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陆泽言没有戴任何饰物,一件黑白涂鸦的衬衣,显得异常认真又肃穆。他屏气凝神地操纵着手机屏幕,载入游戏后,首页出现了一行提示:
“为了最佳的游戏体验,请连接到支持VR功能的设备,并佩戴VR眼镜。”
所谓VR,便是当下最流行的虚拟现实技术。利用特定的设备,可以让人融入虚拟场景,如果在现实世界中一般感同身受。
公安局没有这种用于游戏娱乐的设备,好在陆泽言早有准备。
戴上了VR眼镜,霍子心立刻进入了游戏中的世界。不远的地方站着那个瑟缩瘦弱的正是陆泽言——游戏里的“裂魂”。
“裂魂”正站在一扇斑驳的黑色大门外,系统提示:“请选择一个房间,1.岩洞;2.地下室;3.枯井;4.下水道。”
陆泽言手指刚刚放到“2”这个选项,霍子心脱口而出,“选4。”她声音里透露出不安,严肃地看着他。
陆泽言选择了“下水道”这个选项,大门徐徐打开,出现下一个阴暗潮湿的场景。
“下水道”这个房间里本来只有一盏灯,如黄豆大小在地面中间闪动着。陆泽言转动摇杆把“裂魂”移向中间的位置,光圈逐渐扩大,对话框里吱吱吱地打出一行字,“曾经的她们,存在于他的回忆里……”
场景转换,色调变成灰黄,出现了一连串似曾相识又诡异狰狞的画面。
第一幕:
梳着麻花辫的少女走在乡野小径上,一只从暗处里伸出来的尖利的手,拖住她的肩膀把她拽进了旁边的玉米地里。空中开始电闪雷鸣,光线忽明忽暗。第二天收玉米杆的村民,无意中刨出一个新挖的深坑,里面埋着小山般整齐冰冷的尸块。
第二幕:
冷风萧瑟的站台上,独自出行的妙龄女郎拎着大大的行李箱四下踌躇。一个没有脸的高大男子,带着少女离开,消失在空无一人的小站。天亮以后,排成一线的九块碎尸,正好拼成完整的人形,静静地躺在在冰冷黝黑的铁道上,几片枯叶飘过。
第三幕:
打扮时髦的都市美女深夜穿过回家的小巷,被旁边胡同里的猫叫吸引了注意力。走入黑暗后的美女爆发出古怪晦涩的哀鸣。凌晨五点,收垃圾的清洁工人,在巷子口的垃圾桶里发现了人的四肢,一只血手上还带着颗钻戒。
第四幕……
十二幕的暗黑动画放完,画面回到“下水道”中。原本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出现了一个新的人物。一身纯白的裙子,淡金色的头发,长睫毛战栗着,芳唇小巧是淡淡的水红色。
这是一个圣洁的公主,却被银色的绳索牢牢捆缚着,肋出了骨骼的形状,似乎随时要被折断。
系统提示:“现在请选择,你要选择的道具:1.匕首;2.石斧;3.三叉刺;4.双刃刀。”
刚播放的动画场景过于血腥压抑,真实的场景让人如临其境。在场的人都没有说话,陆泽言也陷入了沉默之中。凝滞半晌,他食指划过到最后一个选项。
霍子心再一次打断了他,“选择3和4。”
陆泽言停了下来,望向她,“一般的游戏,都不会设置多选。”
“这不是普通的游戏。”霍子心的声音他似乎能听出颤抖,和平时冷静自持的她截然不同。
“按她说的选。”宋悠悠坐在最遥远的后门一角里,从没过头顶高的资料堆里露出一双好看但幽暗的眼睛,在VR眼镜镜片后面发光。
陆泽言先选择了3,又选择了4,两行字符都进入了被选中的状态。
居然真的是多选。他有些诧异,又似乎有所畏惧,思考再三,按下了确认键。
