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高门——苏幕幕【完结】
时间:2023-09-19 23:12:55

  话音落,他突然道:“坏了,我不该给他钱。”
  陆U没见过陈有田,但从许珍娘口中对他也有几分了解,说道:“他现在缺的不是钱,而是信心,他从有田到无田,到身残,一定想过走官府这条路,可却还是这样,证明并没有走通,他兴许会怀疑我们用心叵测,要不然为什么要给他钱让他来告状?”
  李由叹声道:“倒是我没想到这点,当时只担心他拖着两条断腿想来也来不了。”
  陆U回道:“这也不怪你,没有那十文钱,兴许他还真来不了。”
  陆U想起之前断过的几桩案子,也有人意图贿赂,但他从未收过,全是禀公执法,也得了些百姓的夸赞,说他是青天大老爷,不知这些名声有没有一点传到陈有田耳中,给他一些信心。
  正说着,杨钊过来道:“陆大人,徐仕派了家中的管家来,说咱们县学的教舍年久失修,总漏雨,他愿捐赠善款一百两,用来修葺教舍。”
  李由看向陆U,陆U回道:“徐仕有此善心我自然欣慰,等我将下午的案子审结了,便与徐府管家详谈。”
  杨钊佯装不知地问:“上午审了那么些,还有案子没审结么?”
  陆U淡声回:“排在第五的,陈家村村民陈有田状告丁文孝一案,挂了号,还没审。”
  杨钊一副惊讶的样子:“可那人不是没来么,既然没来,难不成还等着他?”
  “村里离县城远,而且看诉状上,这陈有田还被丁文孝打断了腿,想来是行动不便,晚一些也是能体谅的。”陆U说。
  杨钊心里知道,这位新知县是铁了心要从这丁管家开刀清查徐家了,他再劝也是无济于事,倒不如提早和黄盛等人合计一番,怎么把自己择出去。
  等到下午,今日的所有案件都审结,眼看都快到放衙时间了,陈有田终于来了。
  他年龄只有三十四,是正当壮年的男人,此时却瘦骨嶙峋,全身邋遢,垂着乱发,用手支着地瘫在公堂上。
  他沉声道:“草民有冤,求大人作主。”
  陆U第一次看着陈有田,也是第一次面对一个普通百姓的苦难。
  这个人,不再是一个名字、一个讲述出来的冤屈故事,而是切切实实的一个人。他们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那个“水”,是全国赋税的来源,是一个国家正常运行的国本,但在京城、在朝堂上,却从不会有他们的声音。
  他们存在于政事堂那些奏疏卷册的数字中:某某县,农户两万一千八百二十二户,壮丁五万四千六百七十五;或是某某年,某某县水灾,三千余人卒。
  徐家的案子,就算上报,也只是一个霸占民田、压榨佃户、以强权欺压百姓而已,陈有田这个人都不会被上面所知道。
  静静听陈有田陈述完案情,陆U便问一旁的丁文孝:“陈有田所指的这些,丁文孝你认吗?”
  丁文孝立刻道:“当然不认,大人,草民冤枉!那佃户的租子是一早说好了的,他要不认他别租地啊,认了不就得交租么?再说地也不是我的,我替主人家收租混口饭吃而已;那许珍娘自己想免租,跑来勾引我,我只是一时没把控住而已,毕竟那娘们儿风骚……听说现在还去杨柳店当婊子卖去了……”
  “你闭嘴,分明是你们逼的!”陈有田在一旁怒吼,几乎要爬过去打他,丁文孝朝陆U道:“大人你看这瘫子,这得算一个咆哮公堂吧?”
  陆U看向一旁李由,李由站上前道:“丁文孝,知县大人让你陈述案情,不是让你诋毁他人,你再这样谩骂污辱原告,可是要挨板子的。”
  丁文孝立刻道:“好好好,我忘了,那我说那许珍娘是做□□去了行吧?所以啊,这女人天生就是个淫荡下贱的,这她跑来勾搭我,我又早些年就死了婆娘,当时实在是忍不住是不是?结果这陈有田知道了,竟拿着锄头来我家要杀我……”
  馨济堂内已没了病人,施菀收了东西似要出去。
  枇杷问:“师父今天怎么走这么早?”
