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她听见身边人胸腔里漫出一声闷笑。
“那我是不是得谢谢你?”
林觅说:“不用,客气了。”
邬北把着方向盘,左转驶入迎喜路。
可通行机动车道的车流仍在涌动,侧边的光线顺着他的手背滑到肩膀,流连一阵,消失于车内空间。
林觅向身旁敛眼。
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骨节分明,冷感,青色筋脉延伸其上。皮囊下是极具张力的鼓动。
只一瞬,她收眸转向窗外。
林府坐落于远离闹市的北城郊区内,过了迎喜路,街边来往的车流逐渐减少,四周变为山景和绿色,灯光不比市区张扬,惬意又柔和。
邬北看上去心情不错,难得主动向她解释:“曹岁那人一向不怎么喜欢我,她找你一方面是想让你接下宣传片的活儿,另一方面是不想和我见面,邀请我合作又是学生会主席交代给她的任务,她非做不可。”
林觅默了两秒说:“曹学姐也可以找中间人把你微信推过去吧。”
邬北:“我把所有添加方式都关了。”
意思是加他微信只能面对面,推名片搜微信号都不行,一切说通了。
林觅轻哦了声,没就这事继续说下去,此刻的心情也不允许她想别的事。
奶奶的主治医师是国内名望前三的心内科主任,记得微创手术做完后那天,他表示老太太的病情控制很客观,只要作息规律按时服药,心脏不会出现大的危险。
可这次病危通知来得突然,饶是她心态再好,也很难一下接受这个事实。
林觅头朝窗外,竭力控制住睫毛的颤抖。
她不想在别人面前失态。
默契的,谁都没有再说话。
车内安静得针落可闻。
直到车载音箱响起一道急促的微信铃声,女孩小脸上才恢复一些生气。
看到中控台屏幕显示备注是“吴俊 经济系 1x届”。
邬北漫不经心地扫了眼,说是他室友,接通了。
他性子似乎不会避讳这事,也可能懒得避,有一搭没一搭和室友说着专业里的事情。
就在林觅以为这段对话即将结束的时候,对面凭空挤进来一道甜腻的女声。
“阿北,你在干嘛呀?一下午都没找我聊天,我去体育馆找你也没看见人,好想你呀。”
林觅:“……”
原来前面聊的只是道开胃小菜。
她屏住呼吸。
邬北大概也没想到会出现陈栀夕的声音,掀起眼皮看了中控台几秒,然后他笑了下:“我在送人。”
陈栀夕:“你开车了?”
邬北嗯了声。
对面停顿了整整十秒,传来的女声晦涩:“那……是我们学校的人吗?我认不认识?”
林觅明明什么也没做,心里却有股莫名的心虚感。
她侧眼望过去,男生眸子微眯着,像是在思索嘴里吐出什么词,能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显得正当。
林觅自认不了解邬北,也不敢赌。
以前参加播音艺考培训时,她的声色好戏感足,经常被配音课的老师夸赞有天赋。
林觅赶在男生出声前,掐嗓说出一串地道的泞京方言。
“女娃你好你好,我是北子他嫂。”
前方明明是平坦道路,林觅却感觉脚底腾空打了滑,上半身踉跄地往前倾。
她快速稳住声音:“他爸让她接我去老家嘞,嫂子听说了,你们在搞对象,年轻人就是好撒。”
陈栀夕听见熟悉的方言,瞬间放了一万个心:“啊原来是阿北的嫂子,没事没事,我就是问候一下他。”
那边吴俊的声音听着有些小:“我都说了,北哥和你谈得好好的,早收心了。我帮也帮了,你先回去吧,在男生寝室待着不太好。”
陈栀夕哦了声,之后没再听见她的动静。
吧嗒一声门关上,吴俊拿回手机说:“别怪我啊北哥,你的小女朋友来了不放过我,她就——”
邬北把通话切了。
郊外灯光透过窗沿,在他眼下打落两扇睫毛阴影,乍看仿若一宿未眠的青黑眼圈。
纵脱,诡秘。
车继续开了十来分钟,停在一条林间小道上。
邬北推开车门下了车,站在街头从烟盒抖出一根烟来,瘾貌似是突然起来的。
不过他本身也不是什么省身克己的人。
打火机的火焰在脸上跳了瞬。
他顺势拿出唇缝,微眯眼,凝望着车里抿唇瞧他的女孩。
烟雾缭绕在口唇边,久久才散到空中。
林觅隔着层玻璃嗅到了蓬勃又绝望的烟草味儿。
这模样可不太对头。
她蹙起双眉,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这人看着也像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人。
邬北脚底踩灭火星子。
掌心搭在车檐,昂首望天,表情像是极力在克制着某种情绪。
