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闭上了眼睛,叹道:“但你的责罚仍不可少,去后山闭关吧。”
他听得如一应了是,又听得徒儿走出了这间偏殿,才睁开眼。
这时凌云才发现,他原来一直捧着一盏茶,而这号称仙门中独一无二的极品香露,早就已经凉透了。
此时若是有一盏凉透的茶,对周灵来说已是消遣了,她已经太久没有踏出这一间小小的茅屋,触目可及的四方世界,连屋中哪里的墙壁上有一处划痕,周灵都已经熟记于心,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自己是不是被困在了某种幻境中,不分四季,不识饥饱,只有日升日落,和一两个面目模糊的行刑者,日复一日地侵入她的意识中,折磨着这无法逃脱的囚徒。
有时候她以为自己将永远被□□在此时,直到身体中那神物破体而出,才能将她的灵魂带走。
每当这个时候,她便会去看看阿离。
周灵唯一能用来衡量时间流逝的锚点,便是这仍未长得多大的卵,它鲸吞着一切可以下腹的力量,不管不顾地拼命成长,从它嘴中漏下的残渣便足以让周灵饱食,而它,却只比种下那一刻长大了一点点。
到底要多少力量才能让它长成呢,周灵心中没有答案,她只是知道,这东阳峰上已经许久没有人踏入了,阿离很饿,这峰顶的灵气那么多,而阿离却一口也吃不到。
这贪食的卵,被人为的与外界隔开了。
太阳渐渐落下,周灵倚靠着墙壁,缩在小屋的角落里,正在她觉得今天也不会有人过来了时,一个从未听过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
这数年来,东阳峰上出现的第三个人。
周灵猛地站起身来,看向门外。
门被推开了,一个周灵从未想过还能再见的人出现在夕阳中。
她如今身量已经不像从前,这么久没见,她变得十分高挑,脸上也褪去了曾经的稚气,显得冷冽又坚毅。
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仁中,还依稀残留着旧时的痕迹。
她看着神情恍惚地周灵,淡淡地扯了扯嘴角:“好久不见,夫人。”
周灵失神地看着她,听着许久没有听过的称呼,口中喃喃道:“你还活着啊,你。”她顿了顿,上上下下将面前这个清秀的女子瞧了个遍,“你长高了许多啊。”
女子闻言笑了,这一笑,倒是更贴近周灵记忆中那个王二银,周灵不自觉的上前,想要伸手去触摸她的脸,好像这样便能分辨自己究竟是在梦中还是身处现实。
她曾一遍又一遍的在梦中与故人相会,在那窄窄的院中,与门口等待着的小姑娘一同携手逛集市,还有更早一些,在那黄沙漫天的城中,与骄傲的少女一起,骑着异兽一起肆意奔跑。
周灵以为她们只能在回忆中再见了。
而此时她的手,却真真切切地触碰到了故人的脸。
萼茵将手放在周灵的手上,轻轻握了握,解释道:“好久不见了夫人,我现在叫萼茵,师从婉莹,是玄清门内门弟子,师父外出有事,如一师叔也在后山闭关,这东阳峰上的事情,便交到了我的手中。”
玄清门、婉莹、如一,接连出现的几个词汇仿佛一盆冷水,泼得周灵发热的大脑迅速降温,她将手从萼茵手中抽了出来,笑道:“现在还叫什么夫人,你叫我周灵就好了。”
萼茵点点头,脸上看不出有什么情绪,从随身法囊中掏出几件灵器,走出门去,依照着地上的法阵一一摆好。
待到灵器放好,萼茵没有再进屋,隔着一道门看着周灵道:“师父交代的事情我都做完了,我这便回去了。”
见周灵应了是,萼茵想了想又补充道:“以后我也许会常来,我们下次见。”
“好,下次见。”
