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芝韵神色依然冰冷,“你又能好到哪里去?除了作践儿媳妇,仗着身份压人,狗眼看人低,还能有什么本事?”
乔芝韵也不是没跟萧夫人打听过谢云初的处境,知道她有个拧不清的婆婆,但她没想到那个人是姜氏。
姜氏闻言立即作色道,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不把她放在心上,指望谁把她放在心上?哦,你当年不是在我跟前很嚣张么,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你女儿会来给我做儿媳妇?这叫什么,这叫天道好轮回。”姜氏颇为解气道。
乔芝韵还真被气到了,她缓缓眯起眼,目光冰冷又带着嫌恶地看着姜氏,“我警告你,你若是敢欺负云初,我便把你当年在扬州的丑事说出来。”
姜氏闻言脸上那股子得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年少时也曾干过愚蠢的事,瞥见一貌美的读书郎便给对方扔了帕子,结果被对方严肃的斥责一番又将帕子扔还给了她,而此事好巧不巧被乔芝韵撞了个正着。
“你敢!”她气得揪起帕子,半是恼怒半是忌惮地瞪着乔芝韵,“书淮也是你女婿,你这么做不是败坏他的名声么,害了他如同害了云初,对你有什么好处?”
乔芝韵看傻子一样看着她,气定神闲地捏着茶盏轻轻啜了一口,“周全别人委屈自己?这种事我从来没做过,还记得你当年落水不小心被人救起,你们家为了掩盖谎称是丫鬟的事?姜花容,我劝你以后对云初悠着点,她若在你跟前受了半点委屈,你也别做人了。”
姜氏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你…你太可恨了…”跟当初一样可恨。
姜氏嘴唇颤抖,气得泪珠儿都在眼眶打转。
乔芝韵看着她可怜兮兮的模样,漫不经心提醒,“别哭,今日可是皇后寿宴,你是想被赶出宫么?这才是丢了书淮的脸。”
姜氏倏忽一下止了哭腔,连忙扬了扬脸将泪水吞回去,她很快整理仪容,跟个斗败的孔雀似的恹恹离开了小茶室。
乔芝韵看着她背影轻轻撇了撇嘴,这么多年了还是没长进,跟当年一样蠢。
没多久宴会开始,男女分席,女眷在延庆殿西殿,官员少爷在东殿,乔芝韵用完午膳便跟皇后告退,来东殿外等小儿子跟江澄,陆陆续续有年轻的少爷出来。
乔芝韵眼神忍不住在人群中瞄,差不多年纪的人总要多看几眼。
也不知道他来没来。
正踟蹰着,远远瞧见一对父子大步迈出延庆殿的门槛。
那男人个子高瘦脖颈修长,跟一株永不折骨的青竹一般挺拔又孤倔,乔芝韵目光很快掠过他,看向他身侧的少年。
十六岁上下的年纪,身量也消瘦颀长,黑眸如点漆,眉峰似剑鞘,不知那父亲说了什么,他神情十分不悦,将唇角往旁边一咧,满脸的不屑与倔强。
乔芝韵视线渐渐模糊。
恰在这时,江澄也牵着小儿子迈出来,他一眼便寻到乔芝韵随后爽朗一笑,“夫人,可等久了。”
谢晖听到江澄这一声夫人,忍不住回眸,与乔芝韵视线对了个正着,他脸色一瞬变得僵硬,立即扭过头去,拉着儿子加快脚步往外走。
谢云佑发现谢晖像老鼠见到猫似的,忍不住好奇地朝那个女人看了一眼,这一眼他目光便钉住了,怎么都挪不动。
谢晖察觉儿子动静,一把扯紧他胳膊将人拖着往角门去,
“你母亲还在东华门等着了,快些走。”
谢云佑直到被谢晖拖出延庆殿前的穿堂,人才回过眸来,他冰冷地睨着谢晖,“你怕她作甚?怕她吃了你?父亲,这世间也有你怕的人呀?”