林觅抿了抿唇,越细想心跳越乱。她眼睁睁看着男生手握拳放在嘴前,缓缓驼身。
过了两秒。
“噗哈”的一声自唇缝溢出,邬北肩膀笑得颤抖,高低震个不停。
她愣住了。
小道上有几个结伴夜跑的中年人,起初没什么人注意到这边,顶不住他模样出众笑声绵长,小跑过去时齐刷刷望过去,表情跟着乐了起来。
“年轻人就是要心态好,叔叔向你学习!”十米开外的大叔边跑着,不忘笑呵呵回头敬了个招呼礼。
“谢谢叔——”
邬北手拢在唇边喊回去,嗓门扯得老大。
他那样子分明不怎么斯文,林觅的感知却忽然混沌了一下。
这事真的捅到了邬北的笑穴,但他这人情绪收拾得也快,笑够了,坐上驾驶位继续开车。
这块距离林府只有十分钟车程,他心情不错地说:“小同学,你还挺会随机应变。”
林觅回答谢谢。
邬北想起女孩顶着一张乖巧白净的小脸,说出的话却是世俗又地道,又笑了一声。
开口的调子吊儿郎当:“我都要以为今天载着的人是我嫂子了。”
林觅语气很淡:“我没你这个小叔子。”
这话有些呛的成分在,邬北像是听着什么惊奇事,唇角轻扯,拖腔带调嘶了一声。
过会儿他勾唇说:“放心,你占不到这个便宜。”
林觅平时不会这样。
她承认此时自己情绪不太稳定,没有开玩笑的心思,但也不应该对专门过来充当司机的学长撒气。
林觅瞧了邬北那边一眼。
他面色如常,应该没往心里去。
四合院建在竹林的小山丘上,十分钟后,车辆沿着蜿蜒的青石路往上开,停在正房大院。
听见邬北说到了,林觅开门下车。
入目是甬路相衔的石板院落,绿柳周垂,佳木茏葱。大门正中是大师笔下的“春风入襟怀”老楠木匾额,为府内平增静雅之韵。
林觅觉得过意不去,走到驾驶座那侧的边窗,对着降下玻璃的邬北说:“学长,我给你转点过路费吧,一路太麻烦你了。”
“你说认真的?”邬北眯眼瞧她,“过路费?”
林觅点头。
邬北瞥了眼四合院牌匾上的字,又偏眸看回林觅,舌尖抵住后牙。
发哂:“真把老子当司机了?”
第8章 第六次失控
这一瞬间。
他让林觅有了种“自己能说自己是司机却不允许别人把当他司机”的上纲上线感。
林觅稍微措了下辞:“你太敏感了。”
“我会和林老太太打声招呼。”
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被轻飘飘弹开,邬北气极,反而冷笑了声:“你也先别急着赶司、机走。”
林觅:“你不用一直强调司机的身份,学长,我真没这样想,也不会物化你。”
言外之意是,你自个儿可以不把自个儿当回事,但是请不要见缝插针挑别人话里的刺,听着很累。
邬北没接话,清越冷感的五官上仍是看不出什么情绪,唯有那双漆黑的瞳里,徐徐蔓开沉冽的纹路。
过会儿他落回视线,拔出孔里的钥匙,开车门下来。
林觅恰好站在门侧,随着他的动作,她下意识往后退了退,花影降到脚尖的青石板地面上。
正院里有一片种植花草的区域,回头望见身后的一棵瘦树,枝头上挂着淡红色的夹竹桃骨朵。
这花带有微弱的毒性,林觅想要远离,面前屹立的男性轮廓却占据了全部出口。
林觅心系老太太的事,此时看他的眼神已经迸出部分不耐。
邬北耸着眼皮平静回望。
两人像是无声对峙着。
缄默少顷,他轻勾了下唇,侧身让出一条通道:“请。”
林觅生硬地回了句谢谢,抬眼望见管事的翁叔从侧门出来。
看到来者是多年未见的林小姐,翁叔怔愣须臾,面上转为抑制不住的喜悦。
杵着拐杖颤颤巍巍走近:“翁叔好些时候未见你了,已经出落得这么漂亮了啊。”
林觅连忙过去扶住老人的手臂:“您小心些身体。”
“害不用担心,老爷子我身子骨硬朗得很。”
林觅没忘记此行目的:“奶奶那边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通知病危了?”
翁叔貌似噎了下,而后安抚般拍拍她手:“老太太在主厅,姑娘亲自去看看吧。”
林觅颔首,正厅在二进院西侧,她凭着记忆在宅院走廊里快速穿行。经过一方曲水环绕的池塘,走上台阶,推门就是正厅。
从接到林父电话起,一切细密如针的东西在她太阳穴不停回旋。
这一切来得毫无理由,甚至想不出问题出在哪。
林觅忧心忡忡地推开门。
等她看清厅内的景象,双脚间转移的重心突然滞涩。
老太太正从容地坐在桌后沏茶,她今日身着墨黑钉珠绣制旗袍,肩上搭了一条松绿色的丝帛,舒展的眉眼间蕴着岁月不败美人的韵味。
若说这幅图像是优雅风华,当林觅注意到坐在老太太对面相谈正欢的邬北时,整个人都变得不太淡定。
记得刚才还看见他在正院,一溜烟的工夫就到这儿了……
这人是巴里艾伦吗?
