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了胡云喜,那个他少年时期魂牵梦萦的胡小姐,要陪着他这个废人一辈子,她才十八岁。
就在这时候,格扇外突然吵了起来。
项子涵皱眉,谁这样放肆?
不一会,格扇开了,居然是章蓉蓉。
就见她扑向床铺,说哭就哭,“项大人,您终于醒了,蓉蓉日夜盼望您能睁开眼睛,菩萨保佑。对了梅太君,胡姨娘,项大人知道了吗?您病重的时候,梅太君说要帮你娶我为正妻,我当时是想答应的,可是姑祖母不肯,我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小女子,当然只能听姑祖母的话,但现在您醒了,想必姑祖母不会再反对,我……”章蓉蓉害羞说:“我当然也是愿意的,文哥儿跟武哥儿我一定视如己出。”
然后章太君跟着进来,大吵大闹,“唉喔,大嫂,你好福气,子涵醒了,蓉蓉说要嫁你,我也是没办法只能同意了。你既然大病刚好,也就不用太过张罗,婚礼简单一点也可以,不过聘金可不能少,至少要一万两银子给蓉蓉当私房,不然我可不会把蓉蓉这么好的姑娘嫁给你。”
接着是守门婆子,进来一脸抱歉,“章太君跟章小姐硬要闯进来,老奴怕拉伤她们,不敢动粗。”
最后则是一群粗使婆子,都在互相推卸责任,说是别人把这两人放进来的。项子涵一看这阵仗,就知道自己昏迷以来胡云喜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依靠倒了,人人都能欺负她,一个章蓉蓉都能仗势闯进院子,还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什么成亲,什么过门,之前都拒绝过她了,还下令守门婆子不得放梅太君,项夫人,尤姨娘以外的人进来,现在怎么又来。
项子涵虽然病重接近一年,但他习武十几年,担任皇庭侍卫七八年,威严不容小觑,沙哑着声音说:“全都闭嘴。”
章太君跟章蓉蓉张着嘴巴,终究没再继续说下去。
梅太君万分无奈,只好说了,当时他昏迷宫中,家中又无正妻,所以想给他娶章蓉蓉,好进宫照顾他,可是章蓉蓉不愿,后来是自己腆着脸进宫求了陈皇后,陈皇后允了,胡云喜这才破例以侍妾的身分进了皇宫。
项子涵点头,原来如此。
章蓉蓉在他病中不愿下嫁,这他能懂,完全理解,可是他好了,她就忙着过来要嫁,这是把人当傻瓜吗?不愧是章太君的侄孙女,一贯的赖皮。
项子涵咳了几声,胡云喜连忙蹲下身子,神色关怀备至,“大人要不要再喝茶水?”
项子涵点头,他喉咙干得很,刚醒来时已经喝了一杯水,现在又渴了。
胡云喜服侍了他喝茶水,项子涵这才有办法大声,“来人,把章太君章小姐请出去。”
章太君满脸堆笑,“好,我走,但蓉蓉就留下吧。”
“是啊。”章蓉蓉眼见项子涵好了,哪还有什么不愿意,拄个拐杖又怎么样,她打听到了,项子涵名下二十几间闹区的铺子呢,还有茶园,桑山,每个月进帐快四百两,他只是腿坏了,又不是不能生孩子,自己以后掌家,存私房,生儿子继承一切,美美的。
然而“想”是美满的,现实是那些婆子眼见主人家醒来,哪还敢怠慢胡姨娘,赶紧拉着章太君跟章蓉蓉就出去了。
梅太君道:“我也走了,你们好好说说话。子涵,莫钻牛角尖,你祖父当年也是战死,我们武将家庭,生来就是要面对这些意外,你进宫当任侍卫时就要有这点认知,我们项家的人可以死,但不能沮丧。”
项子涵一凛,“是,子涵明白。”
梅太君见他受教,内心也安慰,“胡姨娘好好照顾着,晚点到祠堂来,老身要开祠堂多谢祖先保佑。”
胡云喜连忙说:“是,奴婢知道。”
关上门,胡云喜坐到床边,神色喜不自胜,“大人醒来就好了。”
“云喜,我想――”
“不,你不想。”
“我都还没说。”
“我知道,我会不懂你吗?”胡云喜脱了鞋子,躺上床铺,靠在他薄薄的胸口旁边,“我已经入了项家门,此后永远跟你绑在一起,别想叫我回娘家另外嫁人,那不是对我比较好,我离不开你,离不开文哥儿武哥儿,这里就是我的家。”
项子涵觉得自己实在很矫情,但就是眼眶发热。胡云喜是他的少年梦,他的少年梦应该被人照顾得好好的,而不是反而要照顾别人。