听到了回答,到底也没有理由在留在东阳峰上,萼茵踟蹰了一会儿,这才转身离开。
等她离开了东阳峰,四下无人时,倏地,她的耳边模模糊糊地响起了一个困扰她许久,阴魂不散的声音:“你见她了,做得好,萼茵。”
她此时一人行走在山间小道上,并未用法诀,只是用双脚走着,眼中能看到的,仅仅只有一些小鸟。
萼茵熟练地将那凭空出现的声音抛在脑后,目视前方,仍是不紧不慢的走着。
第三十三章
玄清门近日邀仙道诸宗门共商要事, 听闻是与那此界唯一神物有关。
这消息一出,便炸开了锅。
像无极宗、宁神谷这等名门正派,自然是接到了玄清门郑重邀请, 预备由一二德高望重的长老携门中菁英弟子一同前往青池山。
而那等二三流的门派,便没这等待遇, 仅有个别玄清门麾下, 形同附庸一般的小宗门收到了通知,这些小宗门的掌门自然是责无旁贷要亲自前往玄清门聆听仙门第一大宗的教诲。
余下许多不入流的小宗、散修,便是削尖了脑袋, 想要求那能前往青池山的门派,再夹带一二今日入门的弟子,一同前去长长见识。
这可是这百年间, 玄清门第一次召集仙道诸仙,想来商讨的必然是了不得的大事,便是自此影响此界大运,也不是不可能,若是能亲自见证,那必然是今后数百年都能说得出口的谈资。
有趋之若鹜的,也自然也有不屑一顾的。
无极宗里,弟子辈中修为排行第一的永寅,这回便也是前往玄清门的诸位仙门弟子之一。
只是这份殊荣,永寅自己并不十分想要, 临出发前, 师妹永乐苦苦哀求师父想要一同前去玄清门, 永寅也开口表示自己大可留在宗门内修行, 让永乐去也未尝不可——虽然他知道永乐八成是冲着如一才想去——他对这等庶务并无兴趣。
结果师父将他与师妹一同臭骂一顿,痛心疾首地表示永寅要是无极宗下届掌门, 恐怕宗门要从一流门派直坠不入流,若掌门是永乐,那更糟糕,怕是堂堂无极宗要变做玄清门附庸,以圆永乐对如一那痴心妄想。
痛骂完师兄妹二人后,无极宗净水掌门长吁短叹,把如一拿出来当个参照,质问永寅道:“为何你与如一同岁,如一修为又深厚,又能帮他师父处理庶务?你怎么就不行?我这命怎么就差那凌云老儿那么多?”
永寅恨得牙痒痒!
想到这回净水亲自带着他前往玄清门,面对面地再见一回那如一小儿,恐怕回宗门之后,他永寅又有许多斥责要听。
他便恨不得当众将那善于作伪的小人斩落在地!
永寅这愤怒不甘的心情,直到出发前往玄清门那日都还未纾解。
净水也明白自己徒儿那又倔又轴的秉性,心下暗叹,却并不肯疏导他,下定决心早晚要教他碰个壁,让他清醒清醒。
无极宗到底祖上也曾辉煌过,虽然现在落后一些,可早些时候这仙门第一宗的威名,也曾落在过他们身上,因此净水也不着急忙慌的赶着大清早第一个到,不慌不忙地在门中忙了半个上午,眼见时间不早,那些小门小派恐怕早已到了玄清门,这才起身准备出发。
掌门出行,排场更是不凡。
无极宗本就擅长炼器,净水从法囊中取出一枚灵器,轻轻吹出一口气,这拇指大小的灵器,便霎那间变做一艘宝船,船身通体由白玉打造,上有无数珍奇异宝,远看珠光宝气,只觉刺眼,近看船周云雾缭绕,说不出的仙人气派。
净水上下打量一番,见并无差错,便一挥手,将身上简单长袍变做华服,这才在捧着乐器的小弟们的簇拥下施施然走上了船。
待到净水倚在千年不朽的青金木矮榻上后,这一船的小弟子们立即开始奏起乐来,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净水满意地听着小曲,又有小弟子们识趣上前轻揉她的太阳穴,半响,她才想起什么,睁眼问道:“永寅呢?”
小弟子恭敬的答道:“永寅仙长此时在甲板上,需要弟子前去寻他吗?”
