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霍然站起身,“谢晖,我告诉你,我谢云佑立志做一名守心如一的御史,而我第一个弹劾的便是你,弹劾你身为国子监祭酒纵妾行凶,让你身败名裂。”
话落谢云佑转身便要走。
谢晖见状,面额青筋毕现,使出毕生的力气,覆在床榻边揪住了他的衣袖,
“佑儿…”他满目覆着痛楚,枯瘦的身亦抖如筛糠,用力拽住了他,口中血痰顺着唇角滑出来,谢晖犹然不顾,慢慢将他一点点拉回,
“为父罪孽深重,辩无可辩,你这会儿要为父的命,我亦不眨眼,只是佑儿,我大晋以孝治天下,子不言父之过,你若是弹劾我,也坏了你的名声,明日我便上书请辞,致仕回府,你满意了吗?”
谢云佑跟一座削尖的孤峰似的,定定立在那里,沉默许久,他蓦地抽离袖口,将谢晖甩上床榻,冷冷斥道,
“从今往后谢府由我做主,谢云舟也由我处置,你可有异议?”
谢晖四仰八叉躺在塌上,想起谢云舟心口倏忽被针扎了一下,他气若游丝颔了颔首。
“还有,我的婚事你也不许置喙。”
谢晖闭着眼没有说话,
他与乔氏便是被长辈按着头颅成亲,
婚后夫妻二人性情不同,习性相左,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乔芝韵事事由着性子来,他却是作古正经,不苟言笑,乔芝韵时常指着他鼻子骂他道貌岸然,不懂得怜香惜玉,他亦责备乔氏骄纵自私,不通情达理。
成婚半年,乔氏闹着跟他和离,不肯与他同房,他负气离开京城,南下巡视县学时遇到了陆姨娘。
成婚数年,乔氏多次提出和离,乔家以乔家没有和离女为由,拒绝女儿的要求,后来乔氏产后抑郁,性情爆发,扔下孩子嫁妆,决然回了金陵,听闻也是因为这桩事,乔氏从此与母家断了联络。
这样决绝的性子,令谢晖震惊且备受打击,也因此颓丧了好几年,对娶妻心有余悸,乔氏在时,陆姨娘安分守己,乖巧柔顺,乔氏走后,他后才慢慢着了陆姨娘的道,助长了陆姨娘母女的气焰,就连最初江南那场相遇,恐也是陆姨娘的算计。
而一切的祸源,在于他没有经营好最初这门婚,愧对两个孩子。
自己经历了婚姻的苦,又如何再去强逼着谢云佑娶亲,
谢晖眼皮耷拉着,有气无力挤出三字,“都依你…”
片刻,谢府护卫将范太医抬了来,范太医入内给谢晖扎针,行了一轮针后,谢晖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
范太医收了针,来到外间开方子,边嘱咐谢云佑,
“谢公子,祭酒大人这是老毛病了,不能动怒,不能焦心,发病一次比一次严重,公子当小心,否则难以颐养天年。”
谢云佑神色呆滞了片刻,慢慢点了头。
送范太医出门后,谢云佑负手立在谢府门庭前,浩瀚的风云一层层交叠着覆过苍穹,落英裹着尘土被长风给掠走,初将长成的少年,将一室灯芒披在身后,迎着秋风猎猎,第一次感受到了身上的责任。
长风带去谢府上方的阴霾,亦吹落了春景堂的早桂。
王书淮换了一身干爽的直裰,踩着迷离的夜色踏上后院的廊庑。
隔着模糊的纱窗,瞥见谢云初带着珂姐儿在罗汉床嬉戏,珂姐儿学着大夫的模样,将小手搭在谢云初手腕,随后娇滴滴问,
“张张嘴,让我看看舌苔。”
谢云初听她的张嘴,珂姐儿胡乱看了一下,又笑眯眯去拨娘亲的眼睑,谢云初怕被戳到,直起腰身避开,“傻丫头,娘亲没有昏迷,不必看瞳孔…你把脉便是。”