她才十八岁,年轻又能生儿子,自己再给她一大笔嫁妆,就算是二嫁也还是会有很多人抢着要。
可是她说不走……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可是……
胡云喜仰起头,亲了他一下,“我不怕,你也别怕,士农工商,三百六十行,我就不信除了当武官,没有别的出路,我们去经商啊,像我大哥,考好几年童生都没考上,现在跟着舅舅经商,有声有色,赚得比我爹还多。”
项子涵致仕了。
太子赐给他两座盐井,万两黄金。盐井,古来是国家之物,这次破例赐下,是皇家对于他忠君爱国的肯定。
万太医还是住在项家,擅长内科的金太医自然也没走,每日给项子涵按摩,然后教导他怎么走路。
项子涵以惊人的速度在恢复着。
每天三餐都吃很多,脸颊慢慢又丰腴起来。
然后在床上练习举腿,举手,练习有力气,当然最好的练习就是胡云喜把文哥儿武哥儿抱上床,让他们父子仁在床铺上玩。
文哥儿跟武哥儿快两岁,项子涵不花点力气还真抱不住他们。
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
项家过了一个热闹的年,项家第三代最出色的项子涵虽然前途到了尽头,可是第四代已经有个朝山县子跟盐禾县子,未来的三十年都还会是京城引领风骚的家族。
退一步说,项子涵手上扣除他原有的私产,还有太子给的盐井,盐井那可是世代生金的好东西,一座盐井一年能有上千两的收入,加上哥儿的好前程,这样的人大家自然乐于结交。
而且对于京圈来说,还有另一个重点,这样的人还没成亲。
是,项子涵的腿是坏了,但那又怎么样,京圈没脑子的人多的是,比起没脑子,腿坏掉真的不算事。
门户高的姑娘不想过门当现成嫡母,但门户比较低的心思就动了起来,项夫人的侄女蔡九娘以前就常来项家,跟项子涵算是青梅竹马,以前蔡九娘看不上项子涵,可项子涵现在有钱了,蔡家便又热络起来。
当然最积极的是原本就住在项家的章蓉蓉。若说她以前只有七分想嫁项子涵,现在就是十分。
使出的方法当然跟章太君一样,就是赖,章太君用这一招赖遍天下,梅太君也拿她没办法。章蓉蓉端了燕窝来光煦院,守门婆子不给进,她就在门口等,边等还边哭,每一个经过的人都要听她诉说自己的委屈。
可项子涵不是梅太君,只说她要站就让她站,章蓉蓉碰了几次钉子,改去缠梅太君,求梅太君带她进来探视,项子涵总不能不让梅太君进院子吧,搞得梅太君这阵子都在装病不见人。
就在喧喧扰扰中,春日到来。
万物复苏,百花盛放。
项家花园中的牡丹一朵一朵开了。
万太医终于笑了,项子涵能拄着拐杖走路了。
虽然很艰难,但已经不用靠别人扶持。
照例的复健时间,胡云喜去忙哥儿,所以并没有第一时间看到。
等她忙完哥儿回到房里,一进门说“两家伙洗好了”,绕过屏风,就见到项子涵拄起拐杖,吃力的朝着她走过来。
胡云喜呆住,然后大喜过望,“大人能走了?”
项子涵微笑点头,“今日能走好了。”
胡云喜听出言下之意,“哦,原来前几天就能站了,不告诉我。怎么样,这拐杖好不好用?胳肢窝会不会疼?走起路来可舒服?”
“疼是不会疼,不过受伤的这个膝盖感觉好像有点在拉扯。”
胡云喜担忧,“还是再歇半个月,等膝盖好一点再练习走?”
“不用,万太医说这种感觉很正常,毕竟刀剑刺进过,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项子涵又奋力走了几步,“以后会越来越好,万太医说,等过几个月,连续走上一两里路都不是问题。”
项子涵看到胡云喜脸上有光,然后眼神一暗,扶着桌子慢慢瘫软下去,显然是眩晕发作的样子。
项子涵大急,想过去扶住她,一只手扶不住,丢开拐杖,两人一起跌倒,胡云喜整个人倒在地上,额头触地时发出了好大的声响。
项子涵连忙大喊,“来人,来人。”
赵娘子匆匆进来,一见胡姨娘倒在地上也是大惊,她是个女子也扶不起来,立刻出去外面叫人。
一阵混乱,这才好不容易把胡云喜弄上床。
熊嬷嬷端来晨露丹化水,项子涵亲自喂了下去。
胡云喜额头上肿了一块,刚刚瘫软时撞着地板了。
项子涵醒来后恢复神速,他也乐观的觉得“很好”,自己才醒来数月就能再走路,这样不是很厉害吗?
