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我们倒成解闷的了?”沈颐去捉江梵,萧幼然也笑倒在谢云初身侧,谢云初被三人这一打岔,心思渐宽,“好啦好啦,姑奶奶们,比武开始了,都正经些吧。”
三人立即坐正,看向场上。
孟鲁川怀抱大刀,傲慢地看着王书淮,“王公子,虽说比武胜负不论,不过本世子还想与王公子谈谈彩头?”
王书淮淡声回,“世孙请说。”
孟鲁川眼神开始轻佻地往四处瞟,故意拔高嗓子,“本世子初来京城,便闻王公子有一貌美贤妻,若是本世子赢了,王公子可否将她赠予我为妾?”
这话一落,全场沸然。
“放肆,这里是大晋,容得你猖狂!”
“尔等蛮民,简直是不知廉耻!”
众人纷纷破口大骂,上头皇帝已十分不悦,警告地看了一眼坐在轮椅上的靖安王,靖安王心中暗乐,面上却替孙子赔罪。
萧幼然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气得拔坐而起,“混账玩意儿,看我不撕烂他的嘴。”
沈颐和江梵纷纷替谢云初鸣不平,倒是谢云初神色淡然没太当回事。
前世这话都没能激怒王书淮,遑论眼前。
王书淮脸色没有半分变化,“若你输了呢。”
孟鲁川嚣张道,“任你处置。”
他怎么可能会输,他可是有黄金左手呢。
王书淮听了这话,便不做声了,他往后退了一步。
孟鲁川以为他要出手,整装以待,熟知对面遥遥传来一声和煦的笑,
“我让世孙一只手。”
脑海一片嗡嗡作响,他差点当场吐血,“你说什么?本世子纵横沙场多年,从来没有人敢如此羞辱我。”
王书淮将左手往后一背,还是那副不疾不徐的语气,“我祖父与靖安王乃一代疆场豪杰,算是不打不相识,祖父私下十分仰慕王爷为人,称之气度雅量,豪情万丈,一直教导我辈以王爷为楷模,今日得见,在下自当让一只手以示敬意。”
谁能想象一贯温文尔雅的王书淮,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说出讽刺的话。
场下哄笑。
靖安王若真气度雅量,不至于逼着王家应战。
孟鲁川给气疯了,王书淮一届文弱书生都能让他一只手,这场战还怎么打,他看了一眼皇帐内的祖父,靖安王抿唇不语,瞥了一眼岿然不动的国公爷,摸不准这对祖孙打着什么主意。
那头孟鲁川久不见祖父给指示,便负气将右手往后一背,“行,你让左手,我让右手。”
王书淮又是一笑,“不成,如此不公平。”
孟鲁川被王书淮弄得没脾气了,将长刀往地上一插,双手叉腰,“你到底想怎么样?你们大晋人怎么如此拖拖拉拉。”
王书淮笑道,“咱们掷铜板,你赢了,让腿或手由你来定,我赢了,由我来定。”
远处的靖安王眯起了眼,心中有了不妙预感。
孟鲁川见祖父脸色不对,心也跟着犹疑,“你打就打,不打就不打,折腾这些作甚。”
王书淮两手一摊,“好,那就不打了。”
孟鲁川给噎死。
“行行,掷就掷。”
宫人立即奉了一铜板上前。
王书淮赌正面在上,孟鲁川赌反面在上。
宫人将铜板往头顶一扔,落定,正面在上,王书淮赢了。
