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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U想了很久,确定这两个京城来的人自己不能大意。
父亲早就在信中提醒过他,兹事体大,徐家不会善罢甘休,徐家那位御史,说不定真会有动静。
但京城来的人,到底是哪一方的人,目的是什么,为什么会找到张家?找张家又是做什么?
京城应该不知道张家才对,张家也不会有那个本事去结识京城的人。
就在他疑惑不解时,陆家送来了家书。
又是石全亲自送来,家书中没有像以往一样说别的家常,只有一件事:赵相悄悄派了人来安陆。
父亲陆庸在京城是个老好人,长得一脸胸无大志的温和模样、看履历也似乎碌碌无为,四平八稳,深谙“不做不错”的道理,平衡之术玩得极好,每一派人都不会特别讨厌他。
但如果他真是表面那么无用,就不会一路坐上副相了。
赵相秘密派人来安陆,他能知道,可见他在京中耳目之广。
陆U将李由叫了过来,一同探讨此事。
陆U查了徐家,奏章递到京城,也的确如他所想,拥护皇帝的清流党抓住机会,大力弹劾徐茂,以及整个御史台。
赵相因此吃了亏,所以派人到安陆来查探情况。
两人都觉得,他们来安陆第一步,一定是找徐家。
京城人对安陆人生地不熟,当然要找徐家道明原因,让徐家帮他们了解情况。
那么,徐家会将所有矛头都指向他,细数他怎样不顾徐御史和赵相面子,就这样将徐家一惩到底。
赵相派人到安陆,一是了解情况,二如果能惩戒他一番,自然豪不手软。
李由说道:“我明白了,是徐家给那两个京城人指的路,让他们去找张家,张家对大人恨之入骨,他们要找张家一对对付大人。”
陆U看着他,缓声道:“民告官?”
“对。”李由说道:“我朝不禁民告官,而且往往民告官者,若证据确凿,多半能告成。
“张大发之死……”陆U沉吟道。
“我想的也是这件事。”李由立刻说:“这是条人命官司,又是被人打死,最后打人者什么事都没有,被打者忍气吞声,加上那说不清的张家和施家的婚事,最好大作文章,让张家告大人一个徇私乱法!”
陆U没出声,但显然是默认了他的话。
李由又道:“当初德安府赵知府是与大人联名上奏的,也大力支持大人查徐家,我想他们不会去德安府告,而会去……”
“江陵府。”陆U说,“江陵府知府,是赵相的学生。”
江陵府为荆湖北路首府,那里的知府衙门也统管治下所有政务。
知道这关系,李由急道:“这可怎么办?这他们去告,九成能成功!”
说完他不知想起什么,又缓了缓心神:“不过,如果大人在京城没人,那还难说,但大人是陆府的公子,又是前王相公的学生,就算是赵相也不敢下手太狠,又是这么一桩小案,所以大人顶多是降级,或是在这安陆任上多待两年,倒不会有什么大事。”
李由松了口气,陆U神色却是越来越凝重。
李由见他这样,问:“怎么了,不是这样吗?”
“是这样。但……”
陆U缓缓道:“两方相争,讲究妥协与平衡,大家要达到一个并不那么满意,但也不算太差,也只能如此的结果,京城的政事堂也是如此。
“赵相没准备置我于死地,但他总要得到点什么,不管是我父亲,还是清流党,都不能接受我为此事受死罪或是其他极刑,但也必须付出点别的。
“这个案子一定会被翻来覆去查,但其实真相不重要,结果早已预订,最终多方权衡下,对我会略作惩戒,罚俸降级或是记录在册,影响升迁,但他们会让丰子奕死,让施菀受刑罚或是进大狱,因为在京城,没人替他们说话。”
李由一听之下静默良久。
他忘了,这虽是一个案子,但牵连的人却不是一样的,陆U说得很对,事情的发展就是这样,张家告状,江陵府接下案子,赵相一党推波助澜,陆相与清流党人替陆U辩解,最终的平衡就在其他人那里达成。
李由也明白,陆大人惦念施大夫,他此时的凝重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担心施大夫。
想着想着,他突然道:“大人,我有一条妙计!”
“你说。”陆U立刻道。
李由道:“大人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施大夫,甚至可以夸张结果,然后劝施大夫重新嫁给大人,就地办下婚事,这样不会有人再扯张家与施大夫的婚事,更不会有人想动大人的结发妻子,大人替施大夫惩戒张家也是合情合理,而且,大人还成功娶到了施大夫。”
陆U一时有些怔然。
不得不说,他这还真是条妙计,竟就这样轻而易举救了她,也娶了她。
“那丰子奕呢?”他问。
李由预测不到这样的变数下,丰子奕的结果,试探道:“但大人能做的只有这样了……不是大人不救丰公子,而是自身难保,无能为力。”
陆U懂他的言外之意:丰子奕是他的对手、他的情敌,就算最终的结果是死,也不用太自责。
但陆U并不想要这样的结局。
那个晚上,丰子奕保护了施菀,他很感激;丰子奕打死了张大发,既替施菀报仇雪恨,又绝了后患,他也很感激。
换了他,也会忍不住打死张大发。
他的确不喜欢丰子奕、因丰子奕的存在而生起忌恨,但这并不代表,他要平静地、甚至带着几分乐见其成看着丰子奕死。
而且他很确定,施菀也不会同意的。
她那样善良的一个人,怎么会容许自己安然无恙,让替她出头的丰子奕承担罪责?
