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刚开始学嘛,可能有点用力过猛。”
尹新舟不好意思道:“这是哪里?看上去好像不常有人来。”
溪水边有一条石砌的小径,苔藓从石头缝里生长出来,显出一派湿漉漉的生机。
“洗剑池,这里是霞山铸剑的地方。”
蒋钧行回答:“我来帮忙试剑。”
尹新舟恍然,原来周围隐约传来的是金属锻打发出的声音。
第18章
此处所说的“铸剑”,并非是指与修士神魂休戚相关的本命剑,而是门内通用的制式武器,根据每个人的臂长、力量和个人习惯,分为好几种不同的规格。
像是李婉和那把阔口大剑,就用了这里最大号的模子。
除却本宗门使用以外,若是产能有富裕,霞山还偶会向山外的散修提供一些打了门派标记的铁剑,换些罕见的铸件材料,算是一笔创收的额外创收。
“我能进去看看吗?”
尹新舟好奇道:“要是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无妨。”
看着她跃跃欲试的表情,蒋钧行说:“之前拿了你的剑用,本就想趁着这次机会还你一把。”
他推开门大踏步走进去,一副对这里很熟悉的态度,于是尹新舟也亦步亦趋跟在身后,趁机打量着霞山的剑阁。
户外有着寒潭来降温,潮湿的空气里透出沁进皮肤的凉意,可只是往建筑物内部走了些许,就能感觉到周围的温度明显上升了几度。偶尔能看到有人步履匆匆地走过,在这里活动的修士大都穿着短打,开阔的袖子里露出了半截手臂。
从山外开采而来的各类矿石被分门别类地存储在仓库当中,除了铁和碳这类常见材料以外,尹新舟还注意到了一些长相明显不是普通生物的骨骼,以及堆砌在货架上的圆形丹核,显然,他们并不满足于普通的合金冶炼,而是往其中掺杂了很多其它东西。
越往里走,锻打的声音就越清晰,蒋钧行推开工作间的大门,就能见到两具木人手臂上榫着铁锤,正在你一下我一下地锤锻着烧红的铁胚。
尹新舟:“……”
自动化了,但又没有那么自动化。
炉火熊熊燃烧,有个看上去面相年轻的修士坐在一旁掐诀,看上去似乎是在控制着炉内的温度,对方在见到蒋钧行之后表情有些惊讶:“这么快就试完了?新剑有什么问题吗?还有这位是……”
“恰巧在洗剑池边上碰见同门。”
他说:“说是对这里感兴趣,就带过来看看。”
随后他将自己身上挂着背着五花八门几把剑都取了下来,一一叠放在对方面前:“和往常差不多,没什么明显的错处,但也没有变好。”
尹新舟注意到,这些剑锋上都有着细小的豁口。
“唉,果真如此。”
修士垂头丧气,肩膀都垮塌了下来:“也不知何时才能铸出新剑来。”
说完又打起精神,转而看向尹新舟:“这位同门如何称呼?以前在山里倒是从来没碰见过——而且对铸剑感兴趣的女修可是真少。”
“……我今年才入门,就住在这附近山上,一开始只是想四下走走,也没料想到这里是门派剑阁。”
尹新舟简单做了个自我介绍,对方听说她如此年岁还能被霞山派选中,再加上“身怀本命法宝”的噱头,表情几经变幻,最后只能啧啧称奇地感叹每个人的仙途都各有不同。
“要是早些来便更好了。”
他很是替尹新舟感到愤愤不平:“你老家那镇子可真对孩子不上心,明明有修仙的才能,怎得这般耽搁年月……毕竟学剑还是要从小学起,这样基本功才扎实。”
“……”
那倒也不必,尹新舟在心里腹诽,她目前大部分努力的源动力都是为了不用练剑。
蒋钧行显然也回想起了她糟糕的剑路,眉毛略微一挑,只是并未当场戳穿,在一旁安静旁听。他们的周围堆放着各种规格的剑模,尹新舟的食指尖划过其中一个,好奇道:“若是这次铸剑大成,门内弟子接下来就该换用新的佩剑?”
“得要我师父首肯才行。”
修士名叫岑守溪,互相一打听才知道他竟和教算学的岑老先生有些一表三千里的亲缘关系,如今拜在这里学铸剑,已有了许多年头:“若是得了首肯,这次的配方就将作为一种改良过的铸剑法记录在《霞山剑名录》当中,这一批武器也将被称为霞山派第三十二批制式兵器。”
“那要如何才算合格?”
