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淼倚着床头柜,半阖着眼睛,似乎是在缓解头痛。
沉默了会儿,她才轻不可闻地点了下巴。
她重新睁开眼睛,看到他手里的磨刀,撑起身子,想要拿回它,却被男人预料到动作,抢先一步避开了她的拿取。
“这个太危险了。”笪凌摇着头。
这不是普通的磨刀,经过刻意的打磨,刀刃锋利,轻而易举就能划破人类脆弱的肌肤。
以司淼现在的精神状态,他不敢将这样危险的物品还给她。
司淼保持着摊开掌心的动作没动,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笪凌顿时压力极大,不敢还,但顶着她的目光,又不得不还。
思绪顿转间,他想到了一个两面皆顾的方法。
他一只手把刀柄放在司淼手上,另一只手却紧接着握住了女孩儿的手。
司淼诧异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这是要做什么。
笪凌宽大的掌心包裹着她的手,闪着寒光的刀尖直直对准了自己的手臂。
他平静道:“如果你……那就用我的手臂吧。”
说完,他压着她的手,毫不留情地在自己手臂上划开一刀。
这一刀划的狠且深,光泽的缎面衬衣瞬间被刀割开口子,露出肌肉紧实的小臂,在光滑的肌肤上破开一道伤口,涌出汩汩血液。
鲜血快速流出,染湿衬衫,将周围颜色浸湿、加深。
司淼神色一变,连忙就要起身去找医药箱,她厉声道:“你疯了!”
她把指甲剪要过来,根本不是要自/残,只是想把它收起来,可是他好像理解错她的意思了。
就算她想用肉/体疼痛压过心理疼痛,也不是现在,不是当着别人的面。
她舔舐伤口时,从来只有自己。
笪凌却感到了久违的轻松,好似过去那段时日中,积压的负面情绪随着血液的涌出一起流走了似的。
他没有管自己的伤口,一直注视着司淼,郑重地说:“能够承载你的情绪,我非常开心。”
即便是负面情绪,他也甘之如饴。
所以,如果你想要发泄不好的情绪,就冲我来吧。
司淼在他的眼睛里读到了这层潜在含义。
她愕然地看着他,茫然不解:“你何必如此?”
你何苦如此?
心里如同大海,而悲伤和难过如同潮水般涨漫而来,深沉的苦涩淹没了他,而他却只能露出笑容,轻声回答她:“因为我爱你。”
打通了这个关窍后,剩余的话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说出口了:“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没关系,你会看到我的心意的。”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不论你在哪里,都可以看到我。
若你愿意留心,你总能看到我的深沉爱意。
我想做你的眼泪,也想做你的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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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司淼清醒的时间便多了,对待笪凌的态度也冷淡下来。
不过笪凌却并不介意,甚至有些开心。
因为她近些日子对自己的态度,虽然比不上认错人时的,但却比自己追到Y国时的好多了。
即便只是寻常的态度,也够让他欣喜。
他宁愿要她对待“笪凌”时的冷淡态度,也不想要她对待“笪临”时的温柔和煦。
能以对待“笪凌”的态度对待他,说明她不再那么排斥他了。
只是,她还是不肯接受他的东西。
学习观察了这么久,他终于知道,送在意的人东西,费用多少并不是最重要的,喜爱与否才是关键,为此,他改变从前不动脑子只送卡和钱的行为,认真琢磨她的爱好,从她的喜好出发,去准备她可能会喜欢的礼物。
可是,即使他送的是她最喜欢的大师的作品,或者一些绝世的大师遗作,她也还是一律拒绝。
这让笪凌感到挫败,但也让他有了收获——随着观察的越发细致,他对她的了解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刻。
对于与她相处,也越来越自在;对于找两人间的共同话题,也越来越得心应手。
除此之外,笪凌还有一个小发现:
对司淼而言,清醒时与不清醒时的记忆似乎不是共通的,笪凌观察到这点,发现她如果是清醒状态,会租一间离华清医院近的地方,搬过去,方便探望母亲;如果不是清醒状态,她才会回到公寓里。
这里面是有差异的,不清醒时的司淼问过笪凌这些问题。
笪凌害怕刺激她,产生不可控变化,斟酌着说了一部分,瞒了一部分。
时间在这样的日子里平缓走着。
直到不久后的某一天,司淼偶然间看见一则新闻:
惊!坎特集团老总陈铭威竟跳楼自.杀!
