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叫太医来,不然母后又要知道了,朕实在不想听她唠叨。”
随手往把茶杯往旁边一放,萧怀镇的手不小心碰掉了桌上摆放的水果,一颗金登登的贡橘滚落在地上。
小太监连忙捡起来,准备拿出去扔了。
“等等。”萧怀镇阻止了小太监,伸手拿过那颗橘子。
“皇上,这橘子掉地上脏了,奴才给您再去端一盘来。”
“不用。”
萧怀镇手里的贡橘,外皮因为放了许多时日有些皱暗了,但是清香味不减。
他摩挲着橘子光滑的外皮,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条折叠地整整齐齐的素白手帕。
看着手帕边角绣的一个歪歪扭扭还有些粗糙的“岚”字,他苍白的脸颊突然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
“你去帮朕下个拜帖,送到叶府,落款就写‘蓬莱阁主’,还有……不要被其他人发现。”
小太监应了声出去,殿内便只留下萧怀镇一人,这时,又一个老太监进来传话。
“皇上,太后娘娘让奴才来,跟您商量一下三个月后选秀的事宜……”
“朕不是说过延后吗?这三年天灾不断,民生疾苦,朕哪有心思选什么后妃?”萧怀镇不悦道。
老太监接了太后的命令,虽然看清楚平帝脸色不善,却还是硬着头皮劝诫。
“这……太后娘娘说,政事再繁忙总归是前朝的事情,有大臣们操心就够了,皇上也该多想想充实后宫,绵延子嗣才是重要……”
“啪!”的一声,一支毛笔丢出去,狠狠地砸在老太监的头上,打断了对方的唠唠叨叨。
被墨水溅了一脸的老太监,吓得赶紧趴跪在地上。
“朕说了不选秀,你要是再敢提,下次砸在你头上的,就不是轻飘飘的毛笔了!”
萧怀镇拿起书桌上的镇尺,掂了掂,老太监脸色惶恐而煞白。
可就算是这样,老太监也不能不把太后的话传达完。
毕竟镇尺砸头上他也许还能活,太后不高兴起来可是能要他命的!
“皇、皇上,奴才不敢提了,只是容奴才再说一句……”
老太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往后退了退,才道:“太后娘娘的意思是,就算不选秀,皇上要是有看上哪家的姑娘,或者有合适的官宦家的女子也可以先收入宫……”
“就比如您的表妹,晋王爷家的安平郡主,上次赏花会看着就不错,还都是一家人……”
萧怀镇想起安平郡主娇蛮任性样子,完全没有那个心思,真要是纳进来,他的后宫恐怕就永无宁日了吧!
况且知母莫若子,太后打的什么算盘,他哪里不知道。
不就是希望以后扶正安平,再诞下子嗣后,立为太子么?毕竟他这个病恹恹的傀儡不知道哪天就死了呢!
萧怀镇自嘲一笑,心底隐藏的悲凉不觉翻涌,想起太后这些年做过的种种,对他的压制与束缚,对权力的把持与收紧,这南梁帝位终究是胜过他在她心里的位置吧!
可是他不甘心,太后越是要他纳妃育子,他就偏偏要对着干,凭太后再给他塞多少女人,他也不顺她的心意。
这世上的任何事他都可以容忍太后,无论是外戚擅权,还是她拉帮结派,但是,只有他的感情,容不得任何人插手干预,他要的是自己所爱。
想到这里,萧怀镇心下模模糊糊浮现起那个为他细心包扎伤口的人影。
他定了定心神,见旁边的老太监还在絮絮叨叨,毫不犹豫地操起镇尺就丢过去。
“回去告诉太后,纳妃之事,我自有决定。”
老太监被镇尺砸中了腿,痛得表情一阵扭曲,连忙住了嘴,一瘸一拐地退下了。
第13章
到了约定的日子,叶岚如期而至。
上次的赏花会结束后,蓬莱阁的一应繁复装饰陈设都撤掉了,恢复了原本清逸雅静的建筑风貌。
在阁中婢女的引导下,叶岚来到一处阁内东南角处的一幢二层叠楼。
叠楼依傍着一处假山而建,雕梁画栋,三面环水,悬挂着题有“蓬莱水榭”字迹的匾额,一看便是大家手笔,苍劲有力。
因为昨夜下了场雨,楼前的湖泊雾气萦绕,蒸腾着稀薄的水汽,给这水榭增添了几分朦胧之美,颇有种凭水临风、缥缈仙境的气韵。
叶岚往二楼上去,隐约听到有乐声传来,心思谁这么有闲情逸致在此弹琴,结果就见那端坐楼台之上的抚琴之人,正是萧怀镇。
对方专心致志地抚琴,并没有发现她过来。
曲调盘旋于他的指尖,如同溪水清流,蜿蜒流淌,却又带着一丝呜咽,掩藏着郁结不散的悲凉。
叶岚不想打扰他,轻手轻脚地放下手中的食盒,于他的身后席地而坐,静静聆听着,等他弹奏完这一曲。
楼台之上,素纱飘飘,只有风声,琴声,和不时飞过的一两声鸟鸣。
直到,琴弦崩断的声音突兀响起,打破这份静谧。
“可惜了,这把凤宁。”
萧怀镇小心地捻起断掉的琴弦,满目惋惜。
他抬头看向叶岚,抚摸着膝上的古琴,问她:“你可知道这琴的来历?”