珂姐儿把了片刻,一本正经道,“娘亲,您脉象悬浮,需要扎针。”
说着便将身后堆着用来当棋子用的小木杵,一股脑子塞在谢云初前胸小腹。
谢云初哭笑不得。
王书淮在窗外瞥了片刻,绕博古架而入。
珂姐儿看到爹爹伸手要抱,王书淮将她小胳膊给钳住,没有抱她,而是转身将她交给了乳娘,又朝林嬷嬷使了个眼色,林嬷嬷将坐在炕床上玩棋子的哥儿给抱了出去,东次间内只剩下夫妻二人。
王书淮与谢云初一同挤在狭小的罗汉床。
目色深深看着妻子,像是罩着一层迷离的雾。
谢云初只觉王书淮这眼神有些奇怪,“我听林嬷嬷说,外头闹了些动静,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王书淮将鞋子褪下,正襟坐在她面前,他身子高大,罗汉床又狭小,容不得他,他干脆将谢云初抱起,谢云初被他这番举动弄迷糊了,
“你这是怎么了…”
王书淮膝盖微屈,就这么将谢云初抱在怀里,谢云初坐在他身上,脚跟搭在罗汉床里边,王书淮垂下眸额尖蹭着她发梢,沉吟不语。
听得出来他呼吸有一阵浓重,迟疑着不想开口。
“你不想说便不说。”
谢云初打算下去,王书淮却将她腰身一搂,将她抱得更紧,指腹隔着衣料OO@@摩挲过来,谢云初腰间发痒,在他怀里扭动了一下,轻微咳了一声,问,“你怎么了?”
“你妹妹今日过府了…”
谢云初愕然抬眸,定定看着他,“然后呢?”
王书淮道,“她贿赂我母亲,意在走她的门路进入王府,留在你身边照看。”
谢云初眉头猛地一跳,心底深藏那一抹愤怒涌动在嗓眼,语气吃紧了几分,“所以呢?”
“我曾有言,不许二老插手春景堂的事,母亲不敢擅自做主,明嬷嬷也觉得你妹妹举止不太对劲,有意试探,不料她露出马脚,我母亲和明嬷嬷当机立断,将人扣在了厢房。”
“她为了示好我,竟苦读古籍,费尽心思搜集我需要的书册,可见野心之大,我只当她是旁人遣来的奸细,搜了她的身,不料搜出一些雷藤草与藏红花的毒粉来,女子一旦食了此毒,身子亏虚,带下不止…”
谢云初身子倏忽僵住,仿佛有风自地狱深处灌入她胸间,她的心跟漏风的筛子似的,冷飕飕的。
前世她对陆姨娘母女深信不疑,谢云秀时常来府邸走动,她身子不好时,谢云秀替她做糕点孝敬婆母,她忙家务时,谢云秀帮着她教导孩子读书,姐妹俩感情甚笃,外人更看不出任何端倪。
今生她收拾了陆姨娘,打发了秋绥,谢云秀计划屡屡挫败,到最后铤而走险,意图钻姜氏的空子接近她,谢云初这辈子看穿谢云秀底细,自然不可能中招,但真正让她震惊的是,谢云秀竟然意图给她下毒。
重生后她数度思忖,既然陆姨娘母女盯上了王书淮,不可能干等着她死,她早就怀疑前世是谢云秀母女通过秋绥害她,如今算是真相大白。
一时心里跟翻江倒海一般,清凌凌的泪从发红的眼眶滑出来,她委屈地想哭,纤手不由自主拽住他肩上的衣襟,晶莹的泪珠一颗一颗往下砸。
王书淮看着心痛极了,“瞧,我原不想告诉你,怕你动气,偏生又瞒不住你…”
谢云初哽咽着,“今日多谢你跟太太了,谢云秀的人呢,如何处置?”
王书淮寒声道,“自是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灌了她一肚毒粉,将人送去了城外水牢,慢慢琢磨死她。”
谢云初闻言,濡湿的眼睫泪光闪闪,雪色冲破那阴霾般的泪雾划出一片亮芒,心口郁结那口气慢慢在消散,肺腑闷胀不再,人也跟着精神了,
“果真如此?”
