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臣胸口有点堵。
明微慢慢恢复平静,语气十分自嘲:“你说,那破房子我回去干嘛?”
邵臣的心尘埃四起,昏蒙蒙辨不清方向。他从来对自己的人生都很确定,无论顺境逆境,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分析完就去做了,很少东张西望。
像此刻这样心绪杂乱无从下手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小女孩,也不清楚她今晚为什么情绪起伏如此之大。
手机铃响,打破沉默。
明微看也不看,反手扣在中控台上。
“怎么不接?”邵臣问。
“是我爸。”她哑声说:“我怕接起来会讲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把他气死。”
邵臣放慢车速:“怎么了?”
明微面色麻木地扯起嘴角:“今天我生日,去他家吃饭,中途接到他宝贝女儿的视频,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碍眼得很。我就把他们的晚饭搞砸,跑了出来。”
邵臣沉默片刻,喉结微动:“你今天生日?”
明微蹙眉,噘起嘴喃喃埋怨:“你搞错重点了。”
重点根本不是生日,是他们一家三口当我透明……唉,算了。
明微抱住胳膊生闷气。
他想了想,又问:“你有兄弟姐妹吗?”
“嗯,我妈生了个讨人厌的傻弟弟,我爸爸再婚,薛阿姨带着女儿嫁给他,就是嘉宝,没多久改姓明,成了我爸的孩子。”明微嗤笑:“他对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比对我满意多了。”
邵臣似乎难以理解:“怎么会这样?”
明微耸耸肩:“人家学习好,懂事又乖巧,满足他对优秀女儿的所有期望,当然格外疼爱呀。”
邵臣没有接话。
“是不是男人都有救世主情结?”明微忽然问了这么一句,摇头笑说:“尤其我爸那种自恃君子的老古板。听说薛阿姨的前夫很早过世了,她自己带大孩子吃了很多苦头,母女俩还被亲戚骗光积蓄,走投无路的时候遇到了我爸。”
邵臣稳当地开着车,做一个安静的倾听者,不发言,像个影子。
“我父母的婚姻走到后期已经没有半点感情了,我爸厌烦我妈虚荣浮夸,不愿意配合她在人前表演恩爱,我妈也觉得和他在一起生活很辛苦,动不动就听说教,她的情绪和爱好得不到丈夫的支持,婚姻过得很没有滋味。”
明微轻声低语,已不似先前那么激烈,眼底浮现一种疲倦和沉静,像在讲述陌生人的故事。
“薛阿姨不同,她和嘉宝全心全意依赖我爸,仰慕他,顺从他,而且因为我爸的帮助彻底改变了生活,他们的关系里有一层恩情,薛阿姨和嘉宝都发自真心地尊重他。所以我爸二婚很幸福,我妈也是,她现在的丈夫跟她脾气相投,特别聊得来。”
讲到这里明微稍稍停了会儿,嘴角扬起轻笑,摇摇头:“所以我成了他们生活里唯一的变数和负担。”
邵臣沉浸在她的故事里,不禁开口宽慰:“别这么想,亲父母,总归还是疼你的。”
“是吗?”她不以为然地笑笑:“曾经我也这么认为。初二那年我被几个女生围攻,推搡了几下,我当场就还手了,然后打起来。老师叫家长到学校,我爸妈一起赶过来,一句责备都没有,完全向着我,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他们的女儿。我当时鼻青脸肿,但是心里好开心呀,我已经半个多月没见他们了,原来闯祸闯出动静才不会被遗忘和忽略。”
邵臣怔住。
“后来我就开始隔三差五惹事。父母轮流来学校给我收拾烂摊子,脸色越来越难看。高一的时候有两个男生为我打架,闹到退学转校,班主任讨厌我给她惹事,向家长告状,说我挑拨他们兄弟关系,造成这么大的后果。我爸非常生气,问我是不是真的,我说是,他问为什么,我说他们活该,我爸忍无可忍打了我一巴掌。”
“他从来没有打过我,平时虽然严厉,但是绝不体罚,那次我难受极了,立刻转头跑掉。”
“我准备离家出走,晚上也没回去,一整夜下雨,我在麦当劳待了一晚,后来才知道我爸一直在找我,他怕我青春期气性大,会做傻事,下着雨也在外面找,然后被一辆摩托车给撞了。”
明微鼻尖泛红,抹抹眼睛,嗓子发哑,茫然问:“你说,他们算疼爱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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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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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臣胸膛平缓起伏,不知怎么作答。
他之前以为明微是那种在家人的宠溺中长大,被偏爱环绕,所以任性叛逆,随心所欲,根本不在乎折腾生活的代价,因为有父母做后盾给她托底。
可没想到她父母早就另外成家,也并没有什么偏爱给到她。
邵臣默了会儿:“我送你去酒店休息。”
“怎么办,没带证件。”她调皮地冲他眨眼睛:“只能去你家打扰一晚咯。”
他语塞,抬手抚摸额头,颇为无奈:“你就一点儿也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明微抽出纸巾把脸擦干净:“我从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你不是坏人,干不出缺德事。”
“……”
明微打哈欠:“到了喊我。”
邵臣见她歪头即睡,明明刚才那么伤情那么难过,转眼又没心没肺,能量用完就蔫儿了,我行我素,让人没辙。
可必须承认那番推心置腹的倾谈杀伤力十足,他现在根本没法硬起心肠拒人千里。
一路慢慢消化她的故事,开回城北旧城区,犹豫了会儿,没有如常靠街停在便利的位置,而是慢慢驶入窄巷,把车停在楼下。
明微睡得很香,他喊了几声,又推推胳膊,她迷迷糊糊睁眼,问:“到了吗?”
