萼茵此时身着玄清门小弟子统一的衣衫,因她身量矮小,显得有几分小孩穿大人衣服的滑稽感,长月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会儿,将扇子抛起来又接住,也不接怜怜的话头,一时间,这偏殿中便有些冷场。
怜怜的冷汗沿着脸颊径直砸落在青玉做的地板上,她紧张地张了张嘴,想开口给萼茵求情,可终究又畏惧长月的身份,只得使劲露出讨好的笑来。
长月瞟了她一眼,显然被怜怜的窘态取悦了,终于嗤笑道:“瞧你紧张的,她叫萼茵是吗?抬起头来给我看看。”
萼茵闻言,紧紧地抿着嘴唇,抬起头看向长月。
长月生的美貌,肤色泛着蜜色,浓眉大眼,此时歪坐在偏殿正中的高座上,说不出的华贵之感,与堂下枯柴一般容色普通的萼茵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饶有兴味地看着萼茵的脸,取笑道:“婉莹怎么捡了个这样容貌的小丫头回来,她的眼光倒是越来越差了。”
怜怜赔笑道:“萼茵凡人出身,自是不如先天灵物那般出类拔萃。”见长月面上似笑非笑的,更是小心翼翼的开口,“仙长明鉴,萼茵这回实在不是故意,我们核实了,确实是那几个受伤的小弟子先来找萼茵麻烦,况且他们伤得不重,此时已经可以继续修行了。”
她一番话说完,长月挑挑眉,手上的折扇轻轻磕在座椅上,不置可否道:“但她总归是犯了门中规定,更何况,她连内门弟子考核都还未通过,这种情况,一般来说都应该逐出玄清门才是。”
怜怜瞪大了眼,赶紧给萼茵使眼色。
萼茵茫茫然地看着长月,脑中回响着她刚刚说的话。
逐出玄清门……逐出,玄清门。
霎时,萼茵眼前闪过了无数画面,白纱、棺椁、王大金绵软的头颅,还有那俊美男子勾起的嘴角。
她耳边嗡嗡地响起了细碎的声音,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齐声叫嚣着让她去死。
那是冤魂,那是罪孽,那是她幸存于灾祸中所必要背负的一切。
那个她最为恐惧的亡者,尖叫着出现在她脑中。
“等我带你去找药郎君的夫人,你就使劲给她磕头,求她把你留下,听到了吗?你若是敢不照做,看我要怎么收拾你!你这没用的赔钱货!”
萼茵因畏惧而开始颤栗。
不仅如此,还有一道含含糊糊、忽远忽近、她好像从未听过的声音,轻声地指责她道:“萼茵,你不能被逐出玄清门,你要留下来。”
是了,她不能离开这里,她必须要留下来。
萼茵恍惚中朝着长月跪了下去。
她听到自己说:“萼茵愚笨,请仙长高抬贵手,饶了萼茵一回吧。”
然后这身躯便不由自主地一遍又一遍地用力磕起头来,直到被怜怜惊呼中抱起,血红的液体糊住了她的双眼,才停住。
萼茵看到那高高在上的仙女无聊地歪了歪头,半合上眼,挥手道:“莫要做这凡人姿态,算了,你去叫婉莹过来道个歉,这事就了了,总归是她带来的人,我也不能不给掌门徒弟面子。”
二人便被小弟子请出了偏殿。
怜怜半抱着萼茵,匆匆离开了祁玉峰,在无人的山间小道上,她轻轻地擦净了萼茵的脸,悄声在她耳边说道:“孩子,你有天赋,你会走得很远,甚至走到婉莹仙长的身边去,你要记住,先天灵物没什么了不起的,他们生来活得便比我们长,凡人修行二十年间,若是修为不够,躯体便会衰老,可他们呢,二十年不够,就三十年,三十年不够,就四十年。”
怜怜背着光,面孔藏在暗处,教人瞧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但她的话,一字一句的传到了萼茵的耳中。
“他们有那么长的时间,而我们没有。”
“我们没有,便只能靠天赋去追。”
“你有天赋,你能追得上这山上所有的先天灵物。”
“到了那时,你就再也不用弯折你的腿,再也不用向他们祈求。”
怜怜转过身去,半携半抱着萼茵,阳光照映着她带着细细纹路的脸,她的眼中隐隐好似有水光。
萼茵愣愣地望着那水光,伸手想拭去怜怜的泪。
她的手被怜怜抓在手中,这已走过半生的中年女子含笑对萼茵道:“不要害怕,孩子,不要害怕。”
