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老人家闭关这么久, 没必要突然打扰吧?”
张飞鹤两手一摊:“也由不得我做主,要看看其余几家的安排——他们那儿的摇光真仙若是都出面, 我就也厚着脸皮去敲敲师傅闭关的门。”
言下之意,霞山的局势暂时还可以由他们几个人来做主。
张飞鹤是名义上的霞山监院,但实际上门内包含姜老前辈在内, 还有些人在辈份或是资历上高过他, 因此上升到仙门法会的级别,还需要提前商量个大方向出来。
“我知你的意思。”
他看了一眼蒋钧行:“不就是怕我动手,怕逐出师门?放心吧,眼下还没到那个份上。”
“眼下”, 蒋钧行精准地捕捉到了这句话里面的关键词, 他其实不太喜欢自己师兄在这件事中自始至终模棱两可的态度:“你打算怎么做?”
“也要看看别家, 这么多年下来, 大宗门当中应当也有些默契才是。”
张飞鹤笑了一下, 意味深长:“靠浑沦派那些走火入魔的凡人就能做出那么复杂的法阵?我可不信, 这背后绝对有人在捣鬼。”
*
距离仙门法会还有一个半月,临城当中的生产规划进入了紧锣密鼓的阶段。
他们手头的图纸原理完善却又缺乏细节, 真正开始按图索骥投入生产的时候,大家才会恍然发现,新舟仙师此前对众人的指导究竟让大家省了多少功夫。
——久经现代化工业流水线所考验的生产方案,相较于从零开始的探索过程,自然是抄了不止一条近路。
“这法器当真是凡人也能造出来的吗?”
盲人摸象一般的探索过程当中,也不乏有人觉得气馁:“我听来城中的行商们说过,那唤作加特林的法器可是能顶一个天璇修士的作用呢!”
单凭他们这些人,就想要染指原本只有仙人能够踏足的领域,这算不算是一种大逆不道?
“胡扯什么!”
还没等他说完话,杨芒就直接拎起对方的一只耳朵,直揪得对方连连讨饶:“仙师在的时候都不曾说这丧气话,怎得有你在这里乱嚼舌根?”
“哎……松手,松手!”
对方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就连这个姿势也是从新舟仙师那儿听来的:“我当然知道仙师讲道的时候曾说过,说这些都是凡人能学懂的东西……可我就怕自己愚笨,赶不上时间!如今快两月的日子过去,新舟仙师都没有一丁点消息,还有江仙人也音讯不明……”
杨芒皱着眉头听,本来打算将这人狠狠“教育”一顿,听对方说完也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也罢,这次便饶过你,日后可切莫让我听到你在这里扰乱军心!”
“当然,当然!”
只见那人一溜小跑就要回自己的工段上,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杨芒,见对方脸上没什么怒色,才又问道:“尹仙师当真会回来吗?”
“……”
杨芒的表情一怔,随后用力点点头:“肯定会,就算霞山不留她,我们这儿也能留!”
青州之大,大荒之远,又怎能缺容身之处?
她忍不住看向城门的位置,那儿请来的雕刻家人们仍旧还在叮叮当当地忙碌着。这座城市像是一整台巨大的机械一般被彻底带动了起来,从上到下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做,忙忙碌碌宵衣旰食,只等待着月余之后的那一天。
而远在浑沦派的尹新舟,对于这一切暂时还尚不知情。
她当前最大的困扰,就是浑沦派这么一个烂摊子。
没错,烂摊子。
稍微深入了解过这个教派之后,尹新舟就再也不会吐槽霞山派此前的教育——入门的孩子能够被岑老先生补齐基础的文化课,开始修炼以后又能接受张飞鹤底线水平的拔高课程,虽然这两种教法都未必能有现代化教育那样高效率和直接,极大概率要依赖于当事人本人的悟性和天赋,但有人教总比没人教要好。
霞山至少会隔三差五组织弟子们上大课,而浑沦派的受教育水平则非常自由,突出的就是一个各凭本事。
更糟糕的是,浑沦派这个门派的宗旨就是招人不挑对象,能够熬过那邪方子的药性就算成功,入门之后更是天生天养一般,能够进步到何种水平谁也说不上——许多人都是被糊弄着入了门之后才意识到,这“仙家”的生活过起来并不比凡间要好多少。
短暂解决过妖兽的威胁和吃穿以后,摆在眼前的就是拥有着倒计时的寿命。
因此,浑沦派的普遍情况就是——有人在私塾当中启过蒙,有人受教育水平停留于胎教,还有那么一小撮人,本身就读过一些书,也能看懂那些门派典籍,独自摸索着向前修炼。
而像是李才良这样能够有机会参与复杂阵法构筑的,已经算得上是浑沦派的核心技术人才,大多数人根本摸不到这样的机会,只像是个工具人一般执行门派派发下来的委任。
“……你不是说,要让门内的凡人都拥有修仙的机会吗?”