谢晖脸色一阵黑一阵红,他不喜欢乔氏,甚至偶尔梦深时还能梦到她用最凉薄的语气,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那乔氏面相温柔,性子实则嚣张霸道,谢晖无法忍受。
父子二人出了东华门,果然瞧见萧夫人与明夫人一道在等他们。
萧夫人见谢晖来了,便跟明夫人挥手,率先离开。
谢晖父子二人跟在明夫人身后上了马车。
明夫人一瞧谢晖与谢云佑脸色就觉不对劲,谢晖闭目靠着车壁不言,谢云佑则看好戏似的盯着他,明夫人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
“这是怎么了?”
明夫人和谢晖都从萧夫人口中知道了乔芝韵的事,而这事唯独瞒着谢云佑。
谢云佑阴恻恻地开口,“谁知道父亲干了什么亏心事,见了个人便吓成这样?”
明夫人听了这话,便知端地,她不当回事,“原来是看到了你母亲呀…”
“她不是我母亲!”谢云佑语气忽然变得冷戾,跟刀锋一样截住明夫人的话。
明夫人不怪他无礼,反而心疼得叹了一声,“傻孩子…”
她抚了抚谢云佑的头。
谢云佑将脸别过去,坐了一阵,忽然喊了停车,二话不说便从车窗跳了下去,明夫人唬了一跳,连忙掀开车帘追问道,
“你去哪儿?”
“我去看看她是怎么给别人当娘的!”
少年飞身上马,跟离箭般消失在转角处。
明夫人心急如焚,连忙吩咐车夫,“掉转马头,跟过去。”
谢晖闻言脸色一沉,“随他去。”
明夫人扭头劈了他一眼,“他打小没娘,心里头憋着一股气,这会子过去指不定出什么事呢。”
谢晖红着眼道,“他能做出什么事来?去江南总督府闹一闹?他还不至于这么没脑子。”
明夫人含着泪,“但至少去看一看,好歹让他知道,还有一条回家的路…”
谢晖眼眶一酸,半晌没有说话。
午后天气突然转阴,半空聚了一些云团。
谢云佑沿途问了江南总督府所在,便径直来到了时雍坊的江府。
等了大约不到一刻钟,便见一辆宽大的马车在大门前停了下来。
立即有婆子迎上去放凳掀帘,一貌美的妇人弯腰出了马车,紧接着在她身后出来一个八岁的小少爷。
那小少年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小小年纪生得毓秀俊朗,一双眼睛格外灵动,他笑嘻嘻跳下马车,自然而然便上前拉住乔芝韵,该是唤了一声娘吧,那妇人回过眸来,温柔浅笑,甚至俯身下来抚了抚他眉眼,想是她许了什么,那小少年兴高采烈往里奔去。
乔芝韵也在这时抬起眸,雨淅淅沥沥而下。
模糊的雨雾里一穿着湛色长袍的修长少年立在对面的巷子口。
他身后斑驳的苔藓绿得发黑,衬得他面容格外白皙,
乔芝韵忍不住往前数步,立在广阔的华庭前,怔怔望着他。
而谢云佑也大大方方上前来,隔着雨丝与乔芝韵对望。
乔芝韵看着完全陌生的儿子,心里头涌上一股极致的悲伤,“云佑…”
谢云佑反倒是噙着笑上下打量她,“方才见夫人面熟,忍不住打马跟来,才知夫人与我梦里的人生得一模一样。”
乔芝韵闻言心口钝痛,矜持地立着,嘴唇蠕动不敢出声。
谢云佑见她眼眶盈泪,神情分外冰冷,
“我不怪你离开,但你不该生下我。”
“你甚至可以抛弃我,将我扔去死人堆里,再不济,扔去善堂也行,你为什么把我留下连累姐姐,你可知一个四岁不到的女娃要拉扯大一个襁褓里的弟弟,有多不容易?”