司淼准备划开的手指一顿,她凝视着这行简短的字,心中闪过繁多思绪。
一分钟后,她还是点进了这条消息。
这条八卦资讯写的很有街头小报的味道,言辞夸张,用词简单,一眼扫过去,有用的信息并不多。
司淼划出去,上网搜索:坎特集团。
才打出四个字,搜索框下面已经跟了一串搜索词。
#坎特集团老总陈铭威跳楼#
#坎特集团退市#
#坎特集团陈铭威破产#
……
诸如此类的搜索词占满了屏幕。
司淼点开了第一个。
她快速浏览着各类资讯报道消息,筛出了她想知道的信息。
在笪氏集团和温氏集团的双重打击下,坎特集团不但未能完成原定的向国内开拓市场的目标,连原先的产业都没能保住,最终资金链断裂,宣告破产。
老总陈铭威背上巨额债务,绝望之下跳楼自.杀。
有的新闻里还配了图,当然,是打了马赛克的图片,但背景的高楼还是能看的清清楚楚。
司淼看清楼身logo,眼神一凝:她认得这个地方。
当年,司芳雅第一次确认丈夫出轨,就是在这栋大楼外面。
这是后来一切事情的导火索开端。
倒是巧合,在这里开始,也在这里结束。
坎特集团并不算是小公司,它破产倒闭的消息引起了很多媒体人的兴趣,被大肆报道,网络上的配图多的是,不仅有陈铭威身亡的照片,还有他跳楼之前疯疯癫癫的照片。
照片上的人穿着邋遢,不修边幅,胡子拉碴,曾经尚算俊朗的脸如今皱纹横生,头发如鸡窝般杂乱,眼神无光,在天台上歇斯底里地吼着,手舞足蹈,一点曾经的体面都不剩。
宛如一个落魄狼狈的老乞丐。
司淼看着屏幕上那人花白的头发、遍布的皱纹和疯癫的神情,心里不可避免地涌上一股巨大悲哀。
再怎么说,这也是和她血脉相连的人。
虽然恨他,但真的看到他死了,还是有些悲哀。
但这是他自己作的,怨不得别人。
有人逼他重男轻女吗?
有人逼他找替身吗?
有人逼他出轨吗?
有人逼他冷暴力自己的妻女吗?
没有。
没有任何人迫使他做出这些事,做出这些决定。
这都是他自找的。
司淼平复着心情,关了屏幕。
她得到了想要知道的消息,便没再继续看下去。
再多的,也没必要看,都是一些捕风捉影的推测而已。
她静静地看着窗外那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心思却飘远了。
这件事,是笪凌做的吧。
可他从来没说过。
他变了很多。即便司淼已经刻意不去关注他,刻意忽视他,但他还是如水般温和地流入自己的生活,留下浅淡但难以磨灭的痕迹。
他在努力地改变自己,靠近她,契合她。
不再需要她来迎合他,他会主动软化自己,贴合自己。
司淼眼神复杂,心里很多个念头纠缠缠绕在一起,如一棵枝叶虬绕的大树,装载心事的果实在情绪的催动下越发成熟,饱满地坠在枝头,只待摘取。
视线胡乱飘移着,不知不觉又移到屏幕上,想起刚刚所见。
刚刚软化的心重又坚硬起来。
她虽然从来没有说过,但在她的心里,是一直恨着这个名义上的父亲的。
他造成她们母女悲剧的源头。
但是虽然恨他,却从来没想过要他死。
只是没想到,他这么经不得打击。
想来是顺风顺水一辈子,习惯了什么都在掌控之中,习惯了特权,一朝失去权势,才会觉得难以忍受,进而轻生。
毕竟是那么傲慢、唯我独尊的人。
在她的童年记忆中,这个人宛如一个庞然大物,带给她极大的压迫力与恐慌感,甚至让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只要听到他的名字,胃部就开始抽搐,就想呕吐,一听到他的消息就浑身僵硬,克制不住地发抖。
但现在,这个不可一世的人死了,那样窝囊地死去。
原来他不是不可战胜的,原来他也是个有弱点、有恐惧的普通人。
笼罩在他身上那团迷雾一样的光环忽然就消失了。
这个人一直像一块乌云一样压在她的头顶,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选择性地回避与他有关的消息,却又不敢完全屏蔽关于他的消息,生怕他再次带给自己和母亲厄运,战战兢兢地活了这么些年,总算不用再活在阴影之下了。
她心里仿佛放下了一块大石,感到了久违的轻松。
司淼站起身,忽然迫切地想要去见母亲。
压在她身上的巨石被笪凌击碎了。
她也想搬开压住母亲的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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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淼没有和笪凌打招呼,而是直接静悄悄地出了门,谁也没有告诉。
自己打车,自己来到医院。
她来到病房里,站在门口,手指压在门框上,默然不语地注视着不远处病床上的人。
司芳雅在病床上躺着,脸色红润,呼吸平稳,仪器上的体征稳定,仿佛只是睡着了,不久后就会醒来。
司淼放轻脚步走进,护工见她进来,自觉地退出去,给母女二人留下私人空间。
