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杯被碰到的瓷器摩擦声在寂静的殿厅显得格外明显, 燕泽回头看见柳绰脸色惨白。他虽然是和皇后在对话, 但实际上却也是在说给柳绰听,他本意确实想刺激柳绰, 但当真的看见柳绰露出这种类似失魂落魄样的表情时他还是感觉心中燃起了一股火。
柳绰知道燕泽这话虽然含有想要故意刺激的成分,但其真实性也八九不离十。活着的燕辉对燕泽来说没有好处, 只会带来无尽麻烦,如果是她的话她也会直接下手,她想不出燕泽有什么理由会留下燕辉的性命。
她的脑海难得有些混乱,就像千万条丝线杂糅在一起,怎么理都理不开。她原以为人是皇后截的,皇后不可能会立马置燕辉于死地,所以她才急忙进宫想着来和皇后交涉,分析利弊。但如今动手的人却变成了燕泽......
她现在根本不敢去想燕辉,她只要一想到燕辉可能死了,她就感觉心像是被人挖空了一角,疼得难以呼吸。
“你!”柳荺心似乎没有想到燕泽下手竟然如此狠,她第一次被人耍得团团转,还是一个小辈。她愤然地握住矮几的一角,就像要压不住怒火。
燕泽回头看向柳荺心,他的脸上虽然还是带着笑,但笑意却十分的冷,眼神中也满是阴霾,就像一座地表开始震动的火山口。
“皇后娘娘不必如此,”他的语气充满了嘲讽,“易地而处我相信你也不会对我手软。”
柳荺心无言以对,因为她知道燕泽说的是事实。她心中突然生出一股疲倦:“如今你想做的也做了,炫耀也炫耀过了,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止你了,你该满意了吧?滚吧,别再在慈元殿碍我的眼。”
“哈哈哈哈,”燕泽突然大笑了起来,他笑得很疯狂也很绝望,“我想要的?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
他抓着柳绰的胳膊将柳绰从凳子上拽了起来,表情十分阴鸷,语气也都是狠厉:“我蹉跎三世,想尽了各种办法,那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玩意,你凭什么喜欢他?你喜欢的人本该是我!我才是该娶你的人!”
柳荺心怒喝:“燕泽!”
几乎是同一时间,柳绰端起桌边的茶杯泼向燕泽。茶水浇了燕泽满脸,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锦绣深衣上。好在是放了一会儿茶,不是那么烫,要不然定然是要烫伤。
柳绰的眼神幽静如森林中的湖水,谁也看不出里面藏了多少暗涌。
燕泽捻下残留在脸上的茶叶,他垂眸看着指尖的龙井叶,阴恻恻地笑了一下:“皇后娘娘,我想和柳姑娘单独聊一聊,还望您行个方便,让您的人先下去。”
“当然,也请您一道回避。”
柳荺心面色一沉:“你不要欺人太甚。”
燕泽就笑了:“皇后娘娘,看来您还是不清楚形势啊。”
燕泽抬头,眼中满是轻慢:“就算我欺人太甚,你又能怎么样?你敢现在和我撕破脸皮吗?”
柳荺心紧紧地握住拳头,豆蔻色的指甲扎进了手心,留下一道血印。她的眼神几次变幻,最终起身扫落了桌几上的所有果盘茶具,压着愤怒拂袖而走。
金樽玉砌的殿厅中只剩下燕泽和柳绰,还有一地的狼藉。二人谁也没有开口,空旷的殿中静得令人烦躁。
柳绰幽深得辨不明情绪的眼神让燕泽心头冒火,他不明白,为什么无论重来多少次,柳绰看他的眼神永远都是这样。
他来回踱步了两圈,才勉强将压在心口的暴戾压下,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我说过我只要你和燕辉和离。既然你说你要顾忌皇室和柳家,没有办法做到尽善尽美,那么我来做也是一样的。如今燕辉死了,你也可以不用顾忌那些了,我这也是在帮你不是吗。”
柳绰下意识握紧了袖中的手,她感觉有个什么东西在她心上狠狠地敲了一下,呼吸都在那一刹那间断了。
“我的承诺依然有效,我会让北夷撤军,”燕泽的耐心不多,但全部都给了柳绰,他居高临下,看着柳绰认真道,“只要你答应嫁给我”
柳绰面无表情:“嫁给你?你给我和你朝夕相对的时间,你就不怕我趁你睡着了一刀杀了你吗?”
一种嫉妒引起的愤怒让燕泽彻底失去理智,他狠狠地钳住柳绰的手腕,力气之大就像要把柳绰的手腕骨碾碎似的:“为什么?当初说哪怕是重新来过只要带着记忆你就不可能会喜欢上害死你家人的仇人的人是你,如今对燕辉动情的人也是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恨他?”