尹新舟难以置信地评价:“那至少应当让大家先读些书吧!”
“我有禁止他们读书吗?”
李才良给了她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当真是觉得对方这问责毫无缘由:“门内的藏书大家尽可以自己去借,完成门派的委任之后,想读什么书我也从来不拘着大家,这难道还不够?”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在我印象里,包括霞山在内的名门大派,想要阅览门派内收藏的典籍也是要靠勋业来换取机会的——我还以为您会觉得,我们这儿的做法要更公平一些。”
尹新舟:“……”
听上去是很公平,但对于那些根本不识字的人来说,“去藏书阁来申请书籍”本身听上去就不像是个靠谱建议——或许会有少数人拥有这样的聪慧直觉和行动能力,但对大多数人而言,是一道又一道无形的高墙将自己拦在了外面。
说不定这群人的受教育水平还没有临城的凡人要高——工业生产需要基础程度的知识,因此想要在工厂当中做活,就不得不逼迫自己学习。
尹新舟无奈,于是趁着这段时间无事可做,只得在浑沦派重开扫盲班。
好在这一次她已经有了经验,“掌门讲道”听上去又格外有噱头,似乎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没费多少力气就召集来了不少人。
几堂课下,来大家的反馈不一,有人欣喜有人失望。
这也在尹新舟的意料之中——有不少人是抱着“从中学些术法剑招”之类的心态,而她这边要么在教认字要么在交数学,起点低到了扫盲的地步,自然会令有些人不如意。
“我的授课水平其实一般。”
尹新舟说:“如果还想听得更明白一些,日后可以去临城寻找当地的书院。印象里那儿的束宥很便宜,而且算学的讲法也和我这边一脉相承。”
“临城?”
这些浑沦派的弟子们并不是没有听说过那个新城的地名,只不过大部分人都还没有亲自去看过:“那儿不也是凡人的城镇吗?”
“是……但至少教你们眼下这些东西还是绰绰有余的。”
尹新舟总结道。
讲道这件事,包括李才良在内的浑沦派上层也保持着礼貌旁听过一两次,对于他们而言,尹新舟所讲的内容就过于粗浅,完全是另一种形式的消磨时间。
而那些在门内压根扶不起来的弟子,在他们心中也不值得耗费如此精力——将时间精力浪费在这里完全是不务正业,想来还是这姑娘心中有顾虑,不知为何不肯提升修为。
他们曾经尝试过直接将这个话题挑明了去问尹新舟,得到的却是对方敷衍:向门内弟子们讲道怎么能算是浪费时间呢?你们既然拜我做掌门,那我自然是要为这个门派出一份力。
“届时仙门法会,你又当如何?”
李才良拧起眉头,几乎要将此前的恭敬都抛掉了:“若是修为低微无力抵挡,对上仙门大派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
尹新舟发出摆烂的声音:“更何况三境突破四境,对上那些摇光真仙照样是不利,倒不如忽悠他们真对我动手会触发兽王本身的求生欲——诸如此类的说辞应该有很多,实在不济就临场乱编,总有办法的。”
李才良看着她:“你当真觉得如此?”
“不然呢?我总不能心甘情愿地坐以待毙,脾气再好的人也有三分气性。”
她不动声色地偏过头,视线虚浮地看向远处,突然问:“你当初为什么要吃那种药?”
