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抹去谢云初的痕迹。
他要让王书淮彻底死心。
又不能杀谢云佑,只是这么一来,他就必须连谢云佑也带走了。
少顷,尚转入河道下方的两艘船帆,并刚从寺庙后角门折出来的沈颐等人,听得卯时初暗色的天空里传来谢云初一声极为短促的尖叫。
这一声尖叫几乎震动了整座山林,久久地在人心间回荡。
乔芝韵和明夫人吓得浑身发软,双双跌坐在甲板上,与此同时沈颐等人模糊地看到两道身影被流民推去山崖下。
众人倒抽了一口凉气,纷纷拔腿奔来半山腰的毛亭,只见春祺昏厥在地,几具尸首横七竖八,有谢云初的侍卫,也有陌生的蒙面人,看样子像是什么杀手,再看悬崖口,明显有人落崖的痕迹,沈颐冲到观景台的杂草前,对着底下黑乎乎的山崖大哭,
“云初!”
“初儿!”
天色渐开,蒙蒙浓浓的晨光模糊了夜的边界。
一盏未点灯的孔明灯缓缓在夜空中行驶,谢云初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息,心神被一种巨大的惶恐给支配着,突如其来的腾空令她无所适从,全身直打哆嗦不敢往下方看,半空的狂风飕飕灌入她鼻尖,她险些呼吸不过来,这种腾云驾雾的惊恐盖过被信王俘虏的愤怒,令她五内空空,失神不语。
谢云佑被搁在她脚边躺着,信王则靠着对面的栏杆闭目养神,一只手捂在被王书淮射中的伤处,那里尚且还有一截箭矢插在里头不曾拔出来。
另一只手牢牢捂住脖间,方才他携谢云初上灯架时,谢云初趁他不防备,拿着一根极细的竹丝插在他脖颈,他不敢抽出来,怕血流如注,疼得他几乎睁不开眼,好在伤得并非是主脉,否则他今日便交待在这里。
除三人外,另有一青衣男子,神色专注且兴奋地操纵整座孔明灯往西南方向驶去。
听得谢云初呼吸忽上忽下,信王艰难地睁开双目,看着她模糊的面容,安抚道,“这是成玄先生生前的杰作,当年桥头堡一役,晋宁陛下身陨战场,成玄先生深受震撼,每每去到榆林总是想,若是当年有这么一物,便可从榆林边墙出发,前去桥头堡,将晋宁陛下与文武大臣接回来。”
“这么多年,成玄先生孜孜不倦跟着鲁班后人学艺,最终在半年前研制出此物,也叫孔明飞车,可惜没多久他死于王书淮之手,孔明车的创举终是没能用在战场,而这盏风车我曾私下乘载数次,安全无虞,这位便是成玄先生的徒弟,他驾驭此车极为娴熟,云初你放心,即便死,我也给你垫背。”
谢云初此刻心中惶惶不安,哪有功夫惊叹成玄先生的遗作,只冷声问道,
“你要带我们去哪儿?”
信王没回她这茬,而是道,“云初,现在的你对于王书淮来说,已经是一个死人了,王书淮眼里只有朝政,只有他的权势,今日过后,他便是名正言顺的当朝首辅,手掌极权,江山社稷任他左右,你觉得他会为你的死,伤怀多久?”