叶岚摇摇头,她又不是什么古琴鉴赏家,对这东西一窍不通。
“二十年前,父亲将这把琴送给母亲的,后来母亲又送给了我。”
“那么久远啊,那它一定是你父母的定情信物了吧?”叶岚心想难怪琴弦断了,都二十多年的琴了。
“并非定情,而是薄情。”
听了叶岚的话,萧怀镇摇头苦笑,声音伤感,似乎是陷入了什么回忆。
“当年,我父亲新娶了一位……妾室,十分宠爱,我的母亲愤恨不已,故而常常刁难于她。”
“父亲得知后,便将此琴送给母亲,提醒她要宁心静神,修身养性,不可善妒……所以,这把琴对于母亲来说,是羞辱,所以她很不喜欢。”
听到这段过去的故事,叶岚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歉,但是她又觉得很奇怪。
“既然你的母亲不喜欢这把琴,为何还要送给你呢?”叶岚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把视为羞辱的东西给自己的儿子呢?
萧怀镇听到叶岚这么问,眼神暗淡下来,嘴角嘲讽地勾起。
“因为母亲想提醒我,不要像父亲一样,对她薄情寡义。”
“你知道吗,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是这把琴,任人摆弄,只能在拥有者的手底下悲鸣,迟早有一天会如同这根琴弦一般断掉,再无价值。”
萧怀镇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望着楼前碧波,脸色惨然。
叶岚心中哀叹,本来是想着来交朋友的,没想到是来当“知心大姐姐”的,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找她倾诉啊?
上一个姓萧的是经历了惨兮兮的童年,这一个姓萧的身陷原生家庭的矛盾,合着她穿越过来是搞青少年心理咨询是吧?
叶岚略一思索,拉开手边的食盒,端出一盘金黄圆溜的橘子,挑了个最大的,三两下剥了皮,掰了一半塞到萧怀镇手里。
“不知道你听没听过一句话,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心情不好的时候不如吃点东西,美食在口,所有烦恼就能一扫而空,信不信?”
萧怀镇低头看看手中的半拉橘子,抬头对上叶岚明亮的双眸,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剥了一瓣放进嘴里。
凉丝丝的酸甜瞬间萦绕口腔,不知道是什么魔力,似乎真的让他心情舒缓了不少。
叶岚见他紧皱的眉头略微舒展,便往他旁边凑了凑,观察着他的脸色说道:“琴弦断了可以再续,更何况是人呢,无论你身处什么样的境地,只要你愿意,有无数的事情可以体现你的价值。”
虽然不知道萧怀镇到底遭遇了什么事,但是她也能从对方的话里猜测出一点,估计是受制于人,无法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萧怀镇并不相信自己能做什么,摇摇头道:“我身为傀儡,任何事都不能从心所愿,又能做什么呢?”
叶岚见他这副自怨自艾的模样,感叹这蓬莱阁主果然是不知人间疾苦,饱汉不知饿汉饥,他有空在这里为不能实现人生价值而烦恼,外面那些人却连饭都吃不饱呢!
不过她只在心里这么想想,没有表露在脸上。她也理解人与人之间是很难感同身受的,一个坐拥荣华富贵的人怎么可能去主动思考温饱问题呢?
“阁主,你见过帝京的街巷角落吗?你见过乞丐吗?”
叶岚指了指门口守门的下人,“你知道我来的时候,居然有人跑过来跪在地下,让我踩着他的腰背下马车,就为了一点赏钱。”
萧怀镇不明白她的意思,说道:“这些不都是寻常所见的吗?”
叶岚料到他会这样说,正了正脸色,严肃道:“阁主,这就是问题所在。身处帝京,尚且有如此多的贫苦之人,到了那天高皇帝远的偏远地区,恐怕更多更苦吧?”
叶岚的脑海里划过第一次遇见萧鸿越时候的场景,落魄街头,破衣烂衫,面黄肌瘦,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此刻想起这个,可能是同情吧。
听到对方说的这些,萧怀镇陷入了沉思。
叶岚趁热打铁,建议他:“阁主,我曾听闻蓬莱阁前身乃是赈济所,你说你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那不如先从帮助这些贫苦百姓做起吧?”