王书淮换了左手背后,意味深长看着孟鲁川,“为公平起见,咱们都让左手,谁出左手视为输。”
孟鲁川心猛地一跳,深深凝着王书淮不动。
“我不信,我自个儿来掷。”
他大马金刀将那枚铜板捡起来重新一扔,还是正面在上,这回他脸色黑黢黢的,说不出话来。
王书淮笑而不语。
孟鲁川闷闷地吐了一口浊气,左手就左手,这白面书生中看不中用,别说让左手,再让个腿,他也照样能赢他。
比试开始,孟鲁川右手执长刀,以迅雷之势朝王书淮砍来,王书淮背着手身子往后急退,避开他第一刀的势气,抽出腰间软剑往他脖下刺去,他这一剑又快又狠,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孟鲁川连忙回防,这才正视了王书淮一眼,
“不错。”来了一点兴致。
王书淮的软剑又细又韧,跟灵蛇吐信,很快窜到孟鲁川眼前,双方瞬间交缠在一块。
场下看得心惊肉跳,谢云初不知不觉出了一身汗。
大约五十招后,王书淮忽然从交缠的那团光影中往后退了几步,剑鞘落地,孟鲁川见状,眼底精光绽现,势不可挡地再次朝王书淮砍来,眼看王书淮闪躲不及,众人均悬着一口气,分毫之际,王书淮忽的拔地而起,探手往孟鲁川左腋偷袭,孟鲁川瞳仁猛缩,下意识抬起左手往前一轰。
王书淮早预判了他的招式,游刃有余往后滑退,缓缓轻笑,“你输了。”
孟鲁川怔愣当场。
早在西楚人进京,国公爷便与王书淮暗中商议对策,国公爷征战多年,在西楚安插了不少棋子,将收集到的情报悉数交给王书淮,让他做到知己知彼,孟鲁川确实是强悍的,他那只左手力拔千钧,有黄金左手之称,一旦孟鲁川启用左手,王书淮赢面不大,甚至可能受重伤。
王书淮不会蠢到送死,他必须赢,而且得赢得名正言顺。
是以算计了孟鲁川。
孟鲁川事后冷静下来,也知道自己中了招数,对王书淮生了几分忌惮,但他不服,
“咱们再打一场。”
王书淮笑,“得了空在下陪世孙练刀,但今日还请世孙先兑现诺言。”
孟鲁川是疆场汉子,不可能言而无信,沉默片刻,咬牙问,“你说吧,要我干什么?”
王书淮语气分外无情,“我要你的舌头。”
孟鲁川猛地睁大眼,上方靖安王双目龟裂,扶着轮椅就要拔身,身侧传来国公爷幽冷的讽刺,“怎么,愿赌不服输吗?他口出狂言侮辱我孙儿媳,甚至意图要我淮儿的命,咱们只要他一个舌头,算是给使臣的面子。”
若不是大晋国库空虚,需要得到西楚这一批良马,王书淮要的便是孟鲁川的命了。
靖安王额尖汗水密布,曾经伟岸的身躯就这么颓丧地跌坐在轮椅上。
这时,靖安王另一孙子气势凌凌冲了上去,
“我哥输了,还有我,王书淮,你跟我比,我赢了,你便免了我兄长之罚。”
王书淮转身看着铁骨铮铮的少年,年纪大约十七八岁,生得精壮而挺拔,他平静抬起手,“好。”
少年毫不犹豫抡起两个铁锤朝王书淮招呼去,这回王书淮也没有让他,软剑抽出在手腕挽成一片银芒,锐利地削了过去。
三十招后,王书淮一手控制住铁锤的链子,一手掐住少年的右肩骨,单膝将人往地上按住,俊目一抬,语气平静而铿锵,
“靖安王殿下,大晋与西楚商贸和谈,十万匹马换十万担生丝茶叶,如今,我追加十万匹马,换你孙儿一只手,你道如何?”