谢云初望着远处云层下隐隐上浮的旭日,沉默了。
晨光在东边天际撕开一道亮光,隐约有一抹红徜徉在天际,王书淮迎着昭德郡王入奉天殿,彻底稳住局面后,匆匆出了奉天殿,台樨下不少士兵正在清理尸体,暗红的血迹经过一夜的沉淀变得凝固。
每隔两刻钟便有葫芦山的消息传来,至寅时末,他收到谢云初身边暗卫发来的信号箭,知道谢云初调度了两艘大船接走了女眷,而高詹此刻也攻上了香山寺。
两刻钟过去了,按算谢云初这会儿也该到了城外的渡口,他要去接她。
身后匆匆跟来一名内侍,见他衣裳沾满了血,立即将一件刚寻到的一品仙鹤补子朝服给他披上,王书淮信手接过打算下台阶,这时一道熟悉的脚步声从左面廊庑行过来,王书淮侧眸望去,只见冷杉疾步上前朝他拱手一揖,
“二爷,皇宫所有密道都搜查过了,不见信王踪影,倒是属下追着的那人,穿着信王的衣裳从夹道逃至南城门附近,后见上方没有出路,便点燃了藏在身上的炸药,自焚而死,属下赶过去时,只捡了一些碎片,不确定是不是信王。”
王书淮狐疑地眯了眯眼,面色阴沉,“此人狡诈之至,恐有诈,你再着人在皇宫四处细探。”
“是。”
王书淮顾不上多吩咐,飞快将衣裳往身上一裹,疾步下台阶,行到丹樨,抬眸望过去,巍峨的皇城隐隐约约在晨光中露出轮廓,昨夜交战的痕迹一点点变得清晰,仿佛有浩瀚的兵戈之气在他胸间震荡。
即日起他便是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掌军政大权,再无人可以掣肘他,他可以顺顺利利实行新政,实现心中所有构想。
往后他有几分尊荣,她便有几分体面。
他做到了。
事实上这会儿有一大堆的事务等着他拿主意,譬如六部堂官如何调整,新皇即位的诏令如何拟就,公务纷至沓来,王书淮本该继续留在这奉天殿主持大局,可心里挂念着谢云初,非要亲自看一眼才放心。
踏出丹樨前方的奉天门,忽然瞧见明贵踉踉跄跄朝他的方向跑来,时不时抬袖拭一拭眼角,他拭的是汗…还是泪?
王书淮心忽然乱了一下,眼眸深深眯起,负手迎了过去。
初阳升得极快,明朗朗投照在他周身,将那身刚换的一品仙鹤绯袍衬得光芒大绽,
明贵抬目仰望,只觉他气势太盛,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再尊荣又有何用,明贵看着王书淮那张冷白的俊脸,突然嚎啕大哭,
“二爷,咱们二奶奶…二奶奶没了…”
第109章
王书淮心跳漏了一拍,脑子如同有一阵雷滚过,轰隆隆的,没听清明贵的话,俯身拧住了明贵的胸襟,嗓音发沉,“你说什么?”
明贵双唇都在发颤,眼泪双流,“方才哨兵接到香山寺方向的飞鸽传书,说是二奶奶和佑公子掉下山崖了…”
尖锐的喉结猛得一滚,仿佛有一只箭矢突然灌入心口,皮肉碎在里头搅合着淤血均被尖锐的簇头钉在一处,什么痛感都没有。
“不可能…”
王书淮脸色阴沉,压根不信明贵的话,将人往旁边一扔,身影快如旋风往前方午门奔去,来来往往的官员和士兵见他面色发白发青,双目跟幽潭似的,吓得纷纷扑跪在地,
面前一切变得虚幻,仿佛有巨石压在心口,压得他喘不上气,他奔至午门外,环顾一周,寻到一匹马立即飞身而上,拧住马缰便往东便门方向疾驰。
风声在耳畔撕裂。
马蹄踏碎晨露。
王书淮俊脸绷到极致,五官锋锐如同银刃,没了往日半分温润。
两名女卫两名暗卫,个个身手不俗,除非江湖顶尖高手,没有人能伤到她,她更不可能跌落山崖。
明明前不久他还收到暗卫的信号箭,她一切好好的,怎么可能突然出事。
双目仿佛沁入一层红色,慢慢变得狰狞可怖。
心随着锐利的马蹄声往嗓子口狂涌,王书淮从来没有这么慌过,快,再快一点……眼看城门在望,他立即扬袖打出一个手势,各处城门都由他的亲信把守,瞧见手势率先将紧闭的大门拉开,王书淮身子绷如满弓,如同急矢似的从城门甬道下一跃而过。