手机画面出现了天崩地裂般的颤动,好似屏幕纷纷碎裂了一般。刺眼猩红的强光之后,一把长长的三棱刺扎进了公主的胸膛。“裂魂”手中的小人如被焚毁的蝴蝶般四分五裂,从三棱刺中心滴下的血迹,在地上堆积显现,形成那朵熟悉的伤痕玫瑰。
“裂魂”的左手多了一把锋利如纸的双刃刀,只见手起刀落,被献血染尽的尸身被片成了十数片,渐渐血色褪尽变成苍白。
“游戏结束。”游戏里传来冷酷的语音,系统自动回到玫瑰花背景的首页。陆泽言再一次点击游戏大厅入口,得到一行冰冷的提示:“第一关已通过。请等待新关卡开启。”
陆泽言放下手机鼠标,摘下眼镜,松了一口气,“这游戏属于纯独立制作的,关卡只能跟随设计者的节奏,目前能接触到的就是这么多。”
“游戏的玩法虽然简单,但VR效果做得相对精良逼真,一时的视觉冲击是正常的。觉得头晕难受的,可以先出去缓一缓。”
陆泽言发现,屋子里剩下的几个人,没有一个在看他,而是齐齐盯着后门角落里的宋悠悠。
“昼魇连环杀人案”在省公安厅作为机密卷宗被保管,由于时间所限还来不及调取,能调阅的只有宋悠悠申请到的保存在省鉴证中心的尸检报告。”
“游戏中十二名受害者的生理特征、尸体发现地点、被害方式、作案工具和分尸块数,都和昼魇的十二件连环杀人案完全吻合。”
宋悠悠倒吸了一口凉气,“可以肯定,这个《昼魇的世界》,和现实中的‘昼魇’,存在必然联系。”
陆泽言下意识地问,“‘昼魇’是谁?”
宋悠悠站起来,一字一顿,“自建国以来,风城出现过的最凶残的连环强奸杀人凶手,曾连续作案十二起,十年前消失,至今不知所踪,也不知道他是谁。”
“那么,有一个很明显的问题。”陆泽言惯性地摩挲着自己的鼻尖,“‘昼魇’应该是警方为方便破案所取的外号,这个人是如何知道这个代号,并以此命名这个游戏的?”
“除非,他和这里的人有某种联系,甚至对警方的行动有所了解。”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恐怖。陆泽言视线移到霍子心身上,她脸色煞白,双唇紧抿,还沉浸在和‘昼魇’不期而遇的震惊之中。
“答案,需要靠我们一起找出来,还有你。”毕羽把未抽完的半截烟摁入烟灰缸里。
“小言,因为你是目前为止,‘昼魇’唯一选中的人。即日起,你的身份,除了是霍子心的男朋友,还是专案组的编外成员之一。”
毕羽犀利的目光在陆泽言身上凝聚,再也没有了当初为二人牵线搭桥那样的戏谑。
照常理来说,在场的人除了陆泽言,都经受过专业的训练,如此残忍血腥的凶杀现场,令在座的几个人都震撼不已。而陆泽言反倒还能冷静清晰的思考,让毕羽感到了一丝奇特,但也坚定了他能够让陆泽言参与进来的决心。
“这可能是风城乃至全省、全国刑侦史上最重大的案件之一。虽然你不隶属于任何组织,但以后我们就是一个集体了。除了破案过程中的高度配合,我还需要你对外界保密,可以做到吗?”
霍子心面无表情,僵硬地拉开会议室们的门,消失在了走廊沉浮的黑暗里。
陆泽言望着那个消失的背影,低低地应了一个字。
“嗯。”
第7章 十年噩梦
霍子心轻车熟路地走进“壹心心理诊所”的大门。前台接诊的小护士一见是她,笑吟吟的,“霍小姐,还是这么准时。”
她脂粉不施的脸上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少见地呈现出疲态。略与小护士点点头,霍子心轻轻推开了诊室的门。
云哲刚点好香薰,准备沏一壶普洱茶。见霍子心无声无息地推门而入,刚浮起的笑容又淡了下去,轻声道,“出了什么事?”
