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得善于挖掘生活里的每一样小细节,也不知道游虞观察了多久,才能把带娃生活写得如此生动温馨。
也怪不得,上次在南澳岛,她三言两语就能把小星星哄得止住了哭。
斐雁合上书,手指轻轻摩挲过封面上的书名,睡眠不足的嗓子有些沙哑:“真的很抱歉,这么迟才看到了你。”
可一本书又能给他什么回应呢?
一室静谧,无人听见他在心中一遍遍重复的道歉。
*
旅途的第十二天,高金花一行人夜宿青海湖畔。
他们比原定行程延长了两天,事因从西线回来后,大伙儿都有些累,毕竟是年过半百的中老年人了,来回一趟无人区公路,虽然美景震撼人心,但身体疲惫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他们在德令哈多休了一天,把速度降下来,并准备在青海湖这边多住一天,后天再回西宁。
这段日子,高金花见过太多颜色。
白是高耸雪山和镜面盐湖,红是公路日落和飞扬长裙,黄是广袤沙漠和残垣断壁,绿是无垠草原和翡翠湖泊,黑是浓得推不开的星空……
一抹抹浓墨重彩堂而皇之地闯进她的世界,把一幅幅美景牢牢刻在她的记忆里。
旅程尚未结束,她已经期盼着下一次的再见西北,能和孩子们一块儿来。
――以前老大到处飞的时候时不时会带上她,欧洲和美国都去过了,她也曾经和姐妹三人去过新加坡和日本,只有游天,她竟未曾和这个小儿子一起出外旅游过。
高金花希望有一天,能和四个孩子出去走一趟,西北也好,东北也行,反正能一家人齐齐整整,去哪儿都行。
他们这一路并不是一帆风顺的。
有一组夫妻从祁连之后一直高反犯恶心,氧气瓶没作用,去诊所吸了氧吃了药才能继续上路;又有人在大柴旦报复性吃羊肉串,吃多了,隔天上吐下泻,差点儿没法继续旅程;还有人丢了手机,有人把跟儿子借的航拍机摔坏了……
“无人区公路上车子抛锚”这种突发事件也不幸降临在他们头顶上,好在租车公司响应迅速,很快派人前来处理,但后来来到火星公路这一程,一帮中年老司机心里有些没底了。
嘴巴上总说自己没几年命了,剩下的日子肯定要红尘作伴过得潇潇洒洒,但到底做不到像年轻人那样,一脚油门就风风火火地往无人区里冲。
这时高金花想起了老大提前给她的那些联络方式里,就有茫崖车队司机的电话,他们临时联系对方,对方很快安排了两辆越野车带着他们深入西部,有人保驾护航,一行人都安心了许多。
师傅还不乐意收他们的钱,豪爽地说于励早就打过招呼了,说于励的朋友就是他们的朋友。
高金花特地给老大发了信息,让她替他们谢谢这个叫于励的小伙子,竟然未雨绸缪,知道他们来到这段公路可能会心生恐惧和怀疑,提前跟车队师傅交代了一声。
高金花夸这小伙子细心,要老大给他涨工资、发奖金,说这么优秀的员工可不能让他跑了。
他们一路到过的景点里游客都很少,一行人玩得相当尽兴,无论是大城还是小镇,餐馆里的老板都格外热情,主动和他们攀谈,说这一年半里游客少了太多,差点儿要关门大吉。
公路上经常只有他们几辆车,好不容易见对向车道来车了,他们会摁下车窗比“赞”的手势,对方也会鸣笛回应,互相打气鼓励。
同行团友均是蔡光辉另外一个圈子的友人,高金花原来不认识他们,但经过这十几天,她多了九个新朋友。
他们在鸣沙山像回到童年那般滑下沙坡,在漫长公路旅程中用对讲器一人讲一个笑话让大伙儿提神,在“天空之镜”学年轻人们排成一行拍时尚大片……
至于她的老友蔡光辉,高金花不得不说,这趟出行对他的好感度蹭蹭上涨。
自知道蔡光辉的心思之后,她对这位老友的感觉就变得有些难以言明,但她迟迟没有表态,蔡光辉也没有逾矩,一直尊重着她的想法。
两人本来达成了无声的共识,就以好朋友的身份完成这趟旅行,但在敦煌的那几天,情况突然有了变化。
那天傍晚众人一起爬沙坡,高金花一脚踩空,整个人往后摔,蔡光辉本离她有两三臂距离,也不知他这副老骨头怎么做到的,哗地一下就跃到她身旁,及时扶了她一把。
黄沙飞扬,日落如火,高金花还没缓过神,手已经被牵住了。
蔡光辉结结巴巴,说怕她再摔。
沙漠的温度本来就烘得人浑身发烫,她那会儿直接脑子被烧成浆糊,什么都无法思考,心如乱麻。
但也没有甩开蔡光辉的手。
他们两人走在队伍最后头,影子在火烧落日中被拉得细长。
快登顶的时候,蔡光辉才松了手,高金花拢了拢发麻的手指,发现整个手心都出了汗。
后来几天,他们之间的氛围明显变得暧昧。
共坐一车,难免有些肢体碰触,递递茶杯,递递墨镜,递递饼干,递递纸巾,指尖相触,又飞快分开。
从火星营地往回开的那天,空气实在太干燥了,蔡光辉开着开着,两道鼻血就这么淌下来,他还不知情,正高歌《2002 年的第一场雪》,一吼,血沫子就喷到仪表盘上,把高金花吓得够呛,忙喊他靠边停车。
用了好几团纸巾,好不容易止住了血,但蔡光辉嘴唇下巴还有衣服都沾了血,他拿了湿巾,照着后视镜想自己擦拭,高金花没好气地拍了他一巴掌,让他转过身。
她取了张新的湿巾,前倾了身子,帮蔡光辉把下巴已经干涸的血迹擦拭干净,再去擦冲锋衣上的血珠子。
一来二往,指肚上也沾了抹血色,浅浅的。
她没有直视蔡光辉的眼睛,却能清晰感受到他炙热的目光。
是他们这个年纪,已经甚少会出现的热烈。
她开始心急,草草擦拭完,正欲往后退,手又一次被蔡光辉握住。
蔡光辉微低下头,拿干净湿巾为她擦拭指尖。
他两边鼻孔都塞了纸团,说话带些鼻音,说这段日子过得恍恍惚惚,总以为在做梦。
高金花白他一眼,问他的梦就是开车开一半狂喷鼻血吗?