萼茵的视线越过她,看向斜阳,她眼中盛满金光,仿佛已经看到了许久后那个无需弯折的自己。
而那道分不清男女,低沉又含糊地声音又出现了,他在萼茵耳边呢喃道:“萼茵,你会是最强的。”
残阳余火,金乌西坠,而后复又自东方喷薄而出。
几缕晨光,穿破了重重的禁制与阵法,刺进了东阳峰上的小屋。
周灵伸手拦住光线,屈指弹出。
晨曦依旧是晨曦,并不因为这小小的灵气而产生改变,但这小屋内的禁制,却如同被什么击中一般,抖了一抖。
这已经是周灵困于此地不知第几个早晨了,可能已经过了几年,又可能早已超过这个数字。
一开始她还在衣衫上记录日出,而后渐渐地,周灵开始忘记这一天是否已经过去。
她开始记录另一种规律,这间小屋除了她,便只有另外两人会踏入,除此之外她并未再见过其他人。
如一会每隔几十日出现一次,每次出现便是不分由说的用精神力探入周灵体内,查探阿离的情况,而周灵也会勉力地反抗,可即便到现在,她仍旧没有成功过一次。
而后,如一出现的频率渐渐也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婉莹,最近这段时间,她出现的比如一更多。
周灵试探性地问过婉莹,如一为何回东阳峰的时间越来越少。
婉莹只露出忧愁的表情来,淡淡地答道,师兄另有要务。
什么要务,会让如一离开东阳峰的时间越来越久?周灵不得而知。
而婉莹来时不仅仅只是上门来查看阿离的近况,她还会带着许多奇珍异宝,她将这些瞧一眼就能知道其珍贵非凡的灵器,摆在周灵身下这张聚灵阵中。
灵器中是磅礴不息的灵气,周灵并不认识,但她能感受到那汹涌而至的力量,恐怕若是自己强行去触碰,便会被其锋芒所伤。
而她意识深处那颗狡黠的卵,并不管仙人们供奉的宝物们有多珍奇,它来者不拒,统统吞噬下腹,将其变做养分,使他的银河更为璀璨。
一开始,阿离的供奉仅仅是这东阳峰上的灵气,后来,婉莹开始供奉一些灵器以供阿离享用,到现在,阿离的主食变成了婉莹带来的灵器,东阳峰上的灵气,不过是它的餐后小食。
这转变意味着什么,周灵想,恐怕如一和婉莹都清楚。
东阳峰,已经无力继续再供奉龙卵了。
第三十二章
青池山主峰上, 玄清门大殿前。
如一甫一回到宗门,便受到凌云召唤,他此时风尘仆仆, 法囊中有许多应该拿回东阳峰的珍奇异宝仍在其中,而凌云并未说明唤他前来有何事。
他感到微微地不安。
如一在大殿前等了一会儿, 见婉莹从殿内施施然出了来, 她见了如一,怔在原地,欲言又止地看了师兄一眼, 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只轻轻一叹,朝如一点了点头, 径直往殿外走去。
如一心下一沉。
待小弟子自殿中出来,请如一随他前往偏殿时,如一似乎已经知晓了凌云这番寻他所谓何事。
看来这山中,确实没有任何事情能瞒过玄清门掌门,如一暗叹,他此时倒是淡然了许多,只是。
一些他曾经极力克制的情绪,在他体内又疯长起来。
如一踏入侧殿时,并不意外的发现殿中除了凌云,师叔凌海也在其中, 这兄弟二人各持一盏茶, 神色不明地啜饮着。
“师父, 师叔。”如一拱手行礼, 礼罢不待凌云开口,便主动道, “徒儿向师父请罪,是徒儿的不对。”
凌云放下茶盏,半合不合的双眼看向青玉地砖,不以为然地哦了一声,仿佛确实一无所知般反问道:“你说说看,你何罪之有?”
未等如一回答,凌云身边之人便冷笑一声,打断了二人之间的故弄玄虚,直言道:“我就不爱听你们师徒二人在这说谜语,我便直接问你了,如一,这些年,你从各处秘境中得来的灵器,数量与你上交宗门之数,究竟相差几何?你半年前自太虚妄境中得了一枚极品阴阳镜,三个月前在玄空之地中得了一把分山扇,是也不是?“
凌云闻言闭了眼,恍若听不见凌海质问徒弟的话。
如一仍是一派泰然,坦诚道:“确有此事。”
听了如一这毫不心虚的发言,凌海将茶盏狠狠往地上一掼,碎片四溅中,他怒道:“那我问你,这些灵器都去了哪里?别说都由你如一自用了,你专精术法,要那许多灵器有何用?再者,玄清门规明文规定,门中众人,若是前往秘境,得来宝物,要上交宗门三层,你的在哪儿?”