柳绰微微皱眉,电光火石间她好像明白了点什么,但是她没有表现出来:“你什么意思?”
燕泽冷笑了一声:“你既然知道林平之的事情,还提前布局让柳国公得以继续执掌徼循京师,那有些事情你定然经历过一遍。”
怪不得齐泽林看到上官泓的卷文时没有任何惊讶,原来是燕泽早就找过他了。
柳绰:“齐泽林最开始没有打算赴死,是有人拿他胞妹一家的性命威胁了他,这个人是你?”
燕泽:“你为什么不怀疑是燕辉?”
曾经的她可是毫不犹豫地就怀疑到了他头上。
柳绰懂了:“所以你故意整这么一出是为了离间我和他?”
齐泽林其实没有非死不可的理由,何况当时那种局势很明显只对柳家和燕辉有利,和燕泽压根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他远在郡县却还布置了这一切就只是为了让她对燕辉生疑甚至厌恶,不得不说他对她厌恶什么还真是了解。
燕泽:“你不知道是我,却仍然没有怀疑燕辉?”
齐泽林当然没有非死不可的理由,但若是他的死能让柳绰和燕辉的关系交恶那他死的也算物有所值。然而燕泽始终没有想明白这点,和那件事情有利益关系的人只有柳家和燕辉,以他对柳绰的了解和柳绰对“燕辉”的了解,出事后柳绰定然会将怀疑的目光投向燕辉。
“这不像你。”虽然是陈述句但燕泽的语气还是带有一丝不解。
“是吗?”柳绰冷冷地瞧了他一眼,眼神中甚至带有一丝轻蔑和厌恶,“那只能说你还是不了解我。”
她看得懂人,一个当时连朝都懒得上的人怎么会有精力去布局这些?
柳绰的反应就像是戳中了燕泽的逆鳞,他的脸色立马就沉了下去,他狭长的眼睛很深黯,望着她的眼神深情又病态:“你知道吗,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
“放手,”猛然拉近的距离让柳绰十分不适,燕泽的眼神让她有一种被猛兽盯上的猎物的错觉。然而燕泽似乎很欣赏她的这种局促和戒备,呼吸的灼热就要拂过脸颊。
男性和女性的力气先天就存在着巨大的差异,更何况“燕泽”还会武,柳绰使了几个巧劲都没能挣脱出来,她手腕一翻拔下了插在发髻上的发簪。
燕泽眼角轻佻,似乎有一种嘲意:“怎么?你敢让我死在这里吗?”
他若是死在皇后宫中,那无论是皇后还是柳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柳绰用簪尾对准自己脖子上的颈动脉,露出了一个和燕泽一样的轻笑和嘲意:“我不敢也没有能力让你死在这里,不过我能让我自己死这里,就是不知道大殿下敢不敢让我死在你面前。”
燕泽望着柳绰皙白脖颈微微扬起,过去惨烈的一幕再次从他脑海中闪过,燕泽短暂地沉默了一下。他所在意的和柳绰以为他在意的并非是一件事,但柳绰的做法确实威胁到了他,他太了解柳绰了,他知道柳绰做得出这样的事情。
燕泽松开嵌住柳绰的手,向后退了一步。过往的教训历历在目,对于柳绰,他知道用武力相逼只会是下下之策。
他压下心中的火,坐回到自己位置上喝了几口茶,凤眼轻佻,露出几丝意味深长:“你就不奇怪皇后为何会对我如此忍气吞声吗?”
柳绰面无表情地看着燕泽,这点也是她想不通的,若是寻常把柄以柳荺心的性格她断然不会忍让至此。
但她没有接话,因为她知道燕泽不会无缘无故提起此事。
燕泽也不管柳绰有没有接话,他自顾自地继续道:“皇后娘娘未进宫之前的事情你了解多少?”
柳绰黛眉微皱,她知道的都是一些琐事,无非是年长一辈闲暇时回忆过去所吐露的只言片语。难道皇后的把柄在她未进宫之前?但她尚未进宫还在闺阁之中能发生多大的事情?还能影响至今?
燕泽:“你知道北境的邓家吗?”
邓家她知道,也是将门世家,祖上出过不少英豪,在北境小有名气。但是就和很多将门一样,他们家最有能力的人都死在战场,唯一活下来的人是只知道一味挥霍家业的歹笋,是以邓家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没落了,如今连后人都难以寻得。
但是这和皇后又有什么关系?