陆U想,这件事只有自己才能承受。
该保护施菀的是他,该出面解决张大发的是他,所以后面引起的一系列事情,也该由他来应对承担。
他是官身,他还有人在京城,比他们力量强得多。
“还有别的办法吗?”他问。
李由觉得前一个已经是自己能想到的最精妙的办法了,甚至是唯一一石多鸟的办法,哪里还有办法比它更好?
他想了许久,才道:“让施家村人上万民书,讲清真相,再送去京城,由陆相直达天听?”
“赵相若是说,对张家就是杀一儆百,所以安陆百姓尽在我掌控之中呢?”陆U问。
李由没话了,陆U继续道:“而且,等到案子开审这一步,就晚了。”
那样,案子就要在省城审理,施菀丰子奕他们会被带到省城,案子会被再次提起,甚至有可能进牢房,这对一个女子来说,要承担的太多了。
他不要案子开审,或者说,他不要张家人能成功去告状。
“莫不是……大人想杀人?”李由大吃一惊,惶恐道。
陆U看向他,并不言语。
不得不说,如果走投无路,这还真是个办法。
他杀了张家人,那张家不能去告状了,京城来的人也抓到了他的把柄,不必再大费周章,就在江陵府将此事一上报,他估计就要被押解进京了。
但说到杀人,他想到另一个办法。
“我突然想起来,张万的儿子扬言要杀我。”他说。
李由很快提醒道:“那大人可要注意,最近不要独自出去了,或是直接将他抓起来,如此对父母官大放厥词,关进大狱也不为过。”
“所以,他这样说,很有可能不是说说而已,而是真有这想法对不对?”陆U问。
李由不明所以,但还是回道:“不管他有没有这心,小心总是好的,而且他确实恨大人,也确实是个恶霸,这种人将头系在脖子上,冲动之下做点什么都不稀奇。”
陆U看着他问:“如果他根本不去告我,而是直接杀了我报仇呢?”
李由没回话,他继续道:“他这种人,头脑简单,可能会觉得官官相护,可能不想听人指使,可能一时喝多了,就做了,总之……他就是决定杀我,并付诸行动,让我死在了他手上,或差点死在他手上,那他就不会去告状了,京城来的人,也不会安排别人去告状了,因为不划算了。”
第77章
李由怔怔看着他,想着他的话。
张豹杀大人?他要真这样,那可是杀头的罪,一个弄不好,他爹也要连坐。
这样他不会去告状,同时也失去了告状的资格。
当然也不会再有人告大人,甚至上面还要怀疑,真是张万儿子那么一个普通农户来刺杀大人吗?背后是不是有主使?徐家有没有牵连?是不是徐家或是赵相报复?
“大人是想让张万儿子来刺杀大人?可他只是扬言要杀大人,吹牛说大话的人多了,他还真不一定有那个胆。”李由说。
陆U道:“只是让人觉得他来杀我,并不是真让他来杀我,我的命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为好。”
李由知道,他主意已定,便没再说什么。
但他内心还是觉得娶施大夫比较好,这是阳谋,对手知道也无可奈何,刺杀这种事则是阴谋,太不好把握了,出一点纰漏便功亏一篑。
八月十五中秋夜,陆U原本会在吉庆楼回请赵襄及德安府、安陆县众官员赴宴。
八月十五的白天,监牢也会开放探监,张豹一定会过来探望张万,所以会过乘渡船来县城。而那晚县城各大青楼、酒楼、勾栏瓦舍全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张万一定不会回去。
陆U的计划便是让张万留在县城,同一时刻,一个打扮成张万模样的人会前往吉庆楼,当着所有官员的面刺杀陆U。
这个假扮者便是石全。一是石全身形与张豹相似,二是石全会武功。
任务交给石全时,石全当即就回绝,“扑通”一声跪下,字字恳切:“公子,你放过我,这刀剑无眼,假刺杀这种事怎么能做?我敢伤公子一丝一毫,回去可怎么交差?”
