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能够带来切实的好处”确实是个能够打动仙门的说法,这象征着务实、坦诚以及……省事。
吃大锅饭的人多一个不多,他们两个人都被招进了霞山派的外门。
*
仙门就像是学校和企业的缝合怪。
曾经正在读大学并且有实习经验的尹新舟如此判断。
霞山从外部看来平平无奇,通过了仙门的结界之后才能发现内部别有洞天。无数建筑物以古树的脉络为支撑恒生在山崖之上,由栈道和山间吊桥相连,连绵成排蔚为壮观。
尹新舟他们领了门派内统一分发的玄袍,按照自己的臂长一人发一把木剑,像是小学生住校一样被送到了全新的住处。
没错,就是“小学生住校”。
外门弟子的年龄参差不齐,但大多都要从小开始接受教导,仙门除了传授剑法和作为修士的知识以外,还要肩负起通识教育的责任——认字,读书,术数,以及山下的种种规矩。
修行初成之后,便要接受仙门之外的委托出山斩除妖邪,行使各大仙门镇守一方的本分。修士们会在这种委托当中不断成长精进技艺,也能够藉由此换取一些增进修为的仙药和典籍。
学分制度和项目外包,尹新舟在心中想。
据说霞山派剑法修为大成时形成的剑气能够一剑斩开云霭,山中易起雾,天光从斩开的破口处照进山门,一剑霜天散夕霞,是为霞山。
这听上去无比美好,但却只是个和山中云雾一样虚无缥缈的愿景。
入门新人不论年龄都要从最基础的剑诀开始学起,尹新舟握住手中的木剑,再一次发自内心地感受到了工科生强行改学体育的痛苦。
尤其是周围还有一大群小学生作为陪衬,这种痛苦就超级加倍。
……既然都已经穿到了这个世界里,为什么还要保留大学生的身体素质呢。
负责教授霞山剑诀的是个内门弟子,名叫蒋钧行,和自己表面看上去年龄相近,据说是从三五岁时就被送到霞山修行,如今剑路已经相当纯熟。他的腰间挂着配剑,但平日里却只用木剑来和他们练习,尹新舟猜想这大概是为了防止误伤新人。
此时此刻,这位内门师兄就正站在尹新舟的旁边,看着她挥剑的姿势陷入沉思。
“……我的动作有哪里不对吗?”
“……”
说实话哪里都不太对。
但是作为一个合格师兄话肯定不能这么说,于是蒋钧行委道:“你还是要多练练基本功,手腕平直,身法稳当之后方可进行下一步……切莫因为年龄的缘故贪急冒进。”
尹新舟:“……”
明白了,就是在拐弯抹角地说我菜。
她的大学生体育考试成绩其实还算不错,八百米水准在中等偏上的区间,可惜这点根基在修士眼中完全不够看。
“像是这样。”
对方的食指和中指抬了一下她的手腕,将整条手臂托高了一点点:“我听说了水镜的事,倘若入道的契机是妖兽,最好还是先有面对妖兽时的自保能力。”
“在斩杀妖兽的绝境当中求得突破”,这是大多数人比较美好的猜测。而如果是能够驱兽或者更复杂的情况,那就要重新考虑修魔的风险。蒋钧行垂着眼睛,没将这点师门内部的推断说出来——如果一个人入门第一周就被怀疑将来可能会修魔,很容易导致道心不稳。
水占术从未不准过,但解读很困难,往往需要契机和灵感。
“稍微休息一下吧。”
他看着已经练得七扭八歪的众人,忍不住在心里叹气:“下午还有别的功课。”
练剑的小萝卜头们顿时发出哀叹——对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来说,体育课的有趣程度远比文化课高多了。
相反,这部分内容对尹新舟来说是一日当中难得的休息。
文字方面的内容在熟练了繁简体字转换之后就不再成问题,至于算学,尹新舟在一日之内连跳几级,就连负责授课的老师都对她感到惊叹。
“才思敏捷,推演熟练,像是早就有了师门传承。”
花白胡子的岑老先生惊异道:“以前有人教过你?”
“我从识字开始学到现在,也有十几年功夫了。”
尹新舟撑着下巴,半开玩笑般回答:“不如您给我出几道题,要是全能答对,就允了我少上这几节课,存点时间去练别的——”
她指了指自己的木头佩剑,坦然道:“笨鸟就该多飞一飞。”
老先生略一思索就同意了她的请求。仙路坎坷,每个人的时间都很宝贵,外门弟子除了修行以外还要完成许多门派分配的任务,与其在这里蹉跎时间,倒不如将好钢都用在刀刃上。
但这般骄傲自满还是不得,他决心好好出几道难题,端正一下她对算学一道的态度。
“算学可是炼器一道的根基!唯有打好基础,在这一脉当中才能有长足进展——”
“炼器?”
尹新舟一愣:“铸剑之类的?”
