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修士眼珠一转：“不过也要他肯见才是, 能留个名字方便通报吗？”
“尹新舟。”
尹新舟说：“你就说这个名字，他一定会见。”
*
李才良出现的速度非常迅速。
甫一见面, 他就撩起袖子来冲着对方行了个大礼。尹新舟一时阻止不及，只能尴尬地接受，随后立即就反应过来兴师问罪：“那些山外的流言蜚语，全部都是你传播的？”
“一部分是。”
李才良垂下头，竟是坦坦荡荡地承认了：“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不然的话，您大概不会想要来找我们。”
原本还没有特别生气，听对方这样说，尹新舟简直觉得有无明火从心底窜出来：“你们的行事方法一贯如此吗？别人不愿，便要堵死一切退路逼着人去，难不成你觉得这样做了，我便会抛下心中对你们的看法，打从心底里接受浑沦派，在你们这儿任劳任怨地去当掌门？”
她手里的纸鹤动了一下，被捏住翅膀。
“当然不会。”
李才良似乎对这个带有情绪的问话早有准备，他垂下头，视线盯着尹新舟面前半尺的空地：“我很早就想过，您一定会为这些说辞而大动怒火，心中有愤恨和憎恶，更有可能恨不得除我而后快。”
说完之后，他抬起头，直视着尹新舟的眼睛：“——如果我所散布的消息，是谎言的话。”
尹新舟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很明显。”
李才良说道：“如果我们像这天下散布了谎言，诓骗仙门大派对你产生误解，那你因此而怨我恨我很正常，即使为了泄愤将我斩于剑下，我也绝无任何辩词。”
他前踏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可如果我说的是真的呢？”
接下来的这一段话语速极快，令尹新舟猝不及防。
“如果你当真是被请神术召唤来的一缕孤魂，由我们这些人赋予了第二次的生命；你当真依靠兽王的力量拥有了修仙的才能，倘若将这些剥离以后只不过是肉体凡胎；你原本只能够拥有凡人有限的寿数，却凭着这些得了霞山派的青眼……而我只是公开了真相的一部分，就已经让人如此难以承受，倘若世人当真知道的全部内容，你猜他们会怎么看你？”
“……你想表达什么意思？”
尹新舟眯起眼睛。
“没什么意思，只是表达我的诚意罢了。”
李才良坦然道：“毕竟开诚布公才有得谈，新舟掌门若是不能详细了解眼下的情况，又怎能理解我们浑沦派的安排呢？”
他的态度非常笃定，也非常自信。
如果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别的选择，那么他们之间就将建立非常稳固的、牢不可破的利益联系。尹新舟的归处注定是浑沦派，而浑沦派同样也需要她来引动兽王的力量，双方可以算作是合作共赢，也可以形容是互利共生。
尹新舟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我不太相信。”
她说：“但眼下也没有什么别的去处，所以我愿意去你们那里看一看。”
纸鹤又挣扎了一下，而李才良笑了起来。
“那么……恭迎掌门归家。”
另一边，蒋钧行坐在树下，调整了一下自己蒙在眼睛上的布带。
“怎么了，连接得不顺利吗？”
张飞鹤在他的旁边坐下：“术法理当没有问题才是。”
“……很顺利，就是听一些——”
他犹豫了一下，觉得这个时候该说脏话又找不到词：“听到一些浑话，恨不得想动手。”
“啊？”
张飞鹤一乐：“这还没开始潜入呢，你便等不及了？”
“……”
蒋钧行没有回话，仍是坐在原地，小臂和手背都紧绷着，一副在同自己较劲的模样。
“哎，那我在你附近布个阵，你别随便出去。”
张飞鹤用剑在树下画了个圈：“能传声音，但用一会就得歇——不是说你，是你那纸鹤得歇。”
蒋钧行点头，继续沉进了凭神术带来的视野当中。
纸鹤停在尹新舟的肩头。
浑沦派的大本营藏在山中，是一处依托山势构筑而成的秘境。这样的构造尹新舟已经见过许多次，此时并不以为奇，表情从容且镇定地跟在了李才良的身后。
对方摆出了十足谦恭的态度，无论尹新舟的视线停留在什么地方，他都会做出事实且恰当的讲解：“这儿是讲经堂，是门内弟子们修习本门派术法的地方。那里是试剑台，虽是叫了这个名字，但由于诸多缘故，门内弟子们功法向来学得很杂，所以用什么兵器的都有……”