云哲在警察学院和林琛是同一届的校友,主修犯罪心理学,后来又去美国进行心理学深造。回国以后,他拒绝了省人民医院和省厅的多家邀约,开了自己的私人心理门诊,是风城屈指可数的心理咨询专家。
林琛牺牲后一年,霍子心长期处于悲痛和压力中下,演变成为重度抑郁症,差点葬送了她的刑警生涯。通过药物和心理治疗,虽然病情得到了控制,但对于从事一线刑侦工作的人来说,总是个隐患。
自从云哲回国,霍子心不再去公安系统下属的心理咨询室,改为在云哲这里接受固定的心理指导。
“最近破案压力大,没有睡好。”
云哲不置可否,“那先躺好,开始今天的疗程。”
几年前霍子心就已经停药,在云哲这里接受的主要是催眠治疗。
催眠并不是很常规的心理辅导手段,多应用于找寻缺失的记忆,或是发掘深藏内心的秘密,而霍子心接受催眠治疗的目的,是真的催眠——睡觉。
由于日复一日地梦见死去的林琛,无数次地在阴阳相隔的夜里和他对话,林琛走后的第一年,霍子心都无法进入真正的深度睡眠。长此以往,精神高度紧张,身心如同随时会崩溃的残弓,轻轻一拉便要断了。
云哲一小时的催眠治疗,能让她快速进入平静祥和的深度睡眠,即便是梦境里偶尔依然会出现林琛,场景也是轻松明快的。
起初六十分钟的催眠时间显得十分短暂,但却可以让霍子心接下来的几天都能相对稳定。疗程循环巩固,通过这种深度睡眠治疗能够带给霍子心的稳定期也越来越长。
最近两年霍子心已经可以完全脱离对心理治疗的依赖,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但她已经养成了每半个月来一次壹心的习惯,雷打不动。
工作中遇到棘手的案子,生活中偶尔感到疲惫,云哲这间温暖整洁的诊室,就是她可以放空自己的避风港。
而至于始终保持这习惯的原因,是连对云哲她都不愿意说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也许是出于人逃避现实的本能,也许是出于始终没有抓到杀害林琛的凶手的愧疚,霍子心在平常的睡梦里,已经逐渐不再会梦见林琛了。只有在催眠的世界里,她还能不时地和林琛见上一面。哪怕是相对无言,能惊鸿一瞥,对她来说也是好的。
曾经失去他的心痛,差点摧毁了霍子心的整个人生。如今那种锥心之痛竟成为了一种奢侈——只有在梦境里和林琛缱绻反侧的时候,她才能更清楚地确定,林琛并没有随着岁月,在她的心上变得模糊和浅淡。
但对于专业的心理专家来说,病人沉湎过往,绝不是云哲乐意看到的。昨天是这十年来第一次和昼魇通过虚拟世界建立了联系,由此带来的情绪波动,她必须在云哲这里尽力掩饰。
虽然霍子心清楚,对云哲这样的心理学专家来说,或许彼此间也只是心照不宣。
疗程顺利结束,云哲的表情一如往常,看不出什么问题。霍子心稍微有些心虚,没话找话,“屋子里好香,有点不习惯。”
云哲笑了,“今天都是女性病人看诊,一般都会要求点一些熏香舒缓情绪。知道你不喜欢香脂抹粉,我特意选的一种中性香,叫‘银色山泉’,很多男性都用,”
“嗯。”霍子心起身,还是感受到了一种慵懒的舒适,暂时扫除了这几天的震动紧张。
“建议这段时间,合理利用香氛、灯光来调节你的压力和睡眠。下次来复诊我再观察下,如有必要,还得去医院开一点抗抑郁药。”
“梦话里你提到了‘昼魇’。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听见这两个字,是什么时候了。”云哲的眉间有一丝忧虑,“但凡涉及这两个字,都是高度机密,我不会过问。但对于病人,我必须负责。以后改成每周来一次,尽量。”
霍子心不做声,出门前才说,“云哲,谢谢你。”
云哲笑得温和,“还是日常来去如风的好,别这么温柔。不然我要怀疑我的诊断了。”
霍子心还没有走出诊所大门,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看到来电的是陆泽言,她立刻按下通话键,急切地问,“游戏出现新任务了?”