那就十分解气。
想起前世性命葬送在这样一个人手里,谢云初银牙咬碎,临终前她伪装被谢云秀掐死,以王书淮之能,哪里不去查出底细,她怔怔看着丈夫,复杂的神色如同暗波翻涌,
“王书淮,你别让我失望。”
王书淮不知她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笑着拭去她眼角的泪花,“我不会让你失望。”
他越擦拭,她眼泪便掉的越凶,一行行簌簌扑下,王书淮何时见她如此动容,没有比亲人背叛更令人痛心的,防不胜防。
“我打算把你身边的人全部排查一遍,可好?”
谢云初还有什么不同意的,轻轻嗯了一声。
王书淮看着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柔软的妻子,忽然开口,
“初儿,过去我总总盼着妻子温婉大方,盼着你兢兢业业替我操持后宅,如此我便可安心去朝堂施展拳脚,如今才意识到,我错的离谱,士大夫,先齐家,后治国,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家宅不宁,万恶之始,我若放任你不管,即便我在外头博出一方天地,你过得不好,孩子不安生,又有何用?”
王书淮顿了顿,“往后你便随心所欲活着,自自在在地过日子,我绝不让你有失。”
时不时有秋风漫进来,从灯罩上方的细孔灌进去,灯火摇曳,有一瞬的明灭,他眼底的光芒始终不退,就连那一抹柔情,亦在触手可及之处。
谢云初怔怔看着眉目清俊的丈夫,心情复杂地笑了笑,将他抱入怀里。
第98章
这是长久以来谢云初第一次主动抱他。
王书淮心里咚咚直跳,缓缓圈住她后背将人箍得更紧了些。
谢云初被他箍得喘不过气来,却又在这深嵌的拥抱中感觉到一丝牢牢的踏实,她又用力圈了圈,离得他更近,王书淮闻着她身上熟悉的体香,轻轻将她垂在耳后的发梢给撩开,露出她秀丽的眸眼,雪亮雪亮的,跟黑曜石般漆黑明致。
他俯首轻轻将她濡湿的眉睫眼角,一点点吻干净,顺着布满泪痕的脸颊往下,最后亲了亲她那个小酒窝,谢云初只觉心尖微的一烫,这个吻与过去带着欲念的吻不同,小心翼翼,虔诚呵护。
王书淮将她面颊的泪痕吻遍,最后落在眉心。
这一夜夫妻二人相拥而眠。
翌日谢府传来消息,说是谢晖病重,辞了国子监祭酒一职,谢云佑亲自来探望谢云初,顺道将家里的情形告诉她。
“往后谢家由我做主,后宅有母亲,前院有我,再也不许任何作奸犯科的事发生。”
谢云初看着眉宇凌厉的弟弟露出欣慰。
这一世王书淮变得更体贴妻子,弟弟也能独当一面,日子越来越顺遂。
修养数日后,谢云初身子痊愈,先是登车去谢家探望谢晖和明夫人,明夫人好了差不多,谢晖却是缠绵病榻不起,看着憔悴不堪,深受打击的父亲,谢云初也不知该说什么,沉默地在他塌前坐了半晌,最后退了出来。
离开谢府,谢云初立即赶往书院。
几位少夫人都是当家的好手,即便谢云初不在,书院也有条不紊。
谢云初赶到书院用了午膳,忙到下午申时放学,几位少夫人挤在山长院的议事厅喝茶。
“我这几日不在,可有什么犯难的事?”