  施菀回:“我去看看县衙是不是还在审案。”
  “就是刚才刘老二说的那个瘫子告状的案子?我也去看看,一听就有冤情,不知这次这知县大人能不能查清案情,帮他讨回公道。”枇杷最爱看热闹,出门比施菀还积极。
  施菀是既想知道案情怎样了,又担心事情进展不顺利,想着等消息还不如去看个明白,所以与枇杷一同往县衙而去。
  到县衙时,外面早已围了好几圈人。
  公堂上,李由朝着丁文孝道:“朝廷有法令,田主与佃户,收租比例不得超过六成,而你当年对陈有田收的租子已到了八成――”
  丁文孝要说话,李由接着道:“我知道你要收的按额度是七成,但对他们家当年的收成来说就是八成,而且你还扬言陈有田对你不敬,迟早你要废了他、让他记得,然后你再去逼迫许珍娘,证据就是有人看见你在田梗上拦住许珍娘去路不让她走。
  “所以我有理由怀疑,你之所以一定要收八成租,就是冲着许珍娘去的,你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许珍娘这样一个柔弱又心疼丈夫的女子,一定会受你的胁迫。牺牲自己,全家尚有口粮,不牺牲自己,则是家人饿死。丁文孝,你威逼、胁迫许珍娘委身于你,也是强奸!
  “试问,一个恶霸对一个女人说,你若不从我,我就杀了你丈夫和孩子,从了我,我就放他们活路,女人走投无路而从了,难道叫存心勾引?”
  丁文孝大喊道:“我没逼她,是她主动勾引我,她去杨柳店做妓女就能证明!”
  “她去杨柳店,那是黄正鸿的案子,与你无关。”李由说,然后继续道:“按我朝律法,丈夫撞见妻子被人强奸,是可以当场将人打死而不受刑罚的,陈有田得知你欺侮自己妻子后,气盛之下拿锄头去你家,也属人之常情,然而直到此时你也丝毫不知悔改,竟让四个儿子一拥而上围殴苦主,若不是下死手,也不能将人双腿都打断,所以你这是蓄意重伤,以上种种,就算判不了死罪,也足够杖一百,流放三千里了。”
  这时陆U抬眼,看到了堂下人群中站着的施菀。
  丁文孝一翻慷慨陈词,让堂下围观的人纷纷喊着要将丁文孝正法,丁文孝却仍然嚣张大喊道:“我不是强奸,分明是许珍娘勾引,她去杨柳店卖也是人逼的吗?如果是这样,那嫖过她的男人不都要判成强奸了?就她那样的下贱货,我才不会去……”
  陆U知道施菀之前就担心许珍娘会不愿意告状,如今丁文孝在此污辱许珍娘名誉,对她更是刺伤,便立刻打断丁文孝道:“罪证已明,将丁文孝与其四子收监候刑,退堂!”
  衙役立刻来押丁文孝入监牢,丁文孝略压低了声音朝陆U道:“知县大人,你等着,我们东家一定会来找你的!”
  陆U不为所动地朝他道:“一百杖刑你恐怕受不了,若你知道他人犯下的罪行愿意供出,或许还能抵些罪,免几板子。”
  丁文孝愣愣看着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搬出东家来他竟不怕。
  而且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要他供谁?难不成还真会打他一百杖?就他这年纪,八十杖都受不了吧……
  案犯被带下去,外面看热闹的人便纷纷散去,陆U看着施菀也在人群中离去。
  这时陈有田问他:“丁文孝真能判杖一百和流放吗?”