他指了指那远去的少年,“你也亲手带大了一个孩子,其中艰辛想必明白,而姐姐只会比你难千倍万倍。”
谢云佑的话跟刀子似的钝入她心口,乔芝韵忍不住潸然泪下,面对儿子她百口莫辩。
雨丝渐浓,沾湿了二人的衣襟发梢。
远处的明夫人见状,跌跌撞撞撑伞跑来,
“云佑…”
就在这时,只见谢云佑忽然抬袖,一柄匕首自袖下弹出,他拇指抵开剑鞘,往上一削,玉冠噌的一声瞬间碎成两半,顿时墨发飞舞,扑满他整个消瘦的背身,
少年语气铿锵,“我来是有一样东西给您。”
刀刃再次往前一削,一撮黑漆漆的长发落在谢云佑掌心,他眉目含笑,如同一尊鬼魅在雨中笑得轻狂,“都说身体肤发受之父母,江夫人,今日云佑将此物还给你。”
谢云佑双手将那撮黑发奉上,乔芝韵跟泥塑一般立在那里,所有泪痕都僵在脸上,面色苍白看着儿子。
谢云佑见她不动,将那撮秀发往她跟前一抛,随后头也不回大步离开。
明夫人见状二话不说将油纸伞一扔,上前替谢云佑挽发。
谢云佑看着另一个温柔娴静的母亲,朝她唤一声,“娘,咱们回去。”
这一声“娘…”叫的明夫人猝不及防,
她张着嘴愣了片刻,秀美的面颊悄然爬上些许红晕,有些手足无措,见谢云佑眉眼露出张扬的笑,又忍住抽泣,颔首道,“好孩子,咱们回去。”她捡起碎了的玉冠,牵着谢云佑上了马车。
雨越下越大。
乔芝韵看着满地的碎发与远处模糊的身影,在雨中伫立良久。
王家人在长春宫用了晚膳方出宫,出宫路上珂姐儿就睡着了,幸在王书淮在场,一路将她抱在怀里,雨已停歇,路面还湿漉漉的,以防谢云初打滑,王书琴和王怡宁一左一右搀着她走。
府上丫鬟乳娘都侯在东华门外,见王书淮抱着孩子出来,乳娘立即接过来坐在后面的马车,王书淮搀着谢云初上了马车,随后顺着一道坐了下来。
“云初,我再过几日又要去一趟金陵。”王书淮如寻常那般眉目温和与她说话,念着谢云初乏累,他将软塌让给她,自个儿坐在下方锦杌,这么说话时,眼神平视谢云初。
这一声“云初”,听得谢云初略有些不自在,冥冥中也感觉到他一些变化,过去丈夫面上温和,骨子里却始终有一种高高在上的疏离感,如今那股疏离感消失,眉目里温煦是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
谢云初也神色如常回道,“大概去多久,我好替你备衣裳。”
王书淮双手搭在膝盖,语气平和,“大约要数月,总归在孩子出生时回来。”他说话间瞄了一眼谢云初小腹,袍子宽松,他什么都瞥不见。
谢云初闻言不知怎么接话,她眉目垂下来。
马车陷入安静。
谢云初把玩着新做的指环,王书淮看着她,他还没想到好法子哄她欢心,只想着力所能及做一些事。
“我听说长公主给了你两个庄子,一个在通州,一个在江南,还有那个绸缎庄的事,我这次去江南,便顺带帮着你把这些事都料理好。”
谢云初怔愣地看着他。
王书淮对上她审视的目光,理所当然道,“这些产业将来不也是咱们孩子的,我也当出一份力。”他生怕谢云初拒绝。
谢云初想了想,觉得他言之有理,“二爷能帮忙是最好,我手里正没可靠的人手,二爷准备带谁去?”
“明阑吧,他办事利索,为人可靠。”
谢云初也觉得明阑不错,“只是他是太太的人。”
王书淮明锐的视线递了过来,“你确定他是太太的人?”