尹新舟又问。
“自然要看蒋前辈的试剑结果。”
他回答:“铸剑的材料配比,炉内温度,锻打方式和淬炼进去的灵材,每一种都有可能会导致铸出来的剑发生变化,而具体要测定这种变化是好是坏,自然须由霞山九式练得最好的人来判断。”
被明着恭维了的蒋钧行并无太大反应,重新握起那几把剑当中的其中一柄,说是相较于之前的那套,这次的重量有些轻了。岑守溪听完更加沮丧,他说这一次的重量被他特意调整过,还以为这会是个亮眼的设计。
“霞山剑经过几代调整,原本就难以挑出毛病,想要推陈出新自然不容易。”
蒋钧行宽慰他:“也不必急于一时。”
“但我以铸剑之法入道!若是再无寸进,想必修为也——”
岑守溪的表情明显有些急切,一时口不择言,说到这里又紧急刹住,非常紧张地觊了一眼蒋钧行的脸色:论属整个霞山派,修为止步不前且最出名的那一位正是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
“无妨,你着急也情有可原。”
蒋钧行脸上没什么多余的变化:“这段时间我都在门内,若是还有新剑要试,我在剑阁挂了传音铃,你自可来寻我。”
得了口头承诺之后,岑守溪明显长出了一口气,也总算多了点情绪来招待尹新舟这个看上去对铸剑有些兴趣的新人。他暂停了两个木人的工作,带着二人参观了剑阁的铸造室,此时无人催动灵力来加温,铸造室里一片冷清,靠墙的位置里斜放着一排大小各不相同的陶模,里面有着深深浅浅的凹槽,全部都是剑的形状。
“这是之前我师父做的剑模。”
岑守溪说:“我本想着要做个新的,可惜如今看来还是老模具经久耐用。”
“毕竟姜老前辈技艺卓绝。”
蒋钧行道,言下之意想要超越老前辈的得意之作并非易事。
来都来了,干脆看全一些。按照传统的铸剑流程,在模具当中铸造出来的剑胚还需要经历锻打和淬火的流程,其中锻打过程他们刚刚已经见过,淬火的技巧也是公开的秘密,就是使用洗剑池当中的寒潭水。
“这都是师父那辈就传下来的技巧,已经足够完善,我也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改良的方法。”
岑守溪抓了抓后脑勺:“后来我又想过在铸剑的配方上下功夫,多加了点洗炼过的丹核,可这种东西过犹不及,最终铸出来的效果还不如以往。”
再剩下能够调整的变量就是温度,但催动炉火需要浑厚的灵力,这都是经年累月的功夫,一时半会也改变不了多少;家入昂贵的天材地宝倒确实可以让武器变得更为锋锐,可这就违背了门派“制式兵器”的初衷——至少要让每个人都用得起。
“唉,不过着急也没办法,倒是新舟师妹最近要换新剑?我们这儿正好有一批新打出来的,正好可以趁机挑个合适的尺寸。”
岑守溪有些奇怪:“不过你才刚入门,怎得就要换新剑?”
“呃,因为一点意外?”
尹新舟看向蒋钧行。
“我借来用过,但不太趁手。”
蒋钧行补充了后半部分,当初他自己的剑意外碎裂,之后换上了尹新舟那把应急,原本打算回山门之后就找个机会还给她,结果没坚持两天就又碎了,只剩下了用来回炉的残片。
短短的一句话,岑守溪就猜到了最终结局:“……我明白了,那新舟师妹自便,放在这里的剑都可以随意挑选。”
仓库的剑架上搁着长长短短不同尺寸的铁剑,旁边挂了个小木牌,上书“霞山派第三十一批制式兵器”。和训练用的木剑相比,金属剑明显要更重一些,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分量,蒋钧行按照目测臂长挑了把长短合适的递给她,尹新舟接到手里之后整条手臂都跟着一沉,随后她怀着复杂的心情将这把剑又放了回去。
“还有没有更轻的?”
她委婉道:“这对我来说还是有些不便。”
“……”
于是岑守溪有意无意打量着她的手臂:“新舟师妹,练剑是苦功夫,可要勤耕不辍啊。”
知道了知道了,别念了别念了。
随后她试过了这里的兵器,大部分都不太趁手。按照一些朴素的物理法则,越是轻薄的剑就越容易被折断,强度、韧性和重量这三个需求很难同时被满足。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大爷大妈广场太极时用的表演剑就又轻又韧,可这种配剑几乎没有杀伤力;李婉和用的重剑杀伤效果惊人,但并非每个人都能胸口碎大石的魄力。
“你师父给你的课题内容具体是什么?”
尹新舟摸着下巴问:“要是赶巧的话,说不定我还能等到改良过后的第三十二批兵器。”
“说是只要在原有基础上有一点点进益就可以……”
岑守溪忽略掉“课题”这个描述,很苦恼地回答:“这可是门内延续多年的铸剑法子,即便是进步一点也很难啊。”
这些成品件造型都足够古朴大气,虽然是量产品,但用料配比和锻刀方式都已经有了相当成熟的技艺积累,尹新舟注视着这一架子的剑,忽然想起了一个在现代社会当中很常见的工艺方法。
而恰巧,这个方法在这里也有很大概率能够实现。
“——如果我能帮你完成这个任务,作为交换,你能单独为我打一把剑吗?”