“下车吧。”邵臣推门下去,转头却发现她没动静。
打开副驾座车门,竟然见她又睡了过去。
“明微,起来。”
“我好困。”她睁不开眼:“你背我吧。”
邵臣对她的娇惯已经不那么意外了。四下暂时无人走动,他不想拉拉扯扯引人注目,索性利落地背起她,大步走进楼道,走上三楼。
昏昏沉沉间,明微闻到老房子散发出潮湿的气味,光线惨白,灰扑扑的墙壁贴满小广告卡片,常年闲置的消防栓布满灰尘,经过一户人家,里面的狗突然大叫了几声。
他的肩背宽阔而平稳,小臂架着她的腿弯,双手攥拳,没有碰她。
到三楼,邵臣弯腰驮着人,挪出一只手掏钥匙开门。
过道空间狭窄,明微怕自己被撞到,想提醒,却醉得说不了话。
担心是多余的,邵臣没有让她磕着碰着,进门开灯,把人放到小卧室的床上。
她沾着床铺就立刻沉沉睡去。
邵臣帮她脱鞋,又拉过薄被搭在她腰间,然后插上电蚊液,打开风扇,调至最低档,窗户留个缝隙,帘子半掩,收拾好就出去了。
家里没来过女人,也不知道女人要用什么东西。邵臣想了想,拿钥匙出门,到附近的超市买东西。
一双女士脱鞋,水杯牙刷牙膏,毛巾,洗面奶……说不定半夜会吐,买个脸盆以防万一。
他拎着日用品回家,路上感觉有些怪异。上楼轻轻开门,放下塑料袋去卫生间洗漱。心里莫名繁杂起来,他的生活一直很平静,很稳定,明微的闯入打乱了原本熟悉的节奏,像一种不可控因素令人心潮起伏,如死水被搅动,翻起涟漪。
这晚他在沙发上将就了一夜。
明微睡醒已经天色大亮。身下的床铺比较硬,她睡得骨头酸疼,睁眼打量,灰色的枕头和床单,散发浅淡的消毒液香气,很干净。
房间不大,甚至可以说狭小,单调整洁,床铺抵墙,角落是一个窄窄的衣柜,顶上挂一台泛黄的空调。床角一张书桌,搁着台灯和小风扇,正摇头转动,她觉得身上有些凉。
窗子围着栅栏,显得人愈发像一只笼中鸟。
明微支起身,双腿垂落床沿,想下地,低头看见一双粉色脱鞋,她眉头渐渐拧紧。
怎么会有女士拖鞋?
起床气夹杂无名火窜上脑门,正要一脚踢开,这时发现拖鞋挂着标签还没剪。
所以这是新买的?
明微穿上,三十六码,刚刚好。
走出房间,客厅也是小小的。天花板一只绿色吊扇,她很多年没见过这种风扇了。马赛克样式的地板也是复古老土,沙发短小,如果他昨晚睡客厅的话,应该不太舒适。
家中无人。明微找到浴室,看见盥洗台上未拆封的洗漱用品,不禁莞尔。
她受不了自己身上隔夜酒的味道,拿手机给邵臣发信息:“借你家卫生间洗个澡,我太臭了。”
邵臣买菜回来,一进门就听见哗啦啦的流水声从浴室传来。
里面的人也听见防盗门开关的动静,试探唤了声:“邵臣?”
那语气略有不安,他及时回应:“是我。”
明微没再接话,继续专心冲洗。
他提菜进厨房,洗案板,剥番茄皮。
忽然有人按门铃。
可那门铃早就哑了,声音像濒死的乌鸦。邵臣有点意外,放下手里的活儿,打开防盗门,见来人是一个外卖小哥。
“您好,您的外卖。”
“送错了吧?”他什么时候叫过外卖?
“没送错!”明微在浴室喊:“是我点的。”
于是邵臣接过,跟外卖员道了声谢。
“拿来吧。”浴室打开一条缝,里面伸出一只湿漉漉的胳膊,修长,细润,挂满温热的水珠。他递上塑料袋,别开视线。
不多时,明微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素净的一张脸,像刚出蒸笼的包子,双颊一点点红晕,纯真清透。
她走到厨房门口,发现邵臣在做饭。锅盖揭开,白气热烈升腾,水滚了,下一把面条和青菜。
外面天色透亮,灶台前面是两扇高大的窗户,玻璃被冰凌格切碎,看不清窗外景色。日光也被这花纹搅碎,星星点点穿透,洒落墙壁,洒落在他身上。
邵臣低着头,一惯的沉默专注。
明微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看一个男人做饭看得如此入迷。
邵臣转身打开冰箱拿鸡蛋,发现她站在门口,动作一顿:“你……”
“你不用管我。”
他问:“饿不饿?”
