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在她面前装正人君子,就真干净了么?”
萧鸿越针锋相对,拽紧他的衣领,眼底恨意更甚:“也不数数你手上多少条人命,别忘了,当初她也是因为你而死!”
说完,便气得一拳打在他脸上。
仪潜踉跄后退数步,扶着墙才堪堪停住,一瘸一拐,姿态狼狈。
萧鸿越愣了一下,伸手欲扶,却又迟疑着收回了手,冷面扭过头去。
仪潜站在那里时,旁人看不出他腿脚的毛病,因为平日会尽量遮掩。
但只要稍加注意,便会看到他走路落脚时的些许差异。
那是五年前萧鸿越重刑逼问他叶岚的下落时,不慎留下的伤残。
仪潜的嘴角渗出一丝血液,无力反驳萧鸿越的话。
因为他说的,是事实。这么多年来无数次梦魇,仪潜都在后悔带叶岚出宫。
因为他自以为部署周密,却不想棋差一招,害死她。
仪潜笑得惨然,他觉得自己瘸了一条腿,也是报应,一条腿换一条命,真是便宜他了。
不过,幸而上天怜悯,又给了他赎罪的机会,让叶岚再次活生生出现在眼前,虽然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原本想着这样更好,一切可以从头再来,可当叶岚说出想要见一见萧鸿越时候,他心中大起大落。
原来,就算是失去了记忆,她还是对他有不一样的反应,这令他嫉妒。
北风卷地,带起凉意,二人各怀心思,沉默无言。
良久,萧鸿越开口。
“朕要让叶岚恢复记忆,带她回大梁,你帮朕。”
仪潜也想带叶岚回家,但对于恢复记忆……
他摇摇头:“我并不认为她想记起过去。”
萧鸿越驳:“我觉得她有知道一切的权利。”
“你现在倒是尊重她了?”
仪潜难得会用如此嘲讽的语气,萧鸿越愣了一愣,知道对方在点自己,过去对叶岚的强迫。
他承认:“以前是我不对。”
仪潜冷哼,提醒他:“叶岚想起一切,也会想起你那些所作所为,到时候她可能还是会离开你。”
萧鸿越顿了顿,道:“她也会想起我们经历的点点滴滴,会记起对我的爱。”
“她对你若是有爱,就不会逃离了。”
“由爱则生恨,她爱我所以才会恨我。”萧鸿越的话掷地有声,“对你,她就没有这种感情。”
这句话刺痛了仪潜的嫉妒,他回击:“那你还真是过度自信。”
“你不帮就算了,我自己也能帮她找回记忆,让她重新爱上我。”
萧鸿越志在必得,他与仪潜最大的不同,他会主动出击,他没有身份的自卑。
“你做你做的,我做我的。”仪潜与他划清界限,要以自己的方法守护叶岚。
凉风习习,衣袂翻飞,两个身影渐次消失于城楼阴影处,天边的黑夜随即漫延上来。
叶岚松解了发髻,不着粉黛,齐腰长的乌发顺着洁白的中衣倾泻披散,整个人柔软自如。
她睡不着,脑海里很乱,便趴到窗台前吹吹风。
天空中的皎月泛着朦胧的光晕,不远处的丛丛黄榆,枝桠斜飞出光怪陆离的影子。
还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墨蓝色的外袍与黑夜几乎融为一体。
萧鸿越站在树下,静静地望着她的方向,不知道站了多久。
视线交汇的一瞬,他如霜剑般凌厉的眉眼柔和下来,嘴角上扬。
“夜寒露重,小心别着凉了。”
他的嗓音磁性,如同琴弦拨动,难得没有强烈的情绪。
“你呆多久了?”叶岚手指抠着木制台沿,莫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没多久,怎么不睡?”
“……睡不着。”
“有什么心事吗?”
萧鸿越站在树下不动,双瞳中满是柔情,低沉的声线就像是月夜湖水,温和平静。
叶岚突然发现,自己居然鬼使神差地跟他聊起天来。
没有一点初识的陌生感,就好像很久以前就发生过一样,熟悉且习惯。
白天也是这样,和他吵嘴信手拈来,甚至连肢体接触都自然而然。
意识到这一点,她心中如石子投水,泛起波澜。
“萧鸿越。”
“嗯?”