谢云初哽住,不得不说王书淮真要上心,就没有他办不好的事,姜氏那个糊涂脑子又如何是王书淮的对手,王书淮别说勾勾手指怕是一个眼神过去,明嬷嬷与明管事夫妇就知道该听谁的。
倘若前世他分一丝神在后宅,她也不必过得那么苦。
“二爷既然担下这份责任,那以后我只管收银子。”
“好。”他语气微松。
谢云初又想起江南商贸繁荣,忍不住问王书淮,“二爷有没有想自个儿在江南置办些产业。”
王书淮摇头,“我没有那个功夫…”
王书淮是三品朝官,手中的事还忙不过来,哪有功夫去折腾别的。
他是济世的能臣,着眼的是朝局与江山社稷,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
两日后,王书淮寻来了两株紫皮石斛,他寻了太医院的范太医,让他做成一些药丸给谢云初补身子,范太医又加了几味营养保胎的药,一并给了谢云初。
谢云初不知这里头有王书淮的功劳,王书淮也没打算告诉她。
走的那一日,王书淮来后院看孩子,谢云初忙着算账,对他也一如既往,用过午膳,下午王书淮便乘船离京。
王书淮离开第二日,宫里便给王书仪赐婚了。
原来那日皇后在寿宴上看上了王书仪,想替自己母族搭上王书淮这位新贵。
一边是当朝第一国公府,一边是皇后母族勋阳侯府,勉强算旗鼓相当。
王书琴和王书雅纷纷担心她,私下姐妹们聚在一处说话时,便问她,
“你与刘卓怎么办?”
“哦,对,现在应该叫沈卓了。”
王书仪倒是看得很开,“能怎么办,虽然他对我很好,我也对他也有几分喜欢,但这份喜欢还不足以让我为了他抛弃门第观念。”
这婚姻大事上,王书仪一向有自己的主意。
“他前不久给我送信,说是回明州老家,打算科考,他还不知何年何月考上呢,我等他吗?即便我等他,熟知他会不会变心?我赌不起,我看这勋阳侯府便不错,至少是个勋贵门第,情意相投,门第体面,我总该要一样吧,我选后者。”
王书仪自从在萧怀瑾身上吃了亏后,再也不轻易交付感情。
王书琴很是认同,“你能这么想,我们也放心了。”
王书雅在一旁接话,“我听说刘大人不打算再娶,说是就守着女儿刘香过日子。”
“好好的一门新贵啊。”三人均叹息。
王书琴原先跟沈香…也就是刘香别过苗头,每每玲珑绣出新款,刘香便与她抢,后来得知玲珑绣是自家嫂嫂的产业,王书琴便处处让着刘香,二人也算不打不相识,如今也称得上半个姐妹。
四月初一,勋阳侯夫人带着媒人亲自上门提亲,上午交换庚帖,下午便商议聘礼和嫁妆的事。
勋阳侯夫人是个厉害的,言辞间试探姜氏,
“二太太膝下就这么一个独女,想必平日也是宠着的。”
这么说无非是暗示姜氏多给些嫁妆。
姜氏撩着眉眼瞅她,那勋阳侯夫人生得富态模样,三分算计,四分刁钻全写在那眉眼里,姜氏对这样的亲家不喜,
“自然是宠着的,不过宠归宠,我们王家也有家规,不能逾越了去。”
勋阳侯夫人听到这,笑容微微淡了下来。
她就一个儿子,家里爵位产业都是儿子的,她不想吃亏,自然盼着对方多给点嫁妆。
但姜氏前头有三个儿子,个个已成婚生子,她担心姜氏没多少体己给女儿。
既然是圣上赐婚,谁也没比谁差,便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
勋阳侯夫人朝媒人使眼色,媒人便笑吟吟道,
“我们看了日子,五月十二来下聘,二太太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