“掌门的住处就在后山，那儿清静，也没什么人打扰，自己想做什么都方便，正是三年之前新修的，若是不嫌弃的话，也可以借步同我一道去看一看。”
李才良指了指远处层叠苍翠的群山，这里看上去似乎真像是个避世的好去处，倘若自己此前没有见过浑沦派的种种做法，估计还真会相信这里十分宜居。
“天上没有掉馅饼的好事。”
她说：“让我住在这里，提供不要钱的援助和财物支持，你们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供奉掌门之类的虚话就不必在我眼前说了，你我修为相差不大，皆是天玑境，我自认为没有在你这儿当掌门的本事。”
——真的没有吗？李才良不动声色，回想起妖兽入侵的那一天，明黄色的挖掘机摆出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自然，浑沦派还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宗门，日后想要发展壮大，竟然还要靠掌门来多想办法。”
他回答道：“眼下门内分为两派，另外一批暂时不太服管的人我也会尽力说服他们安分，而等到您能够撬动更多兽王力量的时候，才能够为门派提供更多裨益——在此之前不必思虑太多，只需一心修炼即可。”
这一番话说得极漂亮，将尹新舟眼下绝大部分的忧虑都堵了个干净，她挑不出什么字面意义上的毛病，便问出了自己此前准备好的问题：“那三个月之后要召开的法会怎么办？若是不去的话，谁知道他们会想出什么法子来，你总不能将兽王的名声宣传出去，又不顾仙门大派闹出来的后果吧？”
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
李才良费尽一切心机想要将她邀请来浑沦派，自然是不会让她在三个月之后就原地去世，浑沦派还需要她来做些什么，而掌门这个虚位也一定有其缘由。
“他们成不了多少气候。”
李才良却说：“除去叶同玄之流已经半残废的摇光仙人，剩下处于当打之力的修为不过开阳，掌门若是功法大成的话，修理这群人根本不在话下。”
“……”
尹新舟有些无语：“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自己如今的修为也才天玑境？虽说你不知我是怎样一路修上来的，但那也绝非什么容易之事，至少没有你想象的那样轻松。”
“那自然是因为修行的路数有问题。”
李才良说：“你本身便不适合修习仙门大派的功法，据我猜测，霞山九式应当是迄今也没能有所小成，本身在修行过程中已经算是走了弯路，自然会有事倍功半之感。”
“而如今掌门已经回归浑沦派，便可修习我浑沦派之中的功法，又有兽王之力作为助力，功法大成自然指日可待，届时对上那群道貌岸然的仙门正道，定然不在话下。”
画的饼不错，也不知道吃起来怎么样。
尹新舟此行本身便是来打探情报，此时点点头：“三个月的时间是有些紧张……你们门内所谓的功法，是怎么回事？”
而李才良所说的下一句话，就让尹新舟想要掏枪狙爆他的脑袋。
他说，“要先服药。”
第131章
服药。
尹新舟的手在袖管当中一缩, 远在霞山的蒋钧行也隐隐皱起了眉毛。
对于浑沦派的药物，她实在是一百个不放心。
由人变成怪物的场面实在太惊悚，而时千秋探明出来的药物成分也让人觉得十分不妙, 无论从什么角度上讲，尹新舟都是万万不可能服下这种诡异药物的。
她的抵触写在脸上：“修仙本就没有捷径, 靠着服药来取巧，能落下什么好结果？更何况，你们这药物究竟掺了些什么东西谁也说不清楚, 在确定药效和安全性之前，我是断然不可能服药的。”
“……啊, 原来你知道。”
李才良笑了一下：“真要是这样，反倒好说了。”
他们二人一前一后走进偏殿, 靠着回廊一侧的长条椅坐下。浑沦派核心区域的装潢明显有翻新过，用的都是些寻常木料，绝对称不上名贵, 但用来休息生活已经足够。
“我此前便说过, 浑沦派内部分为两个小派别，掌门可曾记得？”
“……你别叫我掌门，听着怪尴尬的，而且我还没有答应。”
尹新舟说：“我只是先来看一看情况。”
“随您喜好。”