“别听他的,岑先生老糊涂了,和相熟的每个人都要说几遍这番话。”
周围有大胆的学生用胳膊肘捣了捣她:“他修为这么多年没长进,一直停在天权境,修炼受挫却扎在这些杂学里,也是掌门先生心软,念他上了年纪,只给他安排教导弟子的工作。”
尹新舟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连跳几级之后的她总算不至于再忍受和小学生同堂授课的尴尬,如今小学生换成了年轻修士,每个人的修为都长她一大截,确也多了年轻气盛和张口就来的毛病。
他们当中的大部分已经有了几次下山历练的经历,面对低等级的妖兽也能独立处理,难得有人可以炫耀,趁着授课间隙向尹新舟讲述了不少山外之事。
比如优秀的炼器师很罕见,无论放在哪家门派当中都得像是真仙一样被供起来;又比如哪个仙门长老多年寻求突破而不得,试图炼制辅助自己冲击更高境界的丹药,炼药成没成暂且不论,剩下的副产物制成了能够生发乌发的药膏,已经成为了他们那一脉送礼炙手可热的佳品,销路还是不错。
尹新舟总觉得这种说法和自己过去常见的营销手段很是相近:“……这个是包装成小道消息的广告吧。”
互相分享八卦的修士弟子们大为震撼:还能这样?
早就已经“见识过大风大浪”的尹新舟从容道:“某仙门推出的上品灵丹,长老吃了都说好;某隐居药修炼药过程中突发意外,无意之中炼出焕颜丹,一夜之间年轻十岁……这不是张口就来?”
众人:……!!
他们看向对方的表情都发生了变化。
就在大家打算展开新一轮讨论的时候,岑先生咳嗽了一声,将一张试题纸放在尹新舟的面前。
她接过来,自信满满地提起笔,旋即一愣。
“怎么样?这才是入了算学的门,可别因为之前那点小小的成绩就骄傲——”
话音刚落一半,面前的女修就露出了怀念的表情,运笔如飞地开始推演。
尽管被繁体字和文言包裹,但文字之下的内核尹新舟格外熟悉。两年之前,她还在学校的自习室里和同学们一起绞尽脑汁,而现在她已经居于雾霭飘渺的霞山当中,修为未定,前途不明。
这是一道矩阵题。
第3章
霞山派对于年轻修士的文化水平要求不算特别严格。
众所周知,外门弟子算作是“霞山”这家大公司的基层员工,门派消耗心力将他们培养起来主要是为了获取为门派做事且能镇守一方的新鲜血液。
在这个首要目标之下,修士们最基础的要求是要能看得懂门派功法要诀,顺着前人们指下的道路踏实前进,更高一点的需求是能够算得清门派内部的贡献积累与兑换体系,倘若在经营方面有才能,也可以负责兜售一些丹药或符咒,虽不如直接外出猎杀妖兽那般直接,但也算得上是一种相对稳妥的积累途径。
至于更上一层呢?
很少有人会有更上一层的机会。
大多数人甚至连那道台阶都看不见。
山外有妖兽环伺,门派内部又有任务要完成,而在二者之外,几乎每一个修士的最优选择都是抓紧一切机会提升自身实力,在这条本就崎岖的仙路上向前多走几步。至于那些未能有机会踏进仙门的凡人,维持安全平稳的生活就要费尽心思,更是难有余力进一步钻研。
除了那些有师门传承或是因为天赋使然而专精阵法或炼器的修士之外,极少有人有精力或者机会能够窥见算学的深奥之处。
岑老先生只扫了一眼那道题,就知她胸中定然有沟壑,不禁愕然:“在来霞山之前,你师承何人?”
“许多人。”
尹新舟回答:“分别教过我一些算学,格物,度量,百工……只不过都是些凡间学问。”
于是岑老先生更惊讶了:“和仙门有关的内容一概不知?”
“一概不知。”
尹新舟回答。
这可就奇了,岑老先生想,能花十几年的时间去修习这些杂学,在此期间既不入仙门又不为生计所苦,这手笔听上去比不少修仙世家还要大。
教育本身就是稀缺资源,而投入就意味着要得到收获,“不为任何目的的纯粹学习”是比步步登仙还要罕见的奢侈行为……而究竟是怎样的目的,才会有隐世大家花十几年的时间去教育一个甚至还未入仙门的姑娘?