明微连连点头。
他轻轻笑了。明微摸摸鼻尖,有些微妙的难为情,点点脚尖:“你在做什么?”
“打卤面。”
不说还好,一听见这三个字,她肚子不争气地咕咕直叫。邵臣回头看了一眼,她没好意思,索性远离厨房。
桌前椅子搭着那件冲锋衣,明微见上面挂着水痕,问:“外面下雨了吗?”
“下了会儿。”
她在沙发找到遥控器,打开电视放早间新闻。阳台空空的,没有晾晒任何衣物,也许被收起来了。
楼下种着一棵挺拔的大树,枝叶繁茂,翠荫荫的,三楼阳台正好装下它青绿的风景。
明微好奇,问:“那是什么树呀?”
厨房窗口就在阳台隔壁,他说:“苦楝。”
苦楝?明微对草木一窍不通,没听过,拿起手机上网查询,原来这树在夏天会开出雾紫色的花,一大片,香气浓烈。而且它还有另一个别名:哑巴树。哑巴,哑巴……不跟某人很像么?倒是挺有趣。
邵臣端着碗筷出来,明微赶紧到餐桌前坐好。她从昨晚就没怎么吃东西,肚子都快饿扁了。
“你竟然会做饭。”
听到这话他觉得好笑:“三十岁了,难道不该会吗?”
“我就不怎么会。”主要是懒。
邵臣表示理解:“你还小。”
明微抿嘴乐起来:“也不小了。”她夹起面条正要往嘴里送,又觉得哪里不对劲,放回碗中仔细打量,发现这碗面其实只有一根,中间不断。
明微愣了片刻,抬眸看着邵臣:“这是长寿面?”
“嗯。”他平静地应了声,当做很平常的事,也没有多余的解释。
明微却心脏猛跳,眉尖攒起,一种无比柔软的情感溢满心扉,仿佛冷冽漆黑的屋子点起一盏小灯,潮湿和残破被光驱散,尽管那光并不太亮,荧荧地晕染在角落,不至于寂灭。
明微再无声响,垂头静静地吃面。
一碗见底,她抽出纸巾慢慢擦嘴,貌似无意地开口:“你说怎么回事呢?”
邵臣抬眸,听她说话。
“我们才刚认识而已,可这几天我一直都在想你。”
他顿住。明微也抬起眸子,定定地望着他。
头顶的绿风扇呼呼转动,天不热,但明微对老物件好奇,吃饭前把它打开了。
缄默中邵臣的目光渐渐转入暗沉里,辨不清情绪。
他垂下眼帘,冷淡地开口:“吃完就回去吧。”
“你不喜欢我吗?”
“不喜欢。”
明微抱着胳膊缓缓深呼吸,眉梢跳了跳,心脏被他毫无犹豫的话割伤,但眉眼却在笑:“看着我说呀。”
邵臣不语。
她继续逼问:“没那个意思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谁让你做长寿面的?”
“我只是招待客人。”
明微冷笑一声,目光灼灼,勇气是破碎的:“我不相信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邵臣看着自己放在桌面的手,清瘦而干燥,指甲剪得很短,几乎看不到边,暗青色的血管在皮肤底下狰狞蜿蜒,他第一次那么不喜欢自己。
“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邵臣抬头看她,冷漠而疏离:“你回去吧,以后再有昨晚那种情况我不会管,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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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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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微离开后,他坐在饭桌前一动不动,疲倦地靠着椅背。不知过了多久,神色恢复平静,静得像死水,他起身收拾碗筷。
那姑娘只是留宿一宿,却到处落下痕迹,枕边一丝长发,女士拖鞋,茶几边的黑色发绳,还有她换下来丢在浴室垃圾篓中的内衣裤。
邵臣通通丢个干净。
他没有资格谈情说爱,耽误一个女孩子的青春。更没资格对谁动心,这一点自己清楚,不应该松懈的。
今天正值周末,下午他开车去市郊的养老院探望祖父。
祖父患上阿尔兹海默症,早已不认得人。这家养老院环境不错,24小时专人护理,配套设施成熟,也算本地最好的养老机构了。
邵臣端小凳子坐在爷爷身侧,喂他吃饭。
爷爷口中若有若无叨念着什么,仔细听,原来在叫邵臣父亲的小名。有时候他会把孙子当成儿子,讲一些几十年前的往事。
邵臣的记忆里没有妈妈,在他刚记事时父母离婚,母亲远走他乡再没有回来。高中时父亲因病去世,他形同孤儿,被迫一夜之间迅速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