指尖被擦拭得干净,指节旁的薄茧忽然被蔡光辉轻轻蹭过,高金花倒抽一口气,慌乱得心跳乱了序。
想缩回手指,却被蔡光辉牢牢握在手中。
他面上笑容不像平日里那么自信精明,变得有些傻有些憨,说,就像现在牵住她的手这种事,以前只在梦中才能有。
第031章 当个孩子
百花巷虽有个“巷”字,但实则能算是条内街,蔡光辉小时候觉得巷子一点儿都不窄,狭长弯绕,一条条横向分支,像树干上长出来的细长枝桠。
他住在其中一根“枝桠”,高金花住在另一根,一群群不同年纪的娃娃,便是这棵大树长出来的果实。
高家的走仔女儿从小就生雅长得漂亮,笑起来时左颊陷下浅浅一个梨涡,眉眼如月,唇红齿白。
大人们相熟,夏夜在巷口的大树下乘凉时,都会开玩笑要跟高母认亲家,说未来哪家小伙能娶到这朵金花,就是大大的福气。
蔡光辉与她同岁数,两人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班,男生们总爱围着她转,蔡光辉则总会离她一段距离,事因他发育晚,永远是同龄男孩里最矮最瘦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一同金花对上视线,他就要额头冒汗,结结巴巴,同手同脚。
游勇比他大两岁,当他还是颗萝卜头的时候,游勇已经长开了,五官英俊,身材高瘦,是百花巷里最引人注目的那个仔,也是一群男生中的话事人。
他家卖生果水果的,是附近市场唯一一家生果摊,大家还给他起了“生果少爷”的称号。
游勇钟意金花,这是众所皆知的事,而金花面对游勇时的态度,也明显和面对其他男生不同。
这个对手太强劲了,男孩们一个接一个地放弃,等蔡光辉终于开始长高时,游勇和金花已经在一起了。
看着金花脸上洋溢的笑容,蔡光辉也把月光折起来,收进心里最深处。
后来他成家立业,经历高山低谷,送别结发妻子,与儿子重建连系……
到这岁数了,也不知还有多少年能活,他想从心做些想做的事。
如今他把珍藏多年的月光小心翼翼取出来,捧在手心,晾在夜里。
今晚农历三十,虽无盈盈月光,却有满天星斗。
这会儿晚上快十一点了,远处的青海湖黑压压的,只隐约听见浪声。
今天入住这个营地的客人不多,木屋亮着零星暖黄灯光,不久前还有藏族姑娘和小伙带领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围着篝火又唱又跳,结束后其他客人回了木屋,只剩下高金花一行人还在篝火旁围着。
旅程到了尾声,大家多少有些不舍,边烤火,边小酌,气氛到了,便聊聊心中事。
高金花坐得比较远,但能听清大家的声音,她没喝酒,双手握着保温杯的盖子,里头装热茶,不远处的火堆时不时“啪”一声响,迸起猩红火星。
青海日夜温差大,白天穿单衣就可以,晚上穿厚外套都还嫌冷,蔡光辉回自己木屋取来一条薄毯,搭在高金花肩上,顺势在她身旁的露营椅坐下。
高金花把毯子扯好,瞥他一眼:“你怎么不添件衣服?不冷啊?”