  陆U看着他的目光,沉默半晌,肯定道:“能。”
  这一刻他决定,无论后面徐家有怎样的后招,他都不会放丁文孝。
  他要让安陆的百姓明白,这县衙真的是明镜高悬、沉冤昭雪的地方。
  陈有田似乎从他的眼神里得到了信心,目光微微激动起来,趴在地上朝他磕了两个头,随后送他来的人走上前,艰难地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陆U朝边上衙役吩咐道:“帮忙扶他出去。”
  衙役立刻上前帮忙,此时外面人影一晃,陆U抬眼,就见一个戴着帷帽的妇人快步往旁边而去。
  那妇人戴着黑纱垂至腰间的帷帽,根本看不清面容,但陆U却觉得她有些熟悉,而且安陆这样的县城不比京城,其实很少有贵妇人戴垂纱帷帽,毕竟不方便,就算戴了,也是乘车轿出行,不会是走路。
  下一刻陆U便想起来,这是许珍娘。
  她知道了陈有田今天来告状,不愿上公堂,却又偷偷来了,而现在,她没进来看她丈夫,又会去哪里?
  “大人,丁文孝不愿在供状上画押,我看是等着徐家来救他。”李由过来和他说道。
  陆U从许珍娘身上回过神来,不屑道:“无妨,等不到,他也就死心了。”说完吩咐:“你亲自去监牢中盯着,交待衙役将他们好好看押,任何人不得探监。”
  “是。”李由道。
  陆U回到县廨内,问里面官员:“丁文孝还没有认罪,稍后我进狱中审问他,谁愿做陪审?”
  按律法,审问犯人不能只有一个官员,还须有陪审,这陪审,自然最好是县丞,但除了县丞,其他主薄、县尉,或是各房典史,只要在编官吏都行。
  杨钊此时回道:“陆大人,我今日下午便觉得头眼昏花,半边身子发麻,怕是有中风之兆,我得赶紧去找个大夫瞧瞧,就先回去了。”
  说着没等他回答,就收了东西慌不迭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对了,那徐府的管家刚刚大概是等不了,已经走了。”
  县尉黄盛也立刻说:“刚刚有衙役来报,说之前那个杨湾盗窃杀人案的嫌犯似乎回村里来祭祖了,此人潜逃外地五年,我赶紧带人去看看。”说着也慌不迭离去。
  陆U看向其他人,之前被他单独谈过话的典史低着头不吭声,陆U正欲说话,脑中却突然想起来什么。
  他知道许珍娘去做什么,她去追施菀了!
  她不愿陈有田来告状,不愿在公堂上提起自己去了杨柳店的事,但今日,这些她不愿意发生的都发生了,她会怪施菀!
  陆U知道乡下的百姓纯朴起来尤其纯朴,但愤怒起来也不会客气,至少他在安陆就断过无数起因为几棵菜、一把镰刀而争执、打架,乃至全家人械斗的案子。
  许珍娘若对施菀动手,施菀完全不是她对手。
  他不再叫人去做陪审,转身就往县衙外走去,上了马车,立刻往雨衫巷赶。
  到雨衫巷,他从马车上下来,才走近院门,就听见里面许珍娘的声音。
  “你之前是怎么保证的,说不会和别人讲,说会帮我,这就是你的帮?”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被丁文孝糟蹋了,所有人都知道我在杨柳店做□□、做婊子,我男人也知道了!”
  “我以为你是好人,结果你是要逼我去死是不是?”
  ……
  陆U立刻进院门,果然就见许珍娘摘了帷帽,正指着施菀大骂。
  施菀站在院中,插不上话,也不知该怎么办。
  他上前道:“她不是逼你,她是在帮你,难不成你能瞒着你丈夫一辈子?”
  施菀此时也解释道:“我知道是我不对,说话没算数,只是知县大人要查徐家,不能无凭无据,要有苦主去告,所以我们才……”
  “金水镇罗平镇那么多苦主,怎么就只挑中我们家,就因为你认识我吗?我就不该相信你!”许珍娘说着,突然冲过来猛地将施菀往后推去。
  眼看施菀要被推得摔倒在地,陆U立刻过来一把扶住她,人也被重力击得倒退了两步,随后他将施菀护在身后道:“这事是本官和你丈夫说的,也是本官让他去告官的,你要发怒,只管冲着本官来!”