净水冷哼一声,又闭上了眼,淡定道:“让他吹吹风,冷静一下才好。”
无极宗这一行人便这般,在仙乐飘飘中姗姗来迟。
此时已经快到正午,旁的门派早就已经到了青池山,就剩下无极宗众人,负责接待贵客的长月早已等着不耐烦了。
眼见半空中一艘宝船,慢悠悠伴着小曲驶来,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恰巧婉莹此时受师父所托,前来询问无极宗众人是否已经到了,便将招待无极宗这事一股脑全塞给了她,拂袖而去。
婉莹没办法,只得苦笑着认了这差事,她侧身低声告诉跟在身后的萼茵:“无极宗净水掌门平日里最好排场,若是仙门商议要事,回回她都要最后一个到,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他们宗门弟子一个个也有样学样,这回若是有人对你出言不逊,到底是我们是东家,你且忍一忍,不要与他们弟子起冲突。”
萼茵刚刚点头表示知晓,婉莹又悔道:“但若是他们太过无礼,你也无需过于谦让,只管告诉我,为师为你做主。”
萼茵看了一眼婉莹,有些不明白自己这个素来如同锯嘴葫芦一般不言不语的师父,今日为何摆出一副要出头做主的样式来,但她也未多问,只不做声地点了点头。
那无极宗的宝船渐渐靠近青池山,待宝船已到山顶为迎接贵客而清出的大片空地上空时,船上突然落下无数腊梅花瓣。
花瓣纷纷落落,铺满了空旷的广场,此时那宝船才缓缓降落,船停稳后,从中走出许多小弟子,捧着乐器开始奏乐。
此时那传说中的无极宗净水掌门,才伴着悠扬的乐曲声自宝船上走下,一行人气场十足,到衬托着玄清门这边婉莹带着几个小弟子有些寒碜了起来。
婉莹有些头疼地上前迎了净水,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又示意身后的萼茵去迎站在净水身后的那名男子。
萼茵定定地看着净水身后的永寅,好似没有听到师父的嘱咐。
直到被身后的小弟子提醒一般地戳在背上,这才宛若刚回过神来一般,朝永寅身边走去。
永寅却也没有看向她,只微微皱眉看着前头的自家师父,他也是端方君子的长相,与如一有些许相似,只是五官略微粗犷了一些,也称得上英俊。
两人听着婉莹在前头磕磕巴巴地奉承着净水,并排沉默地走了许久,萼茵侧身悄悄地将永寅看了又看,这才教他分了一丝心神给萼茵。
他有些不耐道:“这位道友,为何一直看在下?”
萼茵黑漆漆的瞳孔里透着一丝异样,她微微笑道:“永寅道友,可还记得我?”
永寅闻言,偏过头来仔细打量了一番萼茵,见她生也仅是清秀,暗忖自己应该没有与她有过什么露水姻缘,疑惑道:“我们曾在何处见过吗?我对道友并无印象。”
啊,原来我每日每夜都在梦中见到的你,对我并无印象,萼茵面上仍是笑意盈盈,但心中那黑洞般的缺口里,却不断传来隐隐地钝痛。
她熟练地摒弃这些突然生出来的感情,又扬起脸专注地看着永寅道:“真的吗?可是我对永寅道友的印象着实十分深刻,啊,我忘了告诉你,我乃后天灵物出身,曾在凡间与道友有过一面之缘,道友真的毫无印象了吗?”
萼茵曾经有数年都未曾露出笑脸,此时嫣然一笑,虽然容颜只是清秀,但细看之下,仍有一番别样风情,永寅看进了心里,颇为不以为然,将萼茵当做那攀龙附凤的后天灵物,便是对玄清门这安排都生出了不满来,漫不经心道:“抱歉,实在是不记得了。”
仙人多忘事,我的兄长就死于你现在那漫不经心的表情下,萼茵心中冷笑,即便是活生生地凡人在你眼中烂了一地,又哪里值得多挂念一秒。
二人走着,萼茵好似不经心般落后了永寅一步,她的双眼盯着永寅的后背,渐渐失去了焦距。
玄清门大殿此时已换了一番模样,大殿中摆着些样式古朴的圈椅,微微围成弧形,数位低眉肃穆的仙长端坐在上,他们身后又各自站着一二位青年人。
圈椅只空缺了一张。
凌云仿佛没有看见自己左手边那张空椅,自顾自的闭目养神,直到净水踏进大殿中,爽朗笑道:“各位道友对不住,是我来迟了。”
凌云这才睁开眼,看着净水微微颔首。
净水也不用谁引导,带着永寅大大咧咧地径直走到凌云左手边坐下,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往圈椅上一靠,伸手撑住下巴,朝凌云挑眉道:“咱们就开始呗。”
凌云还未回答,坐在他右手边的宁神谷谷主乾安倒是按捺不住,嗤笑道:“这番主人姿态,不知道的还当在你无极岛呢。”
净水翻个白眼,又换了个姿势撑住下巴,含糊道:“这样说来你是主人咯,你管得着吗?”
婉莹刚从大殿一侧悄悄走到凌云身后站定,便碰上了乾安与净水这番言语官司,她迟疑了一会儿,却并不见两位掌门消停下来,咬咬牙,俯身上前在凌云耳边悄声说了什么。
凌云点点头,嗯了一声,手指轻轻在扶手上敲击了两下。
这比雨滴落地大不了许多的声音,却成功让仙道两大门派的掌门闭上了嘴,沉默地看向凌云,等待着他开口。
凌云转头,从左至右,将在座的仙长一一看了一遍,眼中精光闪过,正声道:“诸位,此番邀请诸位前来青池山,确有要事要商议,正如诸位所猜测的那般,与天象异变后,玄清门自异寻来的那神物有关。”
“此界唯一神龙之卵,便供奉于玄清门之中,我知晓诸位对此卵的归属有许多异议,我便告诉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