第19章
岑守溪的第一反应是,她在吹牛。
他从小立志以铸剑之法入道,跟随姜老前辈修习多年,浑厚的灵力引火能够形成足以熔融钢铁的高温,这是多年如一日的修炼所打下的牢固根基,绝不可能被一个刚刚入山门的天枢境所轻易突破。
可面前这位女修的表情却平静且从容,丝毫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话。
“你打算怎么做?”
他不禁追问:“你从何学来仙门的铸剑法?”
“并非仙门技法,只不过是凡间的手艺。”
尹新舟诚恳回答:“我大概有七八成把握,未必能一口气就做到完美,到时候兴许还要借助岑师兄的经验,通力合作才能将这个方法完善起来。”
凡间手艺?岑守溪和从刚刚开始就一直默不作声的蒋钧行都在心里暗暗吃了一惊,他们很少主动去了解凡间事,对于山门外的兴衰变迁,大多数修士投注的关注都非常有限。
兴许在他们注视不到的地方,凡间真的催生出了什么精良的铸剑技艺?岑守溪态度将信将疑,但毕竟就算答应了对方自己也不吃亏,于是没怎么犹豫就先应了下来:“若是真如新舟师妹所说,那我就算寻遍了能找到的好材料,也会为师妹倾尽全力打一把好剑。”
“……也不必这般奢侈,我的剑法如何自己心中有数,别糟蹋了好东西。”
尹新舟连连摆手,和对方礼貌推让一回合:“做个轻巧一些我能用方便的就好。”
那是自然,岑守溪拍着胸口保证,若真能成事,自然全听师妹吩咐。
之后,尹新舟要求再去仔细看一看库房里储存的铸剑材料。这些储备物资多是从凡间各处运来,种类丰富繁多,从各色铁矿石到精碳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些硅酸盐和闪锌矿之类的材料。
她在其中翻找了一通,因为种类过于繁多而迅速放弃,直接询问岑守溪道:“你这里有没有一种深红色的斜方晶宝石?或者泛黑却有结晶断面的硬脆矿石,这种矿石周围经常能发现橄榄石……”
“宝石有,矿石也有,但不知道是不是你所要的那种。”
她的描述实在有些笼统,岑守溪干脆从库房深处拖出了好几个大筐,里面装了些开采出来形形色色的矿石:“这些都是你说的黑色矿。”
尹新舟粗略翻了一下,从中挑选了两筐作为目标,打算接下来用排除法来一一测试,如果能够顺利获得铬铁矿的话,通过和硫酸的反应,就能够进一步制备出现代工艺表面镀铬的基础材料——铬酐。
简单来说,她为霞山剑所选定的全新工业路线就是,表面镀铬。
铬是一种具有极高硬度的材质,单独用来铸剑的话会因为材质过脆而不便使用,但倘若将其作为一种表面涂层,就能够极大提高武器的硬度、耐磨性和耐腐蚀性。在现代社会当中,表面镀铬已经是航空材料常见的表处手段,而这种精湛的“凡间技艺”如今还尚未起步。
想要实现金属表面镀铬,首先就要获取铬酐。
除去最基础的铬铁矿外,制备铬酐的另一个主要材料是硫酸,古称绿矾油,靠硫酸亚铁锻烧就能获取,属于炼丹领域的常见耗材,门派内甚至还有现成的——直到这时候尹新舟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霞山门内竟然还有炼丹的地方。
“霞山内也有丹修,只不过数量极少,炼丹并非是我门所长。”
岑守溪解释道:“门内也只会一些基础丹方,稍有复杂就得去外面采买,不过别的门派也没咱们这边铸剑精湛,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嘛。”
“无妨,只要能弄来绿矾油就行。”
尹新舟并不在乎这些细节:“之后还有许多步骤需要守溪师兄鼎力相助才行,这段时间估计要多有叨扰了。”
“当然没问题!”
虽然对尹新舟的实力仍有怀疑,但岑守溪并未表现出丝毫异样:“但凭新舟师妹指点。”
二人迅速敲定好了接下来的分工,蒋钧行站在一旁,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这就已经到了称呼“守溪师兄”的程度了吗?他忍不住想,他们明明才只见了第一面。
而他知道更多秘密,奇异的本命法宝,不知从何而来的推演技术,还有和自己一般飞不起来的纸鹤。
*
当夜,尹新舟干脆宿在了剑阁,近距离观摩学习霞山派的铸剑技巧。
岑守溪并没有藏私的意思,实在是因为,这铸剑一脉用的全是苦功夫,单凭眼睛看根本学不走什么。
先就说冶炼金属所需要的高温内火,这种温度需要引火诀催动,根据金属的不同状态来调整温度变化,整个过程全凭个人经验和灵力支持,修为越高就越是从容。其次还有锻剑的手艺,虽然大部分重复工作是由木人代劳,但作为铸剑师也需要在过程当中不断进行调整,力求将武器控制在最佳状态。
更别说之后的洗炼,淬火,打磨,开刃,每一个步骤都需要花费相当长的时间用于练习,其中天赋和耐性兼而有之,要不然这么多年来姜老先生也不至于只收了自己一个人做亲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