身后追来一批侍卫,跟着他往南折向漕运码头。
城郊四处都是尸身,还有不少伤兵躺在地上长吁短叹,这是高詹出城后,经历的一场战事,已有南军的将士在此处接管,远远看到王书淮驰过来,立即行礼。
王书淮却看都没看他们,跟疾风似的刮了过去,快到码头附近,OO@@的人影在晃动,是城中货船,不见女眷身影,
眼尖的令兵认出他来,立即策马迎上,往东面一指,
“禀王大人,少夫人的船尚在前方渡口。”
王书淮听了这么一句话,心里忽然生出一丝侥幸,万一她还在呢…这一瞬心里的后怕跟潮水似的淹没了他,那一贯挺直的脊梁微不可见地颤了颤,马头在前方岔路口划出一个弧度,沿着漕河飞快朝葫芦山后山方向驶去。
过去这一带是高低不平的山丘,如今两岸已被彻底整平,邸店商铺鳞次栉比。
一盏茶功夫,他便驶到后山河流与漕河的交界处。
远远地瞧见不少女眷聚在甲板上。
王书淮迫不及待地去搜寻谢云初的身影,茫茫的人海,各式各样的面容,没有一张脸是他熟悉的模样……
那被侵入心口的箭矢仿佛颤了一下,所有呼吸都堵在嗓子眼。
云初……
他很快锁住了明夫人和乔芝韵的身影,
明夫人由几位妇人搀着倒在丫鬟身上,面上惨无血色,而乔芝韵始终保持着跪地的姿势未动,身子僵若石膏,直到看到王书淮,她忽的寻到了支撑,拔身而起,跌跌撞撞从船板上冲下来,纤细的身子如晨风里摇曳的纸鸢,对着王书淮大喊,
“书淮,他们说…云初和云佑落崖了…落崖了…”
乔芝韵双手都在发颤,眼底的泪拼了命地往外涌,像看着救命稻草似的望着王书淮,囫囫囵囵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王书淮神色过于麻木,以至于看起来依旧是沉稳的,他没有接乔芝韵的话,而是立即抬目往前方的水域望去。
山河与漕河在此处相接,形成一片较为宽阔的水域,源源不断的黄泥水从望不见尽头的山河汇入过来,两岸不少侍卫水手正潜入河水里寻人。
无边的晨风夹杂湿气扑面而来,吹着王书淮的心如同漏风的筛子,他没有理会乔芝韵,带着两名侍卫跳上一艘快船,催动内力急速往上游后山渡口驶去。
水面降低后,河流越发湍急。
行船并不顺利,王书淮干脆飞身掠向岸边,沿着湿漉漉的树林里往渡口奔掠,香山寺后山的羊肠小道远远在望,无数人影聚在半山腰一处亭子里,王书淮落地后,沉着脸朝事发之地奔去。
萧幼然和王怡宁等人还坐在亭子里不肯走,后山下过雨,泥泞的山道被踩得坑坑洼洼,原先的痕迹已被掩盖,王怡宁最先发现王书淮,看着他脸色发青发木地迈过来,瘫坐在石凳上捂着嘴大哭,
“书淮,我没有护好云初,我的错…”
在王怡宁身边还有一个吓傻的春祺,她方才被人迷迷糊糊弄醒,下意识便寻找谢云初,得知两位主子跌落下崖撕心裂肺大哭,双眼已肿若红桃,
王书淮目光最先落在她身上,迅速朝她走来,春祺看着他大步走进,跪在地上朝他爬过来,拽住他衣襟哭道,
“二爷,是黑衣人,黑衣人杀了姑娘和少爷,”她往旁侧指去。
王书淮目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落在石径里侧被排列在地的三具尸身上,一眼认出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十八罗汉,那一瞬间所有悬在嗓眼的怀疑和不可置信均散去了。
进京途中,十八罗汉屡屡截杀,为他所破,进京后,他吩咐齐伟去善后,齐伟到现在还没回来,恐是出了事,如果他没料错,一定是十八罗汉余孽伺机报仇,将对他的愤怒发泄在了云初身上。
