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的手白皙而皮肤紧实,看着像年轻人,倒不像他说话走路时那样的老态。
施菀一边搭上脉,一边道:“郎君为何要戴着帷帽?可将帷帽拿下来让我看看面色么?”
这时在一旁整理药材的严峻盯着那主人看了许久,突然放下药,到药铺外面去看看,随后回头道:“师父,他是丰子奕,外面停着他们丰家的马车!”
施菀抬眼看向面前的人,面前丰子奕摘了帷帽,笑道:“别生气别生气,除了籍贯是假的,别的都是真的……菀菀,我这从江陵回来第一件事,就到咱这馨济堂看病来了。”
施菀将手拿开,无奈道:“回来便回来,这又是闹的哪出,竟还专门找了个眼生的家丁来。”
丰子奕手一挥,让家丁离开:“行了,你去铺子里吧。”说着又看向施菀道:“你别停啊,继续给我看看,我虽说戴了个帷帽,装忘记了,多装了个咳嗽,但其他症状可都有,去江陵府这几个月,我是茶不思饭不想,天天就想你,掰着指头数日子,总算赶回来了。”
严峻在一旁白了他一眼。
施菀说道:“茶不思饭不想,兴许是在江陵水土不服,要不然给你开些霍香正气散?”
丰子奕立刻摇头:“那自然不要,那个味道太难吃了,我吃不下,要不然晚上你陪我去吉庆楼,我们好好吃顿饭,兴许我的病就好了。”
施菀没搭他的话,只问道:“江陵的铺子怎么样?有挨你爹的骂么?”
“那自然是没有,我将安陆的铺子经营得这么好,我爹夸我还来不及。”丰子奕说完就问她:“我刚才听你说,要一条狗?想要什么样的?我在江陵府看见有人养一种小小的狗,叫i子,腿短毛长,很是好看,你要想要,我让人去江陵府给你买来。”
施菀到一旁拿茶杯倒茶喝,一边回答:“我自然不要,我是想要一只大一些,机警一些的狗,但也不要太凶,放在院里看家。”
“那安陆倒是有,回头我帮你去问问,弄条聪明伶俐的黄犬来。说起来,你一个人住,太危险了,要不然我把我们家的护院给你弄两个来――”
说到一半,他自己倒摇了摇头:“那不行,万一那护院心术不正,反倒坏事,要是我能住在你隔壁就好了,要不我去看那霍大娘家肯不肯卖房,我去买来就和你做邻居。”
施菀回道:“你少琢磨些有的没的,反正暂且,我只要一条狗。”
丰子奕问:“你不总说没空,自己常在药铺吃饭,养东西会饿着它们么,怎么突然又想养狗了?城里最近有人家被偷?”
施菀想了想,还是将张大发的事说了出来,随后略有忧心道:“他竟还去县衙告我,我怕他真歹毒起来找我的麻烦,所以想着养条狗,总会好一些。”
丰子奕气得猛一拍桌子:“好你个姓张的老不死,脸还挺大,什么东西,就想娶我们家菀菀,回头我给他点颜色瞧瞧,看他还有没有这狗胆!”
施菀劝他道:“你行了,别这样吆喝,又不是什么好事。”
丰子奕道:“你放心,回头我捎个口信,让德安府的掌柜注意着,要是那张大发到了德安府找人,我让他立刻来告诉我。听说新来了个知县是不是?不知是什么胃口,回头我再找机会和他通通关节,不怕那姓张的。”
“那个……倒不用。”施菀有些支吾道:“新来的知县我们见过几次,倒还算清正,不会帮张大发的,昨日他去衙门上告,不是贿赂不成,反倒挨了板子么?”
丰子奕忍不住就笑了起来:“八两银子,他也不想想,这是京城来的官,会为了区区八两银子惹一身骚?这种人,至少也是百两银子起步。”
施菀再要劝,却忍住了,丰家是做生意的,丰子奕也见多识广,最擅与人打交道,就算见了陆U,应该也不会弄巧成拙。
杨家办满月酒那一日,正下着雷雨。
安陆雨水本就多,又是春季,办喜事遇到雷雨天并不奇怪,只是苦了东家和客人,一方要冒着雨准备酒菜,一方要着泥泞路过来。
马车在路上不好走,陆U便乘了轿子到杨府来。原本他的常衣都是京城里带来的丝绸质地,但安陆县城里除了特别富贵的人,官民还是以穿布衣居多,穿丝绸毕竟有些招眼,所以他今日只是随意穿了身月白色布衣。
到杨府,杨钊一见他的轿子就连忙迎上来,一边替他撑伞,一边说道:“路上湿滑,劳烦陆大人一路颠簸到这里,实在惭愧。”
陆U回说:“杨大人言重了,从县衙到府上并不远。”说着让长喜将贺礼交由理事先生,由杨钊迎着进了院中,之前早到的黄盛等人也迎了上来。
没往里走几步,长喜悄悄拉陆U衣袖,示意他看后面,陆U回过头,便见到一名身着孔雀蓝宝相花刻丝锦袍的年轻男子,正撑着把大大的油纸伞,而那伞下站的,却是施菀。
他替施菀撑着伞,或者说,他们同撑着一把伞。
她会来,大概是今日大雨,出去义诊实在不便,所以才改来杨府的喜宴。
而那撑伞的男子――
门口处,男子正同杨钊说话:“喜事遇喜雨,大吉又大利,恭喜杨大人,贺喜杨大人!”