王怡宁回她道,“旁的到没有,就是一桩,咱们是不是得弄个针线房?帘子窗纱总不能全去外头买,这几日每日均有帘子被扯坏,还是咱们随身几位管事娘子给缝补的。”
谢云初沉吟道,“我之前也想到了这桩,开学匆忙没顾上,正好,南府的金二嫂子手艺极是不错,我打算让她来这边帮忙,帮咱们操持针线上的事。”
“她呀,”王怡宁也认识,腔调微转,“她婆婆也就是那柳嫂子,过去成日在二嫂耳边嚼舌根,整日撺掇着婆婆们给媳妇立规矩,在这一带名声不好,金氏也是可怜人,那南府的堂侄儿也是个不顶用的,纵着婆婆欺负媳妇,金氏手头成日没几个银子,你让她来倒是解了她的围。”
谢云初道,“原先央求着金嫂子帮我铺子做些针线活,后来被她婆婆知晓,说是家里的活计做不过来去外头接活,没得叫人以为南府混不下去了,嫌弃不体面,眼下咱们书院缺人,是正儿八经的行当,她断挑不出错。”
萧幼然最见不得良善媳妇被恶婆婆欺,立即开口,“请来吧,咱们娘子军里能多一员干将。”
这时王书琴却是苦笑着摇头,
“嫂嫂们怕是要落空了,前两日二嫂嫂生病,大家伙都去探望,南府大嫂子过来时,我正巧撞见,我原想金二嫂子跟我二嫂感情不错,怎么的不见人影,顺道问了一句,才知道她也病下了。”
谢云初立即揪了心,“什么病。”
王书琴面露晦涩,低声说,“听说是那方面的病。”
谢云初细眉紧蹙,脸色就难看了。
几位少夫人相视一眼,均露出异色来。
萧幼然悄悄问王怡宁道,“莫非那男人在外头乱来,得了病在身上?”
王怡宁绷着脸道,“待我打听一二,回头再来告诉你们。”
江梵在这时接过话茬,“既然不能请金嫂子,那便让我娘家的嫂子来帮忙,如何?”
说到这里,她露出几分不好意思,“你们知道的,我那娘家隔三差五寻我贴补,可我也有一个家,孩子越大,开支越大,我婆母公公纵然从不说我半个字,久而久之,心里难免有想法,索性我替她谋份差事,也省得我老子娘盯着我。”
谢云初忧心道,“安排你嫂子来倒不是大事,只是你这终究不是长远之计,这些年,你贴补了多少进去,纵然郑公子不问,家也不是这么当的,你得给自己和两个孩子置办产业。”
沈颐听了这话感触颇深,拉着江梵道,
“你瞧瞧在座的,幼然家里是独生子,丈夫的七寸都捏在她手里,云初和怡宁郡主不消提,书琴跟着福园郡主经营马球场,也有不错的进帐,几个当中,就属咱们俩家底最薄,不过你比我总要好一些,你公婆的,未来都是你孩子的,宁家可轮不到我们二房,我跟我夫君几乎是勒紧腰带过日子。”
“这还是初儿帮了我的忙,让我在新的漕运码头置办了一个铺子,否则什么指望也没有。”
“自从初儿开了这书院,我在这边担职就更好了,也不必日日在家里与人争长论短,手里还能拽着月俸,活得越发有底气。”
“你呀,也要想开些,莫要再被娘家束手束脚。”
新的漕河开通后,谢云初的货栈及铺子慢慢建成,她私下悄悄挑了好位置,低价转了几个铺子给几位手帕交,如今漕运码头人烟兴盛,谢云初日进斗金,几位手帕交也跟着受益。
王怡宁又道,“你始终要明白,你手里没有银子,万事转不开,贴补娘家那是个无底洞,哪日你给少了,他们不仅不感恩,还得派你的不是,我劝你快刀斩乱麻。”
江梵露出苦涩,“我看着办。”
大家也不好多劝。
恰在这时,王怡宁家的婆子勾着腰在门廊外行礼,笑眯眯冲她道,
“郡主,高大人来了,骑着马在外头等您回府呢。”
“啧啧啧…”众人纷纷朝王怡宁抛去促狭的笑眼。
这一年高詹时常出入郡主府,已人尽皆知。
王怡宁清了清嗓子,面颊缓缓爬上一层红晕,“行了行了,也不是头回,你们笑话作甚?”
萧幼然问她,“郡主真的就打算跟他厮混下去?”
王怡宁慵懒地倚着圈椅,还不急着起身,“这不挺好?他在我那儿比在高家还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