侵入胸口的箭矢骤然被猛抽出来,心口仿佛被掏出一个血窟窿,极致的痛意瞬间沿着四肢五骸发散,王书淮高大的身子就这么明显地晃了一下。
春祺含着泪抖抖索索跟他说明事情经过,
“奴婢跟随姑娘送太太们上船后,便看到佑少爷上了岸,两位主子听闻高将军杀上山,便在此处等着,怎知突然冒出来四个黑衣人…”
“奴婢想扑过去,给少爷和姑娘争取时间,可是佑少爷将奴婢拽回来,奴婢撞到后脑勺就这么晕过去了,醒来便看到五姑奶奶,她们告诉奴婢,听到姑娘的尖叫,看到有人将姑娘和佑少爷推下了山崖……”
王书淮僵硬的听着,挺拔的身子如同刚从冰窖里出来,浑身罩着寒气,他抿着唇一言不发,双目阴沉盯向落崖的方向,毫不犹豫倾身向前,拽住那根绑缚在石桌上的绳索急速往下滑去。
掌心被粗粝的绳索划出一道血痕,王书淮落在崖底一块巨石上,此时高詹正蹲在水泊边,仿佛发现了什么东西,正在嗅。
除他之外,水面下还有几名通水性的士兵正在搜寻,岸上亦有士兵在四处勘探痕迹。
听到绳索拂动的声音,高詹回过眸,见是王书淮,眸眼染了痛意,那一刻惭愧到了极致,
“书淮,是我对不住你…”
王书淮举目四望,茫茫的江水滔滔不绝,惊涛拍岸,一阵浪花扑到他脚底下,他垂下眸,巨石前方有一块石头隐没,一丝血痕若隐若现,王书淮眸光一刺,立即蹲了下来,将那块石头从泥里挖出来,捧在掌心。
高詹熟知他的性子,不喜听废话,便将查到的线索告诉他,
“听沈颐口述,看到有人推了两个人下去,听到的是云初的声音,由此推测云佑要么出事要么昏厥,”
“春祺看到四名黑衣人,而此地发现了三名黑衣人的尸身,剩下的那名想必便是凶手,沈颐们踵迹而来时,那人已不见踪影,我吩咐搜山,暂时还没有找到可疑之人。”
“我着人在林子里核对脚印,可惜当时此地来来往往,到处都是脚痕,一时还没发现端倪。”
王书淮没有说话,立即将身上的衣裳褪去,只剩下里面一身黑色劲衫,提气纵跃至奔腾的水泊里。
浮浮沉沉的水浪啪打在他面颊,他憋气往水下探去,极深的湍流密集如同旋涡,水是沁凉的,透入骨缝里凉的人全身发抖,难以想象谢云初被推下来会如何,她那么纤细的身子如何受得住…
王书淮在水下划了不知多久,大约是精疲力尽了,数日千里奔袭,再经历昨晚惊天政变,他本极是疲惫,再闻此恶耗,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支撑不住。
高詹看得出来王书淮已是强弩之末,再见水流湍急,怕他出事,纵身下去,非要将他托离水面。
王书淮不肯,布满血丝的双目茫茫望着滔滔江水,那一刻整个人是空的,
他不信她就这么没了,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否则天涯海角,掘地三尺,他都要把她找回来。
晨起的朝阳被乌云覆住,层层叠叠的云团仿佛要倾轧下来。
高詹拖着王书淮的胳膊,往岸上划。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士兵,从水里探出一个头,手中扬起一片湿漉漉的衣角,
“找到了,找到了……”
王书淮猛地回过眸,定睛望去,模模糊糊看到那是一块湛蓝色的蔽膝,
上头传来春祺的哭声,“是佑少爷的衣裳。”
王书淮双目一闭,提着的精神气又散去了一些,由着高詹将他搀上了岸。
风浪大,河流又急,人真的掉下去,很难寻到痕迹。
大家陆陆续续上了亭子里,王书淮裹着官服,浑身湿漉漉地坐在石凳上,脸色被水浸过越发白的可怖,双目黑漆漆的似两个窟窿,深不见底。
身侧高詹劝着王怡宁等人先离去,又吩咐侍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