杨钊展颜道:“丰公子何时竟回来了,我还道你今日不能来。”
“就前些日子的事,知道杨大人公务繁忙,就没到府上来拜会。”丰子奕说道:“一回安陆,我就听闻杨大人又得一位小公子,杨大人可真是好福气,这要不是杨大人平日行善积德,勤政爱民,哪能有这好事?您看您和我爹同龄,我爹可只有盼孙子的份!”
杨钊一时眉开眼笑,喜不自胜,连连让他与施菀入内,说待会儿与他多喝几杯。
待进了门,施菀轻声朝丰子奕道:“你怎么那么能说,一套一套的。”
丰子奕低头道:“我这哪叫会说,这是真心实意恭贺杨大人,替他高兴呢!”
施菀拿他没办法,无奈地笑了笑。
陆U回过头,与黄盛等人一同进宴厅。
男客在正厅,陆U与其他官员是上座,桌子在正中心位置,而他们旁边一桌,便是安陆县城有身份的人,比如几位乡绅,几位富户,其中就有替施菀打伞的男子。
“还是你们家丰老爷子财大气粗啊,都将铺子开去江陵府了。”
“丰公子此去江陵府,倒是又贵气了不少。”
“听说江陵府有座揽星楼,金碧辉煌,歌舞不休,可是真事?”
……
某些言语,断断续续飘到这一桌来。
没一会儿,众人喝开了,便有人到这一桌来敬酒。
那位丰公子也来了,率先朝他道:“小人丰子奕,见过陆大人。”
陆U道:“丰公子客气了。”
丰子奕倒是认真道:“早听闻新任知县貌比潘安,才高八斗,今日一见,实在是惊为天人,如陆大人这般俊杰能到我们安陆为官,实在是安陆百姓修了几辈子的福气,在此我替咱们安陆百姓向陆大人敬一杯!”
“丰公子客气了。”陆U朝他点点头,喝下杯中的酒。
丰子奕随后又倒了杯酒,低声道:“之前菀菀告诉我,有人伪造婚书,企图用个假婚书强娶她,好在陆大人明察秋毫,慧眼如炬,又清正廉明,不为利益所动,驳回了那恶贼的状子,在下感激不尽,再敬大人一杯!”说着将酒一口喝下。
陆U开口问:“你说的是馨济堂的施大夫,你与她是……”
丰子奕笑道:“不瞒陆大人,丰某此生非她不娶,她就是丰某未过门的妻子。”
陆U沉默一下,低声道:“原来如此。”说着再次将酒喝下。
第34章
外面雨越下越大,酒宴上却是越喝越热闹。
陆U寻到机会,一个人到了窗边,沉默着看着窗外的雨线。
就在此时,有人匆匆跑到宴厅,大喊道:“陆知县,陆知县?”
陆U起身问:“何事?”
那人正是县衙的衙役,见了他,立刻道:“陆知县,县城北面太平山垮山了,压塌了好几户人家,还死了人!”
陆U一听此事,立刻准备动身前往。杨钊也忙上前道:“陆大人,我与你一同前去。”
陆U思虑片刻,回道:“今日你家中办喜事,你就在此,让黄大人带上人与我一同去就好。”
杨钊想着确实如此,自己这东家走了,这喜事也办不好,便只好命人备伞,送陆U出去。
陆U迅速吩咐场上另一名吏员道:“去着人备车,叫上有经验的匠工去查验山体,还有大夫――速去救人。”
随后又看向县尉黄盛:“将衙役带上,也许要掘石头救人。”
连日阴雨,今日的雨又特别大,垮山的确有可能,而太平山名为太平,因为这个名字,以往安陆百姓求雨、祈福,都在此地,现在它突然垮山,在舆论上非同小可,更何况还压倒民房砸死了人。
陆U交待完才走到院中,便见施菀从偏厅那边执伞小跑而来,他还没说话,里面丰子奕就上前来拦住她:“你去哪里?”
施菀问:“刚才县衙有人过来说太平山垮山砸死了人,让我去看看。”
丰子奕不悦道:“这县衙,让他们找大夫怎么找到你了,那地方危险,还下着雨,万一再垮山呢?你别去了,让他们找别的大夫吧。”
“我怎么就不能去了。”施菀并不听他的,只交待道:“你让人去一趟馨济堂,叫上严峻和枇杷,让他们带上医箱和跌打损伤药。”
“你……”丰子奕无奈叹声:“就知道我拦不住你,那你注意着自己。”说着又看向陆U,立刻上前道:“陆大人,施大夫就全全拜托您了,我去带上人,马上就到,这也是救治安陆百姓,我与施大夫都责无旁贷,后面若有用得着的地方,我丰氏绸缎也必定倾力相助。”
陆U点点头,看一眼施菀,往院外而去,施菀跟在他身后。
到了门外,看着外面的马车,陆U转身看向施菀道:“那施大夫……就坐我的马车前往?”