叶岚对上他的目光,声音因为紧张而绷紧了几分。
“可以告诉我,先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第76章
明月当空,圆润如璧。
萧鸿越靠在树下,与叶岚聊了一夜。
直到后面,她听困了,伏在窗台前睡着。
他轻手轻脚地跳上窗台,又轻手轻脚地落地殿内,一手扶住她的肩膀,一手撑住膝窝,小心翼翼地打横抱了起来。
女子的脑袋歪靠在男子的肩上,呼吸均匀而清浅,单薄的身躯几乎被圈在怀里。
萧鸿越把她轻轻放置在床榻上,替她脱去鞋子,盖好薄被。
他坐在床沿,抚过对方柔软松散的青丝,指尖轻触她的脸颊,温热,细腻。
只有手下的触感,才让他确信,对方真的活生生的在自己眼前,不是幻觉。
只有肢体接触,才能让他有安全感,叶岚回来了,他所爱之人又回到他的身边。
萧鸿越握住她微凉的手,用自己的掌心的热度为她暖着。
刚刚叶岚问先皇后是什么样的人时,他心脏突突乱跳,脑海中闪回无数画面。
“她纯善。虽然是将门贵女,却能体恤贫苦。”
“面对奸恶之徒,能是非分明,不会累及无辜。”
“她常劝朕仁政为君,是朕的少年之谊,结发之妻,身畔最信任的人。”
……
萧鸿越将他俩之间的一些过去娓娓道来,叶岚只是沉默地听着。
“……你把她说得这么完美,难道就没有什么缺点吗?”
眼前的女子撑着下巴,打了个哈欠,支棱着精神,听他讲话。
她的反应就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般,并没有意识到他说的就是她。
萧鸿越虽然有些失落,但嘴角却因她困倦的可爱模样而忍不住上扬。
“她在我心中自然是完美的,但如果说缺点,也是有。比如有时候脾气冲,有时候不解风情,总是不能理解我的心意。”
“……你脾气更冲吧,她肯定不如你。”叶岚毫不留情地吐槽他。
萧鸿越见她没发现自己话里的心意,无奈笑道:“是。她就算生气了,也总是很快消气,跟我从来没有隔夜仇,所以也算不上什么缺点,还是我脾气更差。”
“你这种臭脾气,也不知道后宫的妃嫔们怎么受得了,当皇帝就是好啊,没人敢惹你。”叶岚偷瞧他一眼,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
“朕没有后宫妃嫔。”萧鸿越挠了挠脸,有些尴尬。
叶岚讶异:“真的假的?我不信。”
“真的,我只有……一位妻子。”
萧鸿越望着对方惊讶的目光,把“你”字咽下去,耳朵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
叶岚的表情顿时变得奇怪,清了清嗓子道:“咳,看来你……还挺痴情。”
说完这句话,两个人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沉默,气氛也暧昧了几分。
“那个,上次你还没回答,我……额,皇后为什么会坠崖?”
这个问题问出来,萧鸿越原本微笑的表情僵硬了一瞬。
“如果不想说的话,就当我没问。”
“不……”萧鸿越紧张地攥紧双手,避开对方的目光,声音迟缓道:“只要你问,只要你想知道……我都会告诉你。”
他就像是个讲述过去故事的老人一般,把所有的记忆细细收藏,再一点点倒出来,展现在叶岚的面前。
萧鸿越也没想到,这些记忆在他的脑海里如此清晰,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
他讲的过程中,一直沉浸在回忆里,身畔的人时而问几个问题,时而一言不发。
叶岚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是平静的,就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
当然,对于失去记忆的她来说,本就是陌生的故事。萧鸿越如此想着。
等他讲完最后一个字时,眼前的女子早已抵挡不住困意而睡去,也不知道她听了多少。
窗外月明星稀,只有不知名的鸟叫声,萧鸿越悄声关上了门窗,转身离去。
听到脚步声消失后,叶岚睁开了眼睛。
她起身,低头看向枕头旁边,刚刚萧鸿越似乎把什么东西放在了这里。
只见是样兵器,一把不足小臂长的匕首,她拿起来细细打量。
似乎是旧物,刀鞘有几道陈旧的小划痕,表面的金属纹路像是因为长年累月的擦拭,磨的发亮。
上面镶嵌着几颗宝石,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叶岚握住刀柄,发现需要用些许力气才能拔出。
一声短促地“嚓”,玄铁铸就的刀身光亮如新,她发现靠近刀柄的位置刻着墨色的字迹。
是个“岚”字,像是手工雕刻的,边缘粗糙而凌乱。
看到这个字,叶岚的眼睛感觉被刺了一下,脑海里出现了一些模糊的记忆。
她把匕首收回刀鞘,抬头捂住额角轻揉,感觉神经突突直跳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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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宵熬夜的后果就是,叶岚第二天睡到中午才起。
当她光脚踩地板,顶着两个黑眼圈,走到门口,准备开门通个风清醒清醒时,直接被人敲了下脑壳。
“啊呜,谁打我?”叶岚捂住额头,不明所以。
“额,不,不好意思……”
仪潜的手僵在半空,愣怔地望着她。
他一早起来求见仇池君王,想着顺路看看叶岚,结果在前殿等了两个时辰都没等到人。
“你直接去找她不就得了?”