对此,尹新舟诚恳表示,她确实不太方便解释。
多年锤炼出来的数理知识与应试技巧显然与这个充斥着妖兽和仙人的世界无关,而如今这些知识在投入使用之前就彻底变成了屠龙技,换了天地的尹新舟也只能两手一摊接受现实。
“那我便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岑先生说:“不过我可以给你开张条子,有空的时候多去藏书阁看一看,学好算学才能学好炼器和布阵,像你这般根基牢靠,年龄又……”
他说了一半卡壳了,读大学的年龄才开始仙途入门,得亏是霞山派收人不吝出身,近几年来又确实缺人手,不然的话很容易会因为超龄而被拒之门外。
“我会尽可能多去藏书阁看看。”
尹新舟从善如流地点头:“多谢先生引荐。”
*
外练剑法,内修丹田。
霞山派的剑法一共九式,而内修的功法只有一套,由简入深贯穿始终。
除去所有人集体练剑和上课的时间以外,剩下的时段里,外门的弟子们需要自行揣摩这本所有人人手一本的内功——据说吐纳灵气和悟道需要每个人不同的契机和灵感,而这些玄之又玄的内容显然不是所有人集中在一个教室里上大课能获得的。
简而言之,需要自学。
按照已入门者的经验之谈,自学的进度取决于一个人的悟性和天资,天赋使然强求不来;而提升境界的契机则需探赜索隐,运气不好的话说不定多年来都难以突破。
尹新舟抱着人手一册的功法连看了好几个晚上,摆出了复习期末考的态度,恨不得从字缝里看出字来,可惜无论是打坐还是调息都欠缺技巧。霞山地貌奇峻,外门弟子的住所不远处就是高台巉岩,尹新舟特地挑了个没人的地方对月打坐吐纳,结果因为过于规矩的生物钟半途睡着,早晨醒来的时候连打好几个喷嚏。
……居然冻感冒了。
晕晕乎乎地赶去练剑,“修仙版广播体操”的效果甚至还不如昨日,蒋均行站在旁边钳口不言,但这人显然不擅控制表情,满脸都写着“怎会如此”。
看他一脸欲言又止,尹新舟干脆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就直说。”
“你要是身体抱恙可以请假,不够专注的练习不如不练。”
蒋均行观察了一下对方额角渗出的一层汗,语气又软化了一点:“外门的任务压力很大?”
“……”
其实她根本还没开始接触任务,如果将这一世比作RPG游戏的话,她甚至还没走出新手指导……尹新舟不好意思道:“就当锻炼身体。”
于是她溜到队伍末尾,跟着面前众多小萝卜头继续一招一式。霞山九式的教学方法也很传统,先填鸭记住动作再在实战中应用,年轻弟子们很快被分成两组,一人拿着一把短柄木剑互相见招拆招。
玄袍修士像是监考老师一样梭巡在队列当中,偶尔会动手指点,纠正他们的剑路。
中途休息的时候,尹新舟的周围凑了一圈的未成年,大多数人都是听说了算学课上的震撼场面之后来问问题,一来二去,她也和其中的不少人混了个面熟。
如今她在算学上已经连跳数级,对于这群年轻修士究竟在学什么程度的内容不甚了解,等拿到作业簿逐一观看以后,面对着过于熟悉的内容,尹新舟不禁陷入沉思。
“为什么我们要数笼子里有多少只鸡和兔子啊!”
有个叫窦句章的少年揉着头发抱怨:“而且要一边往水池里倒水一边放水,干这种事的人简直是天字第一号大傻帽。”
“……”
她忽略掉这点有很强即视感的发言,直接开始讲题:“我们假设所有的动物都先抬起一只脚,然后再抬起一只脚,这样所有的鸡就都坐在地上了,还站着的就只剩下兔子……”
“怎么让动物都抬起一只脚?”
“那一定要驱兽的手段才行!”
“哎?我以后要当剑仙,可不会驱兽啊!”
“假设,她都说了是假设明白吗!”
有聪明的人开始争辩。
尹新舟费了些力气才和他们掰扯清楚鸡兔同笼,大家又在嚷嚷着倒水放水的人一定不对劲,就在这时,蒋均行突然出现在一个少年背后,从身后抽走了他手中的试题纸。
学生们的交流突然被老师介入,众人不禁纷纷回头看他的表情。
“霞山附近的连云村最近要重修法阵。”
蒋钧行用木剑在地上点了一个点:“法阵运转每七天需要两块中品灵石,维护大阵的修士每半年走访村子一次,留下一斛上品灵石,试问在三年之后,这个村子的阵眼当中理当剩下多少灵石?”
“上品灵石和中品灵石的兑换率是……”
有好几个反应快的人已经开始掐指计算:“半年一共有六个月,一斛灵石的颗数大概是——”
算了一半,窦句章反应过来:“法阵就是那个不断进水出水的水池!”
“而那些维护法阵的修士,就是一边给水池里倒水一边放水的傻帽……”
有个孩子讷讷说出后半句,很快被身旁的友人照着后脑勺敲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才连连道歉。
休息时间转瞬即逝,第二轮训练的时候,蒋钧行还没待几分钟就被人叫走,尹新舟竖起耳朵多听了几句,只捕捉到只言片语——据说是有哪里的妖兽亟待处理,需要霞山派紧急派遣一个有经验的修士前往解决。
从尹新舟的角度,只能看见那人头戴玉冠,而玉冠上又镶嵌绯石,背后望过去一片闪闪发亮的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