施菀看看丰家的车,她还委托了丰子奕帮她去叫人拿药,那也是紧急的事,便只好点点头。
两人一同上了马车,好在另一名胥吏也要过去,同样上了马车,倒不显得尴尬。
半路上,雨终于停了,胥吏是安陆县的老人,和陆U说着太平山的情况:前几年太平山也垮过一回,但正好是旷野之地,没压倒房子,也没砸死人。
至于这一次被砸的房舍,是太平山脚下的农户,房子都是土坯,又年久失修,早在前几年垮山的那一回县衙就劝农户搬离,但农户不听,如今塌了也并不稀奇。
几人一同到太平山脚下,发现房屋似乎倒塌了三四间,但只有一间房屋外面有人在搬石块土块,胥吏上前问了问,才知其余几户家里见势不对,都在上午搬出去了,只有这一家没动,便砸在了里面,也不知还有没有人活着。
此时衙役还没到,救人的都是附近村民,旁边有个妇人,看着废墟痛哭哀嚎着,几乎昏厥。
陆U上前问:“这是你家?”
妇人哭着点头。
陆U又问:“你家里有人被埋在里面?”
妇人回道:“我家男人和孩子,都在堂屋里吃饭,我出门去找鸡了……”
陆U回头去看,发现那几个村民正在掘堂屋的位置,可那地方砸得最严重,房梁石头聚集,极难搬开。
陆U弯腰将衣袍撩了起来,用腰带一起扎住,又在地上捡了几截草绳去绑宽大的袖口,可自己却很难使力,施菀看在一旁,上前来朝他伸手。
他明白她的意思,将草绳递给她,她接过,将他袖口在胳膊上绕了几圈,然后绑起来。
绑完一只袖子,再去绑另一只时,手上那一截草绳却断了。
两人同时低头去地上找,却再没找到合适的。
“罢了,就这样吧。”陆U说。
施菀叫住他,“等一等,这个可以用。”说着从身上拿出一副手帕来,打开,刚好能将袖子绑住。
陆U静静看着她的手在他衣袖上将白色的手帕打结,待衣袖绑好,便轻声道:“多谢。”说完转身去帮村民一起搬石头与横梁。
陆U是富贵公子出身,没做过重活,搬起石头来没旁人那么利落,一身整洁的长袍在石土堆里绊来绊去,一会儿就弄得污浊不堪,怕是再也不能穿。
施菀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然后去安慰哭着的妇人,怕她因五志过极,七情内伤而引起病症。
差不多过了半个时辰,一批衙役跑过来了,开始一起救人。
妇人被施菀安慰着,总算顺下了气,哭诉道:“我说要搬去下面建个新房,他爹非不听,好不容易攒点家当,又要去喝酒,家里一日穷过一日……
“今日下雨,我男人在家吃饭,嫌菜少了让我去加个菜,我去捡鸡蛋,却发现家里的鸡少了一只,心想怕不是躲到别的地方去了,便让我家那死丫头再去炒个菜,我去外面找鸡,结果才出门,没走几步就听到后面‘轰’的一声……”
施菀打断她:“你说,你还有个女儿?”
妇人回道:“是啊,今年十三了,都能嫁人了。”
“那她在哪里?是同在堂屋,还是在厨房?”施菀没理她说的那些话,连忙问。
女人回答:“在厨房吧,我见她去厨房的,那灶里的火估计都快熄了,要重新生,菜没那么快炒好。”
施菀放开她,立刻往倒塌的房屋那边跑去,正好遇到从废墟里出来的陆U。
堂屋那里,衙役发现了这家里的男人,正将他往外拉。
施菀朝陆U道:“她还有个女儿,在厨房的位置!”
陆U立刻看向废墟,之前厨房倒得并不严重,他过来还能看见烟囱,就在屋子西南角,但此时再去看,烟囱已经倒了,厨房的方向又堆过去许多石头和房梁。
因为最初人少,他们为了快速救出堂屋里的人,就近将石头就搬在了旁边的厨房废墟上,此时再要去挖,便没有之前那么简单了。
而一旁的妇人听说见到了男人,立刻就挣扎着起身,往废墟里去。
陆U转身看向她道:“你女儿在厨房,你为什么不早说!”
他没有穿官服,但语气严肃,妇人被质问得怔了一下,好半晌才说道:“当然是……先救我男人和儿子……”
陆U盯着她,紧抿着唇说不出话来。
妇人呆滞一会儿,立刻又往废墟里去。
“活着,还活着!”衙役们的声音传来,没一会儿,将男人从土堆里抬了起来。
妇人又在旁边嚎啕大哭,说道:“还有我儿子,我儿子……”说着去将男人接到空地上。
陆U知道,此时只能先将堂屋里妇人的儿子救出来再说,便上前道:“注意,石头不要往西南角搬,厨房也有人。”
“是,大人。”
衙役听了话,走远几步,将一根房梁扔到了屋前。
陆U提了从腰间散落的衣袍去西南角查看,试图辨别出灶台的位置,一个人慢慢搬动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