护工离开后,床边的凳子就空出位置来,司淼坐下,一边为床上沉睡的女人捻了捻被角,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起近来发生的一些有趣的事。
她说了很久,对方仍旧没有反应。
司淼垂下眼睫,盯着她露在外面输液的手看,语气低落:“妈妈,是我说的太无聊了么?所以您不想搭理我。”
话音落下,在她没看见的地方,女人的眼睫忽然轻轻颤了颤。
司淼浑然未觉,还在继续说话:“但再多的,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说到这,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司淼眼神一凝,缓缓道:“……还有一件事。”
她看向女人闭合的双眼,轻声说:“陈铭威死了。”
“公司破产,他跳楼自杀。”
话音落下没多久,司淼眼尖地发现女人的手指动了一下。
虽然很轻微,但她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司淼霍然站起来,立刻按响了床头的呼叫铃,按完后,还拿出手机,拨打贺呈予的号码——之前来时,她添加了对方的联系方式,方便及时沟通。
贺呈予接通很快:“喂?我是贺呈予。”
司淼急促地说道:“贺医生,我妈妈她刚刚手指动了下!”
说话间,她看到女人的眼睫也颤了下,立刻补充道:“眼皮也颤了下!”
那边传来椅子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因为安静,所以听起来很明显。
贺呈予语气凝重:“我知道了,我现在就过来。”
在等待间隙,司淼放下手机,小心地握住女人的手,一叠声喊着:“妈妈?妈妈?妈妈!”
她就这样一声接一声地喊着,期待地喊着,饱含期冀,希望能得到一个回复。
女人在她的声音中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反应,眼皮极力挣动着,似是想要醒来,手指也多了几根一起动的。
司淼惊喜极了,眼泪都聚了起来,聚在眼眶里,声音哽咽:“妈妈,妈妈,我是淼淼啊,妈妈,妈妈,您睁开眼睛看一看我吧,您看一看我吧。”
贺呈予推开病房门的时候,略带喘息,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
他的身后还跟了一众人,手拿记录本的、手拿仪器的,显然是专业团队。
“你先去外面等着,有结果我告诉你。”贺呈予简短地说。
司淼不敢耽误医生的检查,赶紧松开司芳雅的手,退到一边,准备离开。
谁料想,她刚松手,病床上的女人反应就立刻变得更加剧烈,在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睁开了眼!
有些医生离得近,直接和司芳雅的目光对上,吓了一跳。
医生看向贺呈予:“院长?”
贺呈予惊讶地挑了挑眉,显然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能醒来。
他看见女人费力地说话,虽然一时半会儿发不出声音,嘴唇却一直在动。
贺呈予认真观察了几秒,没读出唇语,无奈放弃。
他扭头对着门口喊了一声:“等一下,你妈妈好像有话想和你说。”
司淼顿时停住脚步,惊喜地回头:“妈妈醒了么?!”
她快步小跑过去,刚跑到床边,伸手想握住女人的手时,女人先一步碰到她。
母女大概真的可以连心,司淼读懂了司芳雅的唇语,也看懂了她的眼神,眼眶含泪,哽咽道:“妈妈,我不走,我不是要离开,我就在这里陪您。”
女人握住她的手,听到这句话,放心地晕了过去。
她昏了太久,精神和体力都没有恢复到最佳状态,支持不了长时间的活动,再次昏睡过去。
但好在,她终于醒了。
只要醒了,就有无限可能。
……
检查持续了很久,在等待期间,司淼焦急地在走廊踱步,担忧地走来走去,频频向病房望去,迫切地想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笪凌来到这里时,她还在看向房门口。
“淼淼,别担心,”他小心走了几步,控制着自己和她之间的距离,不敢离得太近,怕惹她厌烦,“伯母醒过来是好事。”
司淼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嗯”,没有多言。
笪凌一见她的态度,便知她现在是清醒状态,心中不由踌躇,绞尽脑汁想着安慰的话语,想要缓解她的紧张和不安。
想要说的话在心里转了好几圈,又在嗓子眼里转了好几圈,每个字都细细斟酌,谨慎且小心。
然而,不论他说什么,司淼都只回答几个字,甚至干脆不说话,直接用点头和摇头作答。
笪凌心中挫败,但能够理解她的心情,渐渐也不说话了,默默陪着她一起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