐沫星子淹死的。
苏灵筠默不作声,其实冷静过后她也知道自己昨夜的行为有些不理智,她应该要求与他和离,而非刺激他写下休书。不过江怀谨那封休书并未说明休妻缘由,她完全可以不承认,待回去之后再要一封和离书,她如今担心的是她要如何与母亲说明此事,她出身言情书网,嫁到江家不到几个月就和离,这传出去会惹人非议,她的父母只怕也不会同意。
“要不您还是和姑爷认个错吧?”素竹这么说实在是为了她好,她不明白小姐一向谨言慎行,办事周全,这次怎么会犯这么严重的错误。而且这事明明因沈凛而起,她怎么还敢和他一块走?
苏灵筠此刻没心思与她解释太多,只是摇了摇头,道:“素竹,我心意已决,你休要多言。”苏灵筠略一思索,又严肃道:“还有,回到家后,你先不要和母亲提此事,待我找个时间再与她说明。”
素竹见劝她不得,只能点头答应,“奴婢知晓了。”
江怀谨是正午归来的,那时苏灵筠早已离开多时。白芷将苏灵筠离去的消息禀报给江怀谨后,暗暗观察了下他的脸色,一如往常般平静,只是久久不曾开口,她想到进屋前卫無对着她摇了摇头,一脸不赞同的神色,犹豫了下,道:“属下知错。”
“你何错之有?”江怀谨不紧不慢地道,语气十分淡然。
听到江怀谨这句话,坐在一旁发呆的程清清扭头看了他一眼,从今早见到他,他就一直是那样云淡风轻的神色,好像根本不在意苏灵筠一般。但若真不在意,又何必故意带她出门?他如如今明明不待见她。
程清清没想到苏灵筠说走就走了,她真的放弃江怀谨了?她有些难以置信,她喜欢他那么久,说放下就放下了?
白芷被江怀谨问住,她求助性地看了侍立在他身后的卫無,奈何卫無始终目视前方,并不理会她的求助,她绞尽脑汁,才憋出一句:“属下应该拦住少夫人的。”
江怀谨忽然微笑了下,“谁让你拦了?”
白芷表情彻底冻住,闭口不言,根本没人让她拦苏灵筠,她明明没错,都怪卫無,害她瞎想。
江怀谨手一抵额,朝着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既然觉得自己有错,便去领罚吧。”
白芷:“……”她明明没错,为何又要挨罚?白芷心中虽有疑虑,但也不敢问,垂头丧气地随着卫無出去了。
程清清看着门外的人影消失在庭院门口后,才收回视线,看向江怀谨,抱怨似地道:“白芷说,表姐是和沈公子一起走的,江哥哥,表姐同时背叛了我们啊。”
江怀谨心绪正有些烦乱,问言不由冷睨了她一眼,“你话很多。”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觉得程清清如此招人烦。
程清清如今看江怀谨也很是不顺眼,从今早开始他就一直摆着张臭脸,那张脸就算再好看也让人生厌了,“江哥哥,你这两日怎么回事?对不起你的明明是我表姐,你冲我发什么脾气啊?”她没好气地道,她这会儿也有些不高兴,她以为自己和江怀谨一起出去会让苏灵筠吃瘪,谁能想到她一走了之了。
江怀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看得程清清心底有些发虚,正想开口说点什么,江怀谨却突然凉凉地开了口,“藏好你那点小伎俩。”
说完他就站起身,大步走进了内室,并不理会程清清是什么神色。
什么藏好小伎俩?是指她昨日故意带沈凛过来?还是她故意刺激他的事?
程清清恨恨地瞪了眼他的背影,利用完了她就把她丢下,真不愧是他江怀谨的阴险做派,在心底骂完人又撇了撇嘴,还不知道是谁利用谁呢。
白芷领完罚归来,见江怀谨已经换了一身利落衣服,正戴着护腕。
白芷还呆在原地,卫無已经上前,“大公子,有何吩咐?”
“给我准备匹马。”江怀谨快速地戴好护腕,这才瞟了眼白芷,“白芷,你留下来收ʟᴇxɪ拾东西,之后再与卫無一同出发。”
白芷虽有疑虑,却不敢问,连忙上前应“是”,待与卫無出了门,才忍不住问:“我们这是要出发去苏州么?”可为何大公子要单独骑马?
卫無一边走一边看了她一眼,不由叹了口气,挨再多的罚都没办法把她的脑子换回来,“你以为单靠沈公子一人便可护少夫人周全么?”
白芷愣住,“原来大公子是要去找少夫人啊。”
卫無摇了摇头,又叹气,“那些人已知晓少夫人的身份,如今少夫人的处境很危险,保不齐又会有人用她来要挟大公子。”
白芷恍然大悟,“我怎么没想到此处?”
卫無自知说再多也没用,她只会听命行事,没有命令,她无法独立思考。
卫無准备好了马,回去禀报江怀谨,江怀谨从椅子上起身,接过卫無递过来的剑,悬挂于腰间,往门外大步走去。
“大公子,程小姐那边如何……”卫無话音未落,程清清便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江哥哥,你这是要去哪里?我也要去!”程清清猜他要去找苏灵筠,所以早就匆忙打包好行李,赶了过来。
江怀谨额角微紧,“你跟卫無等人走。”言罢不理会她的拒绝,大步流星地离去。
苏灵筠等人站在行驶在一条古道上,外头阳光正好,天高云阔,远处一带带山岭峰峦,雄奇挺拔,林木翠绿。
苏灵筠坐在回安阳城的马车上,看着窗外美好的景象,内心逐渐变得平静。其实她并非圣人,要她在一夕之间变成另一个人,将过往种种全部放下是不大可能的,昨夜或许是伤心到了至极,心反而变空了,所以好像一切都变得无所谓起来,但其实那只是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