全场文武将士在此刻均热血沸腾,不愧是大晋最年轻的状元,这份谋略无人能及。
靖安王勃勃野心被王书淮冰冷的目光击了粉粹,长孙失去舌头,自己瘫痪在轮椅,不能再让小孙子失去胳膊,靖安王满面风霜叹息,
“我答应你。”
全场擂动。
国公爷彻底舒了一口气。
谢云初看着场上意气风发的丈夫,有些出神,前世王书淮没有这一出,依然能出将入相,位极人臣,这一世有了这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战绩,他的路只会更顺畅。
弟弟避开祸事,间接成就了王书淮,一切比上辈子都要好。
皇帝狠狠嘉奖了王书淮,金银钱帛应有尽有。
乌金西垂,看完热闹的女眷陆陆续续出宫。
国公爷却看了一眼锦棚的方向,见谢云初也往这边张望了几眼,吩咐身侧的王书淮,“你媳妇今个儿受委屈了,你快些过去安抚安抚。”
王书淮觉着祖父大惊小怪,头也没回,只淡声道,“谢氏通情达理,不会放在心上。”
国公爷白了孙子一眼,“你以为人人是你,你沉得住气,她一个妇道人家指不定哭成什么样呢。”
王书淮回想谢云初,“她不是这样的人。”
国公爷明白孙儿的性子,像极了他年轻时,轻轻指了指他,“你呀,有你栽跟头的时候。”
王书淮置若罔闻,恰有朝臣过来打招呼,祖孙俩跟随皇帝往奉天殿方向去了。
谢云初回眸望向王书淮,眨眼的功夫,她的丈夫已跟在国公爷身后远去,夕阳在他周身镀上了一层光,虚幻而不真实,一如前世临终前。
他始终没有习惯回望她这个妻子。
谢云初跟随萧幼然等人一道出宫,萧幼然见时辰还早,提议在官署区对面的茶楼歇歇,
“这家的水晶脍肉不错,咱们干脆在这用了晚膳再回去。”
沈颐双手赞成,江梵也无异议,她们同时瞥向大忙人谢云初,
谢云初摊摊手,“中馈已丢给三弟妹,婆母也让四弟妹伺候着,孩子有乳娘和林嬷嬷,我闲着呢,今夜我做东,陪你们吃酒。”
三位手帕交顿时乐了,
“你早就该这么做,一人伺候那一大家子,累还在其次,没人领你的情。”
“可不是,”一提起家务事,几位少夫人七嘴八舌宣泄平日的不满。
菜陆陆续续上了来,萧幼然豪爽地替各人斟满了酒,
“我娘整日跟我唠叨,说我那婆婆身份尊贵,是朝中的郡主,我可不能怠慢她,我这两年多可不就是日日伺候她过来的,她一面嫌弃我夫君不上进,责我不管教夫君,让我做恶人,自个儿却讨好儿子,衬得我里外不是人。”
江梵笑,“你呀,平日风风火火的,看着能耐,实则什么事都是你做,什么亏都是你吃。”
沈颐也一肚子苦水,“你家公婆好歹只你夫君一个儿子,无非就是唠叨几句,我家就不一样了,公婆只管大的,压根不在意小的,什么爵位尊荣都得靠我那黑脸夫君自个儿挣,还是拿命在换。”沈颐很心疼丈夫,说着红了眼。
江梵公婆体恤,夫妻恩爱,倒是没啥可说的,只是,“我的苦你们何尝知道,我婆家没的说,偏偏那娘家日日逮着我要银子,非逼我拉扯那不成器的弟弟。”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到最后目光齐刷刷朝谢云初戳去,
“说来我们几个就初儿嫁得最好,初儿,嫁给皎皎如玉的男人是什么滋味?”