“……自然是为了能修仙。”
李才良莫名其妙,不知为何到了现在她还会突然问这种理所当然的问题。
“你方才瞧不起的那群人,我此前认真听过他们的愿望。”
尹新舟注视着远处连绵的群山,凡人所困居的法阵之内是牢笼,而这浑沦派的秘境,不过也就是更大一号的牢笼罢了:“而他们最初想要求得的愿望,不过是祈活罢了。”
*
据传,兽王能够千般变幻,万种化形。
一个月的时间转瞬即过。
这段时间里,蒋钧行的纸鹤时常“苏醒”,当事人似乎带着一种比尹新舟还要迫切的焦虑,她经常就能看到纸鹤莫名其妙地“活”过来,却仍是一言不发,甚至会在桌案上没头没脑地来回绕圈。
尹新舟:“……你自己平时也经常这么转?”
那当然不会。
纸鹤靠着茶杯坐下,要是在怀里加根烟的话就活像一个愁苦.jpg的表情包。
“前些天我看了他们的料库,好消息是,他们此前召令妖兽的材料并不是来自于哪个大宗门。”
尹新舟说:“而坏消息是,浑沦派的历史大概可以追溯到上一次的征伐之前,他们私自保留了一部分兽王的小块骨骼残骸,想方设法地培育,一直留存到了现在——就是你此前看到的那些东西。”
它们最终成为了那个复杂召唤阵的根基。
更离谱的是,这群人还曾经尝试过用这些残骸来入药,搞疯了许多人之后才“退而求其次”地选择用妖兽的丹核来制作那种奇诡的药物。
有一部分人在入门之后迅速融入了这个大环境,同样也有一些底层弟子挣扎在痛苦和迷茫当中,却只能随波逐流地接受这种“不继续服药就会带来生命危险”的命运。
“关键还是在于你的神魂。”
蒋钧行说:“根据师兄分析出来的结果,被请魂的神魂会成为兽王神魂的养料,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兴许接下来的情况还要更糟。”
这也是尹新舟记忆缺损的最大可能,但“神魂”在她的眼里又是一种玄之又玄的东西,从小到大生长在唯物主义的土壤当中,连调息入定都极难做到,更别说这些复杂的术法技巧——虽然在凡人看来领域十分接近,但实际上,布阵画符和自己动手施法是截然不同的三种范畴。
在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蒋钧行下意识的第一反应便是,像“斩除心魔”那样将兽王的一部分神魂斩草除根,可惜这需要相当坚韧的道心和强而稳固的实力,前者他不知道新舟师妹是否具备条件,但后者显而易见无从可想。
“……那我从现在开始学法术还来得及吗?”
尹新舟问。
蒋钧行摇头,挖掘机在这三年当中的进步速度几乎可以说是和尹新舟的修为增幅同步,而在同等的条件下,一个缺乏锻炼的修士显而易见无法抵挡兽王的侵蚀。
他在心中又默默为浑沦派多记了一笔,恶债累累,罄竹难书。
第137章
仙门法会的举办地点最终定在了明镜宗。
这儿地势辽阔平坦, 湖泊众多,拥有适合开会的各类条件。
蒋钧行对于这个结果并无多少意外,只是没想到除了邀请师兄张飞鹤以外, 明镜宗竟然还特地给了自己一张指名道姓的名帖——原本这种法会的出席人员都不记名,除了门派的主事人必须要亲自前往以外, 剩下的参会人员全靠门内自由决断,也就是所谓的“不记名名帖”,而像这般敲定了名字, 就是隐晦地表示“请务必前来”。
名帖当中盖着明镜宗叶同玄老前辈的私印。
蒋钧行将这张薄薄的名帖翻过来倒过去看了一遍,里面并没有夹杂着什么符文或者术法, 仿佛单单只是将这张名帖交于自己,让他一定要亲自前往这场法会。
当然, 就算没有这一张,他也竟然会代表霞山派前往,但作为“霞山派的一员”和作为“叶同玄亲自请来的客人”, 在这场法会当中兴许有着不同的意义。
“看出是什么意思了吗?”
他扬了扬这张名帖, 转头看向张飞鹤。
“请你去你便去,担心这么多做什么,反正不管眼下怎么猜,几天之后便能知晓缘由。”
张飞鹤的表情倒很放松:“他老人家算天算地, 谁知道推演出了什么样的先机?兴许是看你顺眼便给你多发了一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