那日参加赏花会时,叶岚曾跟青青打听过蓬莱阁,为先帝开国时建造,作为赈济所帮助战后恢复。
后来因为地理位置缘故,赈济所改设别处,蓬莱阁就变成了皇家御苑。
那时候先帝与皇后,也就是现在的太后伉俪情深,所以太后才把每年的赏花会设在这里,估计也是怀念昔日旧情吧。
萧怀镇自然是清楚蓬莱阁前身,他望着面前人明亮的双眸,里面充满了鼓励与信任,是他从未在别处见过的。
叶岚是第一个跟他说,希望他能为黎民百姓做事的人。
他的母后,希望他顺从听话,提拔李家,掌握南梁朝堂。
他的大臣,希望他懂得帝王制衡之书,从母后手里夺回权力,稳固萧氏江山。
就连他的后妃,也是母后一手塞进来的,全都是顺着她的意思说话。
眼前这人,明明不过十四五岁,明明只是个闺阁女子,说出来的话却能点破他内心的迷茫,句句为百姓着想……
“你说的对,我确实有可以做的事,可以先从帮助贫苦百姓做起。”萧怀镇的眉头舒展,露出放松的笑容。
叶岚见他被说动了,决定乘胜追击,一把捞起他,“来,跟我去个地方!”
“我们要去干什么?”
萧怀镇被对方拽着袖子一路跑出蓬莱阁,来到了大街上。
看着面前人来人往,他有些不明所已。
叶岚指着不远处的一个角落说道:“当然是实践出真知了!”
只见那角落里有个蓬头垢面的妇人带着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俩人头上都插着代表卖身的稻草,妇人面露病色不住地咳嗽,小姑娘一边给她拍背,一边祈求着往来行人。
“你是让我买下她们?”萧怀镇看向叶岚,有些惊讶。
“当然不是!买卖人口是犯法的,你跟我过来。”
叶岚拉着萧怀镇走到两人面前,妇人见他们衣着华贵,十分惊怯,护着自己的女儿往后缩了缩。
“夫人,您别害怕。”叶岚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问道:“我过来是想问问价钱。”
妇人听了,连忙把身后的女儿推出来,用袖子擦了擦她脸上的脏污,扯出一个讨好地笑,结结巴巴道:“小人的女儿二两银子!她身体很好,没病没缺,手脚伶俐,一定能伺候好小姐的!”
叶岚点点头,接着问:“那您呢?”
妇人一愣,满脸不可置信,随之露出一丝欣喜道:“小姐,您,您也愿意买我吗?如果您不嫌弃我有病的话,我,我不要钱,只要,只要能让我跟着我女儿,能照顾她……”
旁边的萧怀镇听了,心下了然。
这妇人恐怕是因为生病,担心照顾不了女儿,才想着把女儿卖为奴仆吧,至少能有个地方混口饭吃。
叶岚朝萧怀镇伸出手:“拿来。”
萧怀镇愣住:“拿什么?”
“钱袋!”
“哦,好……”
萧怀镇刚从怀里摸出来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就被叶岚夺过来。
她上前蹲下来,拉过妇人瘦骨嶙峋的手,把钱袋塞到她手里。
“夫人,这里面的银子,您拿着去看病,剩下的钱,带着女儿去做个小生意吧。”
钱袋鼓鼓囊囊,少说也有五十两,足够两人好几年的生活了。
妇人诚惶诚恐地捧着,布满血丝地眼睛看看叶岚又看看萧怀镇,突然拉着女儿跪下,不停地叩头。
“谢谢女菩萨!谢谢恩人……”
“别谢我呀!”叶岚一把拉过萧怀镇,把他推到自己前面,嘻嘻一笑。
“我是受这位蓬莱阁的萧公子所托,你们要谢就谢他吧!”
妇人赶紧又带着女儿向萧怀镇叩头,一边哭着一边嘴里不停地道谢。
“谢谢萧公子!谢谢恩公!您的大恩大德,我们当牛做马也要报答您!”
看着两人感激涕零,萧怀镇心中涌出一种满足的充实感。
待妇人带着女儿走远后,叶岚瞧着萧怀镇的神色,用胳膊肘捅捅他。
“助人为乐的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很开心,很有价值感?”
面前女子明媚的笑容俏皮灵动,萧怀镇心中一动,他点点头,目光愈发柔和下来。
叶岚嘿嘿一笑,神神秘秘地从身后摸出一个橘子来,“助人为乐,人乐我乐,奖励你的!”
萧怀镇无奈接过,叶岚这行为就像是哄小孩子似的。
他打趣道:“拿走了我的钱袋,就用一个橘子打发我啊?”
“哎呀,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叶岚调皮地吐吐舌头,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兄弟就别计较了嘛!下次我请你吃饭!”
肩膀上的温度隔着衣服透过来,萧怀镇的心脏突突地跳动着,他注视着面前的女子,一个念头突然从脑海里冒出来。
“叶岚岚,你知道皇帝最近要选秀吗?”
第14章
“叶岚岚,你知道皇帝最近要选秀吗?”
二人回了蓬莱阁,萧怀镇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叶岚都跟不上这思维跳跃。
“选秀?没听说过啊,和我有什么关系……”
还未说完,叶岚突然想起来,她身为将军府的嫡小姐,按例是必须参加选秀的!
她的表情瞬间垮下来,居然忘了这么重要的问题!
不过,叶将军应该不希望让她入宫吧?
“你……不想参加选秀吗?”萧怀镇盯着叶岚的表情变化,面色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