李才良说：“说来惭愧, 我们这两个派别之间的纷争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
根据他的说法, 浑沦派当中大多数都是些原本没有修仙才能的普通人。
普通人借了妖兽的丹核用来充当自己的内丹, 可这种“借来的力量”终究有限, 也会带来一系列的副作用, 其中之一便是会剥夺修士本人的理智。
而这种亏损需要用更多东西来补偿——浑沦派当前广泛使用的办法是服下“另一种丹药”来维持神志清明, 而以李才良为代表的这一派则寄希望于尹新舟能够掌控兽王的力量，以此来人为镇压众人因为妖兽丹核而变得纷乱的神志。
“另一种丹药”究竟是什么, 尹新舟在此前已经有过了解，不过她当下并不打算优先计较这个问题。
“……姑且不谈你这个规划需要我的修为提升到何种程度。”
她问：“就连可行性本身都存在问题——你怎么知道兽王的力量就能够实现这个？如果一时失控怎么办？到时候一个不留神，就将这儿彻底夷为平地，你们这么多年的辛苦不就全白费了。”
“兽王的力量能够号令众妖，这是很久以前的修士们便发现过的事实。”
李才良说：“而它的力量如果能够由掌门您掌控，只需要一声令下，那些令大家痛苦不堪的源头便会就此烟消云散。一切只需要您继续向前提升修为，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的利益完全一致——如今仙门大派摆出这种态度，您该不会真打算放弃抵抗，任由他们施为吧？那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可不会对凡人施以什么好眼色。”
“……或许你说的有几分道理。”
尹新舟还是没有直接答应，她选择了一种相对拖时间的说法：“但服药的安全性还无法保证，我要先观察一段时间，研究清楚其中药理再考虑服用。”
李才良没有拒绝，他仍旧是一副谦卑的态度，倒退着离开了。临走之时，他指了几名浑沦派的弟子守在附近，说他们都是“门内值得信赖的师兄弟”，倘若掌门……倘若尹仙师有什么吩咐，只消同这些人知会一声便好，在门内规矩许可的范围之内，他们一定会尽力满足要求。
“我想走也是一样？”
尹新舟扬起眉毛：“这儿可是贵派重地，难不成是由我想来便来，想走就走？”
“我当然无法控制别人的行为，虽然打从心底里期望您能够留在浑沦派，但……全凭尹仙师的安排。”
反正现在山外已经谈兽王色变，熟悉内情的人也已经把他的身份信息摸了个彻透，就算真的试图离开这儿，到最后也只有浑沦派一个归处，李才良对此非常有信心。
注视着对方的身影彻底消失，尹新舟原本看上去还算轻松的表情逐渐凝固起来。
从和这个人接触开始，李才良就带来了一种奇异的违和感。他似乎有着充足的自信，尹新舟一定会踏上自己所期望的那条道路，自己眼下所需要做的唯有等待。
……这种自信心究竟来自于哪里？
按对方的说法，兽王的力量应当就是挖掘机，可这世界上根本没人见过挖掘机这种东西，就连曾经远远围观过那场大战的蒋钧行和张飞鹤，也不觉得兽王会是这种能够乖乖听人操作的钢筋铁骨。
更何况，挖掘机又不是《黑客帝国》里的脑机接口，尹新舟完全无法想象应当怎样利用这种力量去控制他人。
好在这些人并没有限制自己的行动，尹新舟看向周围，打算先在不惊动浑沦派众人的情况下四处打探看看。
虽然是一处架设在山中的秘境，但“名义上分派给掌门”的这片地方却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建筑物质量上来看甚至比自己在霞山的小院还要好些。
纸鹤从左边肩头换到了右边，活动了一下一直僵硬着的翅膀——方才在对话的时候，蒋钧行凭神的纸鹤一直都藏在头发的阴影里，此时四下无人，他也终于可以出来舒展筋骨。
“你觉得如何？”
尹新舟仍旧掏出那张传音符，试了试之后发现信号不太好——大概是秘境当中天然存在信号屏蔽，灵力需要转接基站……结果直接有熟悉的声音传入自己的脑内，吓了她一跳。
“那歹人说话真真假假，师妹切莫尽信。”
蒋钧行说，很显然他想说这句话已经很久了：“不过是想将你留下来的话术，万万莫要为此而动摇道心。”
“若是道心有损，由此往后的修行才会千难万难。”
“按说，他们这儿的修行可全是要靠嗑丿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