如一直直地看着凌海的眼睛,淡淡道:“如一所得宝物,已经全数用做孵化龙卵之用。”
虽然早就知晓这个答案,凌海仍是心疼地一哆嗦,他颤抖着想着那些无价之宝,那阴阳镜、那分山扇,长叹着一拍八仙桌,好半响都说不出话来。
一时之间,这间偏殿中的氛围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并看不出有何负罪感的如一,痛心疾首到捂胸口的凌海,默默不语仿佛置身事外的凌云。
等凌海表演完了对如一的失望之情,见兄长仍未开口,脸上便有些挂不住,那本就松垮的皮肉好似拉得更长,眼底也露出一丝厉色,他转头看向凌云,似乎是想要逼问兄长般:“师兄,如一违反门规,该如何处置?”
“难道竟是因为兄长这掌门之位,要将他轻轻放过吗?”
“可若是掌门首徒违反门规便不被处罚,之后再有弟子有样学样,这偌大玄清门,门规还作数吗?”
“还请兄长发话。”
凌云避无可避,长叹道:“如一此事全系我教导无方的缘由,若是要罚,还是从我罚起吧。”
凌海瞪大了眼,惊道:“兄长这是何苦!这小子在你心中竟有如此地位!”
凌云摇摇头,不知是表示如一在他心中并无地位,还是仅仅不愿与弟弟谈论此事,他看着堂下依然站定如松竹一般的弟子,心中百味杂陈,断言道:“此事就此了结,他欠下的亏空由我为他补齐,其他的就算了。”
凌海大怒,站起身来冷笑道:“看来兄长心中,下任掌门之位已有了定论,那我便不再多言,免得惹未来的掌门大人不快了。“
说完这话,他抬脚便走,待走到门口处,又停了下来,也没回头,好似与空气对话般道:“掌门愿为爱徒受惩罚也就罢了,但那龙卵,还是应当按照之前商定的办法处置为好。”
这回不待凌云回答,凌海是真头也不回的走了。
此时殿中只剩如一师徒二人,凌云没说话,如一也看不出情绪。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凌云开口道:“之前的事,就罢了,从今日起,你便去后山闭关修行,待到你的心定下来了,再出关吧。”
如一抿嘴不言,既没有为自己分辨,也没有向凌云告罪。
见爱徒这个态度,凌云更是头疼,好言道:“你只想着那是此界中唯一的神物,又哪里知晓若要孵化它,要付出多少代价。”
此话一出,如一倒是终于开口说话了。
“这代价,如一愿意付。”
他不避不闪地看着师父,眼神澄澈,周身净是少年锐气,好似自己许下的承诺不是要孵化一只神物,而是明日要修行满八个时辰这种小事。
“即便这代价只有你一人承担,玄清门不再供奉神物,你也无悔?”
“弟子无悔。”
自己还是如一这个年纪的时候,好像也是这般做事不计后果,凌云看着爱徒,一时有些恍惚起来,他心中有些钝痛,徒弟如今这般行事,很难说没有自己的缘故在其中,若是之前不让如一被庶务所扰,又或是没有让东阳峰供奉龙卵,不知如一是否还会是现在这样。
如一此言,其中隐隐蕴含着要脱离玄清门自行供奉龙卵之意,若他只是玄清门中其他任何一位弟子,是婉莹,是长月,凌云都只会觉得竖子可笑。
但如一并不是他们,如一千年难遇的修行天才,是此界的隐隐可见的明日之星。
凌云有些焦虑,若是如一脱离玄清门后,孤注一掷,供奉龙卵至其化形,那此界,恐怕将遭受一场巨变。
凌云知道,徒儿看的那本关于龙卵的古籍,只有上册,而下册,凌云敢说,他已经是此界中唯一一个知晓其中内容之人。
玄清门掌门眼中闪过一些晦暗难懂的情绪,妥协道:“罢了,此话说来还早,神龙出世乃我界一件大事,难不成只有玄清门供奉龙卵?你凌海师叔的意思,过些日子便请些道友们前来青池山,一起商量如何供奉龙卵之事,待大家商量出个章程,再决定该如何处置吧。”
凌云说完,见徒儿还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好像并不觉得堂堂玄清门掌门放下身段来哄劝徒儿有何不妥,那坦然的英俊面容简直刺痛了他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