格尔其娜坐在王座之上,一边翻着手中的军报,一边啃着水果,囫囵道:“就服你这脾气,真能沉得住气!我说萧鸿越当年怎么抱得美人归的,你再不主动点,这次还得输!”
“……我,我没有那个意思。”仪潜脸色微红。
“你当本王瞎的啊?你看她那眼神,恨不得把命都给她。”
格尔其娜见他这副情窦初开的腼腆样,嘴角抽搐:“不过,本王倒是蛮支持叶岚把你俩都收了,反正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你这模样给她当个男宠不是问题。本王后宫就有好几个你这样的,就是你们大梁人接受不了……哎?你怎么走了?还不爱听么……喂……”
仪潜受不了君王这种豪放的说话方式,起身出了前殿。
他本就不是萧鸿越那种性格,强取豪夺,反复无常,很少顾及他人感受。
再说了,他也不敢那样做。
仪潜按住自己的腹部,那里的红梅刺青,永远提醒着他的过往。
他不敢觊觎叶岚,更不敢肖想与她有什么,他能做的只有默默地保护她。
或者,直到有一天,她愿意对自己垂怜。
仪潜踱步来到叶岚居住的殿前,踌躇良久,才打算叩响房门。
结果,正好开门出来的她,直接被敲了下脑袋。
“仪潜?你怎么来啦?”
叶岚揉着脑门,心想这人看着弱不禁风的,手劲儿还挺大。
仪潜望着眼前人的模样,目光触及对方露在外面的玉足,喉结动了动,连忙背过身去。
“……你,你穿好衣服再出来吧,别着凉了。”
他的声音有点羞涩还有点抖,叶岚莫名其妙。
她低头看看自己,中衣完整,衣服裤子都好好地穿在身上,哪里没穿好衣服了?
“我这不是穿好了衣服么?”
叶岚有点没反应过来,说完这句话才突然意识到,搁这儿好像中衣算睡衣来着,不能直接穿着见外男……
仪潜耳朵红透,脖子也红了,他吞吞吐吐道:“你,你收拾好后,我再找你。”
说完,他落荒而逃,还差点被绊倒。
叶岚挠了挠头,一脸莫名,这人不是自己的弟弟么?怎么还这么害羞?
经过昨夜,听过那些故事,叶岚对这些人没有了一开始的抵触感,愈发适应与他们相处。
她穿戴打扮好出来,见到仪潜独自站在回廊前,如青竹般挺立的身影让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悄悄上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对方回身,腼腆一笑。
“等久了吧?”
“没有。”
“找我什么事呀?”
“……可以陪我走走吗?”
仪潜没有直接说什么事,而是作出了散步的邀请,叶岚想着自己也闲着,便点点头。
但没想到,他居然带她出了宫。
“仪大人,你这是?”
叶岚惊讶地望着马车,看向身旁的人。
“放心,这是君王安排的。”
仪潜没有多说,只是露出个让对方安心的表情,“还有,你叫我仪潜就好。”
叶岚眨眨眼,心想叫什么大人的确实有点生疏,便点点头道:“好的,仪潜。”
对方轻应一声,撩开帘子,扶她上马车,自己则骑马随行。
马车轳轳前行,不一会儿便到了一处驯兽园。
叶岚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看着里面笼子里关着的各种动物,如同刘姥姥进大观园般新奇。
“这是什么地方,带我来这里干什么呀?”叶岚见到一个关着只金雕的笼子,被它锐利的眼神,威风凛凛的模样给吸引了。
“这里是仇池君王的百兽园,今日请了驯兽师来表演,朝想带你一起观赏解闷。”
“哦?那我可要看看!”
叶岚听说有表演,眼睛晶亮亮地十分期待,她在王宫里闷了半个多月了,终于有机会来点乐子了!
“表演还要准备半个时辰,我带你先进去看看吧。”
叶岚兴致勃勃地跟着对方,听他介绍笼子里的动物。
这百兽园不愧是叫百兽,几乎什么野兽都有,豺狼虎豹,鸟雀虫鱼,甚至还有各色珍奇异兽。
叶岚看到一只半人高的巨大鹰雕时,惊呼出声:“哇,好像神雕侠侣里的鸟!”
金雕昂扬着头颅,巨翅上的羽毛簌簌抖动,慢悠悠地来会抖动,对叶岚的逗弄不理不睬。
“这是北疆的金雕,听说是仇池上任君王猎来的爱宠,十分威猛。”
她一边听仪潜介绍它的来历,一边感叹道:“哇,老君王那么厉害!仪潜你也好厉害,连这个都知道!”
“仇池史书里有记载。”仪潜微笑,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她,“你试试这个。”
叶岚接过来一看,是手帕包裹着一只雕成小鸟形状的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