“你不做,在我这里就不能交差。”陆U道。
石全绝望地叩下头去:“公子干脆杀了我吧,我也不想交差了。”
陆U劝道:“你帮我做成了这件事,就留在安陆,我正好身边缺身手好的自己人,月银也会涨,与长喜一样。”
这话还真让石全动心了。
他是自小进陆家的,因为是习武的材料,所以现在进了护院班子里做护院,若混得好,以后便能做到队长。
但这得是十年之后的事,可跟在二公子身边就不同了,那前程大了去了,二公子现在虽在安陆当小知县,但谁都知道他迟早会回京城、迟早会高官厚禄,自己成了二公子的亲信,那比普通的管事都要强。
“怎么刺杀?是做做样子?”他问。
陆U回道:“做样子,但为了逼真,还是要见血,就用张豹身上常带的刀,扎我非致命处。”
石全立刻拒绝:“这不行,说是不致命,但谁知道会怎么样,公子可不能冒这么大的险!”
陆U道:“我会在胸口放一个厚信封,你提前训练力道,确保见血,但伤口不会太深,如此便万无一失。”
石全沉默了,半天才道:“真要这样吗?这让老爷夫人知道了……”
非结果了他的命。
“这里的事,他们不会知道。”陆U肯定道:“既然是被刺杀,那就要做全套,传去京城岂不是节外生枝?所以他们一辈子也不会知道。”
石全又是沉默,犹豫不决。
陆U道:“我希望我身边的人干脆果敢,若你连这点事也畏手畏脚,那就算了。但你已知道我的打算,今日就离开陆家吧。”
“我……我愿意!”石全心中一急,不由自主道。
陆U直起身来,负手在后,看着他一锤定音:“那就如此定了。”
这桩安排,石全的任务最重,需要将张豹弄晕,再到吉庆楼成功刺伤陆U。好在时间还有,县城路线并不复杂,吉庆楼也能提前踩点,陆U还能故意留下逃生路线给他,算是里应外合,并不是太难办成。
到八月十五,张豹果真乘渡船来探监张万,甚至还在监狱内当着狱卒的面骂陆U,差点和狱卒打起来,然后离开监牢,去了个小酒馆。
吉庆楼的晚宴在晚上戌时开始,陆U没叫陪酒的青楼女子,只叫了舞乐,他主动朝赵襄敬酒,赵襄好不高兴,与陆U关系又亲近几分,俨然当自己是陆家自己人。
张豹并没喝多少酒,带着微醺,往青楼而去。
张家被人告了那么大一圈,家底早就空了,他爹张万没再做捕头,他也没能耐在街上混,手上自然没多少钱,要找乐子,只能去一些不上台面的青楼。
其实以前那杨柳店还不错,不少年轻姑娘,现在杨柳店没了,只能去那胭脂楼,老的老,丑的丑,价格还贵那么多。
这又是陆U干的好事,将杨柳店查封了,他摸了摸身上的匕首,只恨没机会,要不然他真要结果了那狗官。
胭脂楼和酒馆隔了些距离,要走一大段僻静小路。
张豹摇摇晃晃,一边唱着“俏冤家,想杀我,今日方来到……喜孜孜,连衣儿搂抱着……”一边往前走。
到黑暗处,前后无人,石全从背后过来,一把按住他腰间匕首,一把将一块浸了麻药的布帕捂住他口鼻。
张豹醉酒之下反应不及,又是被偷袭,顿时便没挣开,待反应过来,麻药却已开始见效,使不上力,没一会儿,人便蔫了下去。
石全又将他捂了一会儿,确认他倒下才松手,早已候在一旁的长喜与他一起,将人拖到了角落。
很快石全从他身上翻出匕首,和长喜道:“我先走了。”说完,将这儿交给长喜,自己往吉庆楼而去。
等到了灯火通明处,才能看清他贴了满脸的络缌胡,几乎将脸都快遮没了。
他进吉庆楼,店小二问:“这位客官可是用饭?有桌吗?”
他没回话,伸出手来,比了个一。
店小二看见他右手手背上的“”字刺青,不由怵了怵,道:“那客官这边请。”说着领他前去空桌上坐下。
中秋夜,吉庆楼几乎要满座,店小二招呼了一下又被别人叫走了,待回头,那手上带刺青的大胡子却不见了。
石全按陆U的安排潜进官员们进行酒宴的雅间外。
从这里,能透过窗口清晰看到里面的二公子,他要从窗口迅速翻进去,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直冲到公子面前,将匕首扎入他左胸心脏偏上的地方。
不会致命,而且公子提前在里面放了封家书,隔着三四张对折的纸,他之前也在家演练过无数次,甚至买了猪肉来训练,能确保匕首扎穿信封,再往身体里扎进一寸多到两寸的样子。
这是公子给他吩咐的,但他觉得那太多了,准备到时力道再放轻一些,只扎一寸。
深吸几口气,平稳好心情,就在舞曲进行到高潮、所有人都看向中间的舞女,而陆U往窗户这边投来目光时,他小跑两步从窗口翻进去,飞快掠至陆U身前,一刀刺向信封所在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