  外面的刘老二听到里面声音也冲了进来,看着许珍娘道:“什么人,敢动县太爷,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抓去打板子?”
  许珍娘看看双目圆瞪的刘老二,又看看陆U身上的官服,刚才对着施菀的气焰立刻就熄了大半,再也没动手,低下头嘤嘤哭起来。
  陆U朝刘老二道:“你先出去。”
  刘老二只是个赶车的,刚刚却仗着陆U的势呈了威风,觉得很有些意思,此时被陆U赶出去有些不舍,只好看看许珍娘,出了院子。
  陆U这时上前道:“此事我的确没经过你允许,但只有这样,才有机会让徐家伏法。”
  “他伏法了,那我呢?我男人会休了我,会连同我和女儿一起赶出去的……”许珍娘哭道。
  陆U反问:“他为什么要休你?作为男人,是他没保护好你,没让你过安稳的日子,要不是他个性冲动易怒,也不会弄得瘫痪,让你无以为继,要去赚卖身钱。”
  许珍娘看着面前的知县发愣,她在杨柳店受了太多白眼,知道自己下贱、自己不堪,再也配不上丈夫了,却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有人说是她丈夫的不对,才让她走上这条路。
  似乎……她也是委屈的。
  而这个人,还是个当官的,是堂堂县太爷。
  她不禁又哭了起来。
  陆U继续道:“他日若查清此案,我可以特批你们这些在杨柳店讨生活的女人迁居去别的镇,另分田地给你们,也能将你们贱卖给徐家的田地拿回来给你们,但前提是真的让徐家罪证确凿。
  “我知道你的顾忌,可不去告、不去碰这件事就好吗?你要继续在杨柳店做到什么时候?到你女儿长大了,和你忍受同样的屈辱?”
  许珍娘这时抬眼问:“真有可能将我们的田拿回来吗?”
  陆U认真道:“我会用我的官职、我的身份,去努力做这件事,徐家尚且不知,但丁文孝已经关在监牢中了,无论如何,我会将他的罪名定下来。”
  许珍娘沉默许久,最后道:“如果他不认,我可以……去指认他,和他对质,就是他逼我的,他那时说我不同意他还要向我们家收九成租,我没有主动去勾引他。”
  陆U回道:“好,此案的确需要你的证词,稍后两天我会送牌票去你家中让你来写供状,你先与你丈夫一同回家去吧,这段时间别去杨柳店了。”
  许珍娘点点头,没再说话,转身走了。
  待她离开,陆U转头看向施菀,道歉道:“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没想到她会来找你,你没事吧?”
  施菀摇摇头。
  再看他,却发现他左侧胳膊上的衣服被划破了一条口子。
  “大人,你衣服……”说话间,又看到了他里衣上的血迹,这才惊觉他胳膊受了伤。
  “你受伤了?”施菀说着立刻去看刚才他扶自己的地方,那里有一棵银杏树,上面为晾衣服而系了圈铁丝,铁丝的接头上面隐隐有血迹,陆U就是被这铁丝划伤的。
  陆U看了看自己胳膊:“只是小伤,之前都没有感觉。”
  施菀又过来,揭开他被划伤的衣料看了看他胳膊上的伤,说道:“伤不大,但这铁丝上有锈,怕会造成破伤风,大人随我进屋,我给大人上药。”
  陆U便随她进屋。
  “大人在这儿坐一会儿。”施菀一边说着,一边去开医箱配药,陆U坐在了屋中的凳子上,看看她,又看看这屋里的样子。
  这是他第一次进这院子。
  院中简洁也干净,从院门口处铺了一条青砖路到屋门口,两边都没有再铺,院子的左边只种了一棵银杏树,此时正长着新嫩的叶子;右边种了一簇金银花,枝繁叶茂,已经能见到花苞,在这簇金银花前方,还有一畦矮矮的,长着绿叶的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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