燕泽倒也没有继续吊柳绰胃口:“皇后娘娘年轻时曾跟着柳老国公在北境生活过一段时间,邓家那一代有一位小将军名叫邓霁,刚过弱冠,少年英杰,据说长得也是十分俊朗。”
柳绰冷笑了一声,故意露出一种觉得燕泽的话十分无聊的表情。柳绰当然知道燕泽这番话是在暗示什么,但那又如何,就算皇后娘娘年少时在北疆对其他人生了情愫,那也是年少时候的事情,何况那人都去世不知道多少年了,这种旧事提起来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柳绰不觉得皇后是如今受制于燕泽是因为这个。
“当然,若只是生过情那自然没有什么提的价值,”燕泽眼神带着几丝玩味:“但若是不仅仅只是有过情呢?”
柳绰的瞳孔倏的一缩:“你什么意思?”
燕泽就笑了,似乎很满意柳绰的反应,他故意用茶盖拨了拨茶杯中的茶叶才慢悠悠地开了口:“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他抬头望向柳绰,眼神意味深长:“你说陛下若是知道柳家送进宫的皇后在进宫之前就早已和人私定过终身,并且已非完璧之身。你说陛下会有什么反应?你说他会如何对待、或者说是对付柳家?”
柳绰的脑袋轰的一下炸开,她完全想象不到竟然会是因为这样的事情。这太离谱了,一国皇后在进宫前就已非完璧,那当初是怎么通过宫中嬷嬷验身的呢?还有这么大的事情竟然瞒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一个人知晓?柳绰一时不知该佩服柳筠心的手段还是该佩服她的大胆。
“欺君可是大罪,重则满门处斩,轻则族中男子流放女子没为官奴,”燕泽眼中的笑意深了几分,他勾住柳绰的下巴,“所以你们一开始就没有退路。”
“你知道我为何明明握有这张牌却还要策划北境的事情吗?”燕辉的指腹轻轻地划过她的脸颊,他的眼神如深潭水一般,深黯又仿佛不知道藏有多少执着和疯狂,“我知道燕辉一定会自请去北境,你说若是燕辉不离开安京城,我又怎么会有下手的机会呢?”
“你知道我看着你和燕辉感情渐笃有多恨吗?我看着你在他面前笑靥如花,我看着只有他在你才能放松......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燕泽狠狠地捏住了柳绰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对着自己,他的眼神阴霾,仿佛藏有无数风暴,“要怪就怪你自己吧,如果你没有对他动情,或许他还不至于死的这么快!”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我连皇后都没有告诉,”燕泽的笑容十分愉悦,“我让刘捷把他的脑袋砍了下来,你想要见他最后一面吗,如果你答应我,我可以传信让刘捷把他的脑袋带回来。”
燕泽附身凑在柳绰的耳边,灼热的气息拂过柳绰的耳畔,藏在暴戾之下的是浓浓的不甘和已经疯魔的执着:“用来作为你新婚的礼物。”
第四十六章
为了避免柳绰时不时来找他套话, 贺行章借口想排新戏为由在府中搭起了戏台子,他整日整装待发,一看见柳绰就开嗓唱戏, 借口自己很忙,让柳绰无从下手。
往日里柳绰这个时辰都会过来找他喝茶,然而他今日上妆等了老半天, 都没有看见柳家的身影。他心中觉得有几分奇怪,他的理智让他不要去管也不要搭理, 然而他下意识却又有几分不安。难道是出什么事了吗?柳绰不会是在想什么新招数要对付他吧?难道这是欲情故纵这种手段中的一环?
贺行章不知道为何,心神一直有些不宁。他如芒在背般站一会儿坐一会儿,让他感觉自己特别像痔疮患者。
又过了一炷香的事情,他终于憋不住了,他冲着铜镜中的自己义正言辞道:“先说好,我不是自虐, 我也没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我不是想去看看把我关在府里的人在干什么, 我只是想去花园里散散步!”
做完如此声明的贺行章感觉自己的心灵得到了洗礼, 瞻前顾后和忐忑纠结仿佛被冲刷干净,他心平气和地走出自己的院子,宛若是一个真正因为无聊想要去花园闲逛的人。
他不留痕迹地向下人套话,确定了柳绰确实在园中。然而他逛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到柳绰的人影,王府不愧是王府,这府内的花园走得他脚都酸了。算了, 爱咋地咋地吧, 天塌下来反正也有个高的扛。贺行章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打算顺着水榭回住处躺着。
然而天意往往就是如此, 在你汲汲营营费尽心思寻找的时候它让你怎么都找不到,但是你只有生出放弃摆烂的心, 它就会像在驴子前吊下一个胡罗卜一般给你丢下一个线索,让你心里发痒,纠结反复,就好像在荒野中徒步了很久找寻村落的人想休息时看见了不远处升起的炊烟,总觉得不去看看坐在都不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