蔡光辉给自己也倒了杯热茶,自信道:“不冷,我可是可以游冬泳的人。”
高金花不客气地拆他台:“但你秋天就穿保暖内衣了耶。”
蔡光辉差点儿呛了茶水,咳了几声,小声嘟囔:“南方的湿冷你又不是不知道……要入骨的。”
――前几年有一年刚入秋,降温,他晨起觉得冷就多添了条厚棉裤,后来去喝茶时无意间被一众发小发现,至今每年秋冬聚会时都会被群嘲。
“哈哈,老寒腿就老寒腿,别赖天冷。”
“什么老寒腿……没有的事,我这叫注重养生。”
“对对对……”
两人本来就坐得近,为了不影响别人聊天,声音越压越低,脑袋也越靠越近。
直到发现别人看着他俩捂嘴偷笑,两人才清清喉咙坐直身子。
快到退休年龄的中年人聊天的尽头都会落在孩子孙子身上,他们就像陀螺,大半辈子都绕着孩子们转。
一开始高反的那对夫妇是白手起家做实业的,唉声叹气说别说现在行情不好,就算行情好,赚再多都不够儿子儿媳孙子们啃老,一家四口的日常开销都问他们二老要,但样样都要最好,小孩要穿名牌读私立,大人要饮靓酒揸豪车,前年刚买的保时捷,今年就说车旧了得换了。
羊肉串吃太多的老哥是一行人中年纪最大的,还差一年就六十了,但他老来得女,今年女儿才十五岁,他自己身体又有些小病痛,生怕活不到看着女儿出嫁的那一天――尽管这几年女儿进了叛逆期,总骂他是“臭老头”“死老头”,但他还是把她捧在手心里宠着。
摔了儿子航拍机的父亲今晚有些放纵自己,喝了不少,忽然不知想到什么,悲从中来,捂脸啜泣,身旁妻子也伤感,但两人最终什么都没说,一同起身回自己的木屋。
等他们走远,高金花才皱眉问蔡光辉:“老罗他们怎么回事啊?”
她发现老罗夫妻难过的时候,团友们都面面相觑并抿紧嘴,应该是知道个中缘由。
“哎,他们……”蔡光辉抬头,确认老罗夫妻进屋了,才再次凑到高金花耳边,说,“他们本来有两个儿子的,大儿子好多年前去世了,两人就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小儿子身上。但前几年小儿子跟他们摊牌了,说自己不喜欢女生……这事儿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挺多人知情,有段时间两父子矛盾挺大,那小孩抑郁还……”
蔡光辉没明讲,伸直食指,在另一手手腕虚虚划拉了几下。
高金花立刻明白,睁大眼,小声问:“人没事吧?”
“没事,还好发现得及时。”蔡光辉感叹道,“现在嘛,就是老罗两夫妻妥协了,自行消化,努力和解。但你也知道我们这边的人思想有多古板传统,一时半刻要完全改变想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心里啊,多多少少还是会难受的。”
高金花嘴巴张开又阖起,半晌不知要怎么回应。
她自认思想开明,可她的观点仅能代表她自己,没办法代表其他人,老罗夫妻自然有他们自己的想法,愿不愿意改变也不是旁人劝两句就能过去的事儿。
总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高金花叹了一团白烟:“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啊……”
“是啊,尤其男孩子,真是十个有八九个不省心。你看阿年,从小就是个刺溜仔小流氓,要不是他自己想通了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定下性子,我是真怕哪天我白头人送黑头人。”
蔡光辉把她手里的杯子拿过来,将已经变凉的茶水泼倒在身后砂石地上,重新斟了杯热茶递过去,“你家还好,三个姑娘能干还孝顺,丝毫不用你操心,老四嘛,从小就心善,只要这份善一直握着,断不会走歪到哪里去。”
高金花摇摇头,又叹:“哎,你想得太简单……要操心的事多得去了。”
听出她的语气里难得有些沮丧,蔡光辉问:“怎么了?是不是家里孩子们出什么事了?”
许是今晚听到了太多别人的家事,许是有些话憋心里太久想找个出口,高金花有了些许倾诉的欲望,她垂眸盯着摇晃的火苗,声音低下来:“前阵子,我那二女婿……前二女婿来找我谈了谈话。”
“前二女婿……?”蔡光辉抓住字眼,直接问,“老二和他分了?”
“嗯,有一段时间了。”
蔡光辉有些意外:“那么突然……什么原因啊?”
高金花低声喃喃:“老二说是两人性格不合,生活习惯不合,和平分开。”
“那你女婿来找你谈什么?”
“向我道歉,为伤了老二的心道歉,为不知会我一声就做了离婚的决定道歉。”
蔡光辉更惊讶了:“天,他们离婚不告诉你一声?那你不得气得突突叫?”
他会这么说,不单单是因为知道高金花的喜恶,更多是因为他同为父母,知道孩子哪些无心之举会让他们伤心难受。
果然,高金花杏眸圆睁,像找到统一战线的战友,连连点头。
“对!那天老二突然拉着行李回来,还给我嬉皮笑脸,说‘亲爱的妈妈我离婚啦’!”她掐着嗓子学游虞的语气,下一秒变回自己微哑的嗓音,“哇噻,差点儿把我当场气晕过去。”
一回想到那画面高金花就头疼,揉了几下眉心,继续说:“如果在这段感情里她真的感到不快乐,双方沟通后决定和平分开,我当然是尊重她的想法,问题是老二总爱先斩后奏。
“结婚离婚都不是件小事,也不只是他们夫妻俩的事,它还关系到两个家庭。老二说离就离,提前跟我商量个几句都没有,我难受的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