谢云初早已喝了两杯酒下肚,此刻眉目熏染,愣愣看着她们,试着回想王书淮。
如果一定要形容,他就像是一块竖之有年的晷表,每日按部就班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没有感情,至少他的感情没有给过她,他内心深处想什么,她不知道。两世夫妻,私下说体己话却是屈指可数。
就拿今日来说,她被人拿作笑柄,他却不在意她的感受。
“没有滋味。”她如实道。
廊庑外的楼梯处传来交谈声,一伙华服男子拥簇而来,为首之人官服未褪,显然是被人强拉着来喝酒。
“允之,允之,你立了大功,今夜无论如何得做东。”
“何止是立了功,明日起你王允之的大名该传遍四海,挫了靖安王的士气,令西楚赔了夫人又折兵,此役可抵千军万马,边关的将士都会记你一份恩情。”
眉目如画的男人挺拔翩然,“为臣分内之事,各位兄长莫要再抬举我。”
“今日书淮生辰,还是我来做东。”
一行人脚步铿锵上了楼,喧嚣迭笑纷至沓来。
雅间内,三位少夫人听谢云初骂王书淮是块晷表,笑成一团,“你呀,这一辈子定是当阁老夫人的命。”
谢云初笑而不语,阁老夫人她上一辈子也做了,迎来送往,没多大意思,临终前更多的是遗憾,遗憾这辈子不曾与好友把酒言欢,不曾有过一段酣畅淋漓的风花雪月,不曾有人在枕边轻轻掖一掖她的被角。
“什么命不命的,我宁可拿阁老夫人换个疼人的夫君。”
沈颐指着她微醺的娇靥笑,“怎么,你家书淮还不够疼你?”
谢云初摇头。
大家伙笑,“书淮事业心重,只怕还不懂得疼人。不仅不会疼人,还得盼着你做个贤妻。”
她才不要做贤妻。
酡红一点点爬上谢云初精致的眉眼,谢云初忽然笑起来,俏生生捏着酒盏,
“无妨,我和离便是。”
第18章
满室灯芒璀璨,五颜六色的光浓墨重彩倾泻下来,却化不开他眉峰那一层薄薄的寒霜,他于人海潮声中敏锐地捕捉到了熟悉的声音,
“无妨,我和离便是。”
是那谢氏一贯干净又明洌的腔调。
王书淮第一反应是听错了,定耳一听,确定是谢云初的声音,他皱了皱眉,不快涌上心头,这么晚了,她不曾回府却在这发酒疯,王书淮头一回对妻子生出不悦。
跟着几位同僚继续往前,掌柜的将一行人引入东厢房,与谢云初所在的西厢房仅隔了一条雕窗甬道。
茶楼里人声鼎沸,鼓乐齐鸣,一片笙歌。
这一行人打头的便是萧幼然的丈夫,郡主府的世子爷,朱世子在京城广结良朋,哪一行都吃得开,他招呼大家落座,开始张罗酒菜。
王书淮习武之人,耳力灵敏,很快又听到隔壁传来喋喋不休的笑声,这与谢氏平日作风迥异,王书淮不大放心,他不希望妻子做任何出格的事。
她从不这样。
人还未坐下,淡声道,
“我先去净手。”
率先退出了厢房,沿着甬道往后廊去,脚步放缓,慢慢听着里面的动静。
“阁老夫人怎么了,我才不稀罕呢。”
“他若想约束我,离了他再找一个也是成的。”
俊美的身影朗月清风般立在檐下,望着脚下万家灯火,发出轻轻一声嗤,
沈颐看着谢云初红彤彤的脸,忍俊不禁揪了她一下,“你这是喝多了,说糊涂话吧,平日里还不知宝贝成什么样?”
王书淮侧过脸来,眼神明明暗暗落在西厢房的雕窗,透过模糊的美人纱窗,仿佛看到那道婉约的身影,
那人清晰地说,
“我没有喝多,我是认真的,颐姐姐,他不值得我费心,我要为自己而活。”
她仰身饮下一杯梅花酿,冰冷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去,很快升腾起一阵辣辣的灼热感,直冲天灵感,好不痛快。
“来,咱们多喝几杯。”
“好一个‘为自己而活’,为你这句话干!”
少夫人们豪爽地举起酒盏,觥筹交错,语笑喧阗。
王书淮皱着眉,再也听不下去,转身绕进了东厢房。
朱世子等人已叫了几个菜,王书淮重新踱入厢房,脸色一如既往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