“你紧张过度了,霍大刑警。”
陆泽言的音调淡淡的,“目前还没有进展,按我的推测,新的剧情不会这么快就更新。”
“那需要多久?”在网络游戏的领域,一切都只能指望陆泽言来答疑解惑。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实属糟糕,他却似乎有些沾沾自喜。
“游戏设计者的设计语言告诉我,这个游戏的Boss不是个急性子的人。想放长线钓大鱼,你得慢慢来。”
“嗯。”霍子心应了一声,正准备挂断电话,陆泽言说,“我找你是有别的事。”
“我现在在久光广场,你过来一趟,陪我买点东西。”
“买东西?”
“我要搬出来住了,自然要布置一下,你忘了吗?”陆泽言悠哉道,“不是我要见你,是我家的老太太。她就在楼上喝下午茶,说等我们逛完了街,一起吃个晚饭。”
霍子心拒绝,“我没时间。”
“我这可不是私事打扰。第一次见面我就言明,我家那两位得看到我有了下家,才放我出来。现在老毕吸纳我进了你们专案组,以后随时随地你们一个电话,我可能就得跟着出生入死,如果你不愿先解救我,你叫我们还怎么配合?”
没什么事能比破解这个案子重要。霍子心倒也干脆,“好。地址,我马上就过去。”
“不急。”陆泽言叫住她,“记得像第一次见面那天,好好打扮一下。我妈讲究了一辈子,你不要把老太太吓着了。”
母上大人这几天外出旅行去了不在风城,霍子心琢磨了下,这次只能去找宋悠悠帮忙了。
宋悠悠住在城中心CBD的公寓里。站在宽敞明亮的更衣室里,三面环绕的落地镜把一切反射得光可鉴人。宋悠悠顶着一张黑色蕾丝面膜,翻箱倒柜,只露出半截光溜细长的腿。
她挑出一条大红一字肩的长裙,一双银色细闪的高跟鞋,“这身怎么样?”
“太艳。”霍子心摇头。
“也是,见长辈应该低调一点。”宋悠悠换了条浅紫的及膝连衣裙,“就它了,你别再挑三拣四的了。按你的审美,除了白T长裤,别的都是妖艳贱货。”
霍子心被按在化妆镜前,任由宋悠悠开始在脸上折腾。眼前的化妆品琳琅满目地摆了满满几层,霍子心瞄着窗外的繁华的高楼街景,说,“这套房子的租金,你那点工资只够付个物业费和水电吧?”
“太阳打西边出来,你今天居然关心起我来了。”
“看来贺天明这个人,虽然看上去风流了些,对你还是不错。”
贺天明是宋悠悠的男朋友,两人交往三年,已经到了快谈婚论嫁的地步。
“你想多了。”
宋悠悠麻利地把霍子心的粗眉刮出形状,信手开始描绘。“房子是我爸妈帮我置换的,没用贺天明一分钱。”
“叔叔阿姨原谅你了?”
宋悠悠毕业的时候,家里本来托关系想把她塞到一家医疗公司上班,宋悠悠一意孤行拒绝了,这些年和家里一直僵持着。
“大概是觉得我的工作,这辈子他们也左右不了了,眼看我和贺天明关系到了现在这一步,就想我在婚姻大事上,能多份底气吧。”
柔软的眼影刷在眼睑上沾上细粉,霍子心本能往后一躲,宋悠悠不由得靠近了些,嗅了嗅鼻子。“你今天用香水了!恋爱中的女人是不一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