再看老太太虽脸上布满皱纹,两眼却炯炯有神,面富光泽。
怎么也说不上是一名垂危的病患。
老太太看见来人,轻抬起手招呼:“觅觅来了哟,快过来,让奶奶瞧瞧你。”
看到奶奶安然无恙,不论林觅有多少疑惑困在脑海中,紧提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她朝桌台走去:“奶奶,您感觉身体还好吗?”
老太太故作嗔怒:“非得等我病危,你们才想着来看我?”
林觅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几年我一直都想来看望您。”
只是林府地段偏寂,离城区远,鲜少有司机愿意载人过来。即便愿意,导航上的目的地区域开放,司机难以从这斗折蛇行的小径里找到正确出路。
她试过几次就放弃了,平时都是用电话联系。
老太太也没作过多为难,卷长眼尾笑了笑:“那是我唬靖书的,我要再不见着我孙女,一毕业你就进靖书给你安排的事业单位了,心里肯定一万个不愿意。”
林觅没说对,也没说不对。
其实一段时间里,她自己对未来的方向也是糊的。但隐约觉得,如果永远担任乖乖女角色,她一定会后悔当初的选择。
人总是不停忧虑没有发生的事情。
她低眼望向坐在禅椅上观戏的邬北。
男生手指把玩着弧腹的马蹄杯口沿,指盖上的月牙泛着湿意。他和她对上视线后,无声笑了下。
老太太将泡好的茶汤倒入公道杯,均匀液体,茶汤分成三份。
见状,林觅坐在两人对角的一座,接过新茶。
老太太问邬北:“牧生身体还好吧?”
邬北:“得了糖尿病,别的地方都没大问题。”
“那就好那就好,你这孩子也是可怜,桂芳还在世的时候经常找我下棋唠嗑,一晃三年过去了。”
邬北平静说:“我母亲临终前没有什么痛苦,足够了。”
老太太叹息一声,似在惋惜黑发人脆弱的生命力。
林觅瞳色微讶。
牧生叔和她爸十年前一起入伍参过军,军队里时两人关系就好,退役后两家依旧有联系。
记忆中她应当是见过几次牧生叔的妻子,长得标志,说话跟吴侬软语似的,没想到竟已不在人世了。
此前她知道牧生夫妇有一子,听林父说过这个哥哥人特别聪明,跳过高考保送进泞大,让她向哥哥学习。
林觅瞥了邬北一眼。
他整个人极为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两腿大咧咧敞着,靠她这边的膝盖抵在桌角,看不出点正形。
学习这位哥哥的坐相么。
林觅垂下了眸,继续端着茶杯小品。
桌前茶空。
仿若觉察到林觅的想法,邬北抬眼,定定看了两秒她,话却是对老太太说的:“老夫人沏的茶清口难忘,我就不打扰二位了。”
老太太笑:“过会儿靖书要来,劳烦你先把觅觅送回学校了,有些话我还要和她爸单独谈谈。”
“放心。”
身后是门合上的声音,林觅倾身问:“是爸出了什么事吗?”
老太太缓缓阖眼,叹了一口长气。
过了许久,她睁开双目,视线落在身前的杯盏上:“你爸那头捅了大篓子,他只能找我。”
林觅皱眉:“和邬北这次过来也有关系?”
这孩子不是一般的聪明,老太太口风紧,不主动说谁也没法撬开她的嘴。
她杵起身,走到侧室的黑胡桃衣柜前,从中找出一件折叠规整的绸缎衣物,拿回到厅内。
林觅眉眼透着疑惑。
老太太说:“奶奶信奉林家女子温柔淑贤为长,以前为你准备的一般是素雅的苏派旗袍,这些年虽未见面,但奶奶一直默默在关注你的现状。”
林觅出身裁缝世家,祖先是宫廷里的匠官。
老太太育有二子,只是小叔年幼夭折,传人只剩林靖书一脉,偏偏长子心向从商,没有丝毫传承的觉悟,和家里闹了一番后去城区投资生意,逢年过节也不带妻女回家探亲。
说来可笑,林靖书不喜受人束缚,却要求女儿从事自己安排的工作。
双标一词被他呈现得极致。
林觅生得乖巧,性格低调,背后的韧劲却异于寻常人。
老太太意识到,若这辈子以温柔淑贤和循规蹈矩要求孙女,那才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