可是当他的妾室晕厥倒地,自己却连拉她的能力都没有,他才第一次认知到自己的无用。
她需要人帮忙,他却只能坐在地上,无能为力。
第十二章 守他苏醒她却离去(2)
胡云喜足足过了两天才睁眼,也许是发作得厉害,后来她的饮食恢复得不太好,短短半个月就瘦了一大圈。
自从上次眩晕过后,她发呆的次数多了,每次项子涵问她怎么了,她总笑着说没事,可他知道她有事,她时常吃饭吃到一半会停下筷子,刺绣会扎到手,还会望着窗户外面,一望好几个时辰。
她开始闷闷不乐,就算有文哥儿武哥儿,也不能让她眉头松开。
项子涵觉得他们有必要谈一谈。
于是找了个下午,哥儿俩都去午睡,他拉住胡云喜,“云喜,你到底怎么了,不要再跟我说没事,我不信。”胡云喜一脸为难。
项子涵道:“有事,对吧?”
胡云喜只是蹙着眉头,没说话。
“是胡家那边有事情吗?需不需要我陪你回去一趟?”
“不用不用,胡家很好。”胡云喜呐呐的问:“之前我过门时,大人曾允我三件事情,可还记得?”
项子涵微笑,“当然记得。”
当时她马上就提第一个要求了,等她生了儿子,才娶正妻。
看得出她的担心,他当然马上允了,别说什么生了儿子才娶正妻,他本来就打算永远不娶正妻。
他不会委屈他的少年梦的。
“我想……我认真想过了……我有眩晕之症,你身体又不方便,在一起不能照顾彼此……”
项子涵心中一沉。
就听得胡云喜继续说:“我以为我们可以一起向上,可是那天让我明白了……我们在一起会发生的事情,只是彼此拖累……我拖累你,你拖累我……”
项子涵脱口而出,“我们对彼此不是拖累。”
怎么会是拖累呢,他们名义上是主人跟妾室,实际上是夫妻,他昏迷接近一年都熬过来了,他现在能走,反而说是拖累,他不能接受。
可是刚刚那句话已经用尽他男人的面子,他隐隐有种感觉,知道胡云喜要说什么了,只是仍然不太敢相信而已。
“会的,那样的事情会发生一次,就会发生两次……你帮不到我,我也帮不到你……”胡云喜低着声音,“我想回胡家过日子。”
“我不同意。”
“这是我求大人的第二件事情。”胡云喜低着头,“让我回胡家。”
项子涵觉得很突然,不能接受,胡云喜怎么换了个人似的,他刚醒来时要她回胡家,她百般不愿。
整个春天陪着他一起复健,天天给他按摩得满头大汗,从不嫌累,晚上靠着他,她总会用很幸福的语气说,大人醒来了真好。
然后在床铺上一起逗弄孩子,孩子的笑脸真是世界上最好的药,为了心爱的人,他忍耐着复健的痛苦,心想,就算不能走了,他也要是一棵参天大树,好照顾他的少年梦,好照顾他的文哥儿跟武哥儿。
接近一年的昏迷,他都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怎么会那时候愿意陪着他,现在他好了,她反而不愿意了?
可是让他拉下脸求她别走吗?他拉不下脸。他废了已然是事实,以现实来说,他离不开的不是她,是拐杖。
没了拐杖,他哪里都不能去。
她不想跟这样的人过日子,他好像也能理解。
连她晕倒了,他都只看着她倒下。
昭武校尉疠了后,有一半的姨娘都求去了,何况他还不只是痫了,他是真的没有拐杖不能走……
项子涵觉得好不容易抓到手的少年梦,又离他远去了。
胡云喜眼眶红红,“大人若珍惜我,就不要耽误我了。”
项子涵恍若重击,耽误?
是啊,他是在耽误她啊。
她才十八岁,能生儿子,嫁给一个健康的人,应该能有很好的人生,至少在她眩晕时,那个人能扶住她,而不是眼睁睁的看着她倒在地上。
项子涵不想接受,但也没那个底气来留她。
男人的尊严,不容许他挽留。
“好。”他沙哑的声音,“什么时候走?”
“大人给我文书,我收拾收拾就回胡家。”
“两个哥儿呢?不跟他们说吗?”
胡云喜眨眨眼睛,好像要哭了,然后又摇了摇头,“孩子小,几天没见就忘了,忘了也好。大人以后娶正妻时,还是要亲自教导他们,不要什么都交给正妻做,不是自己生的,永远不可能视如己出。”
“我的哥儿,我当然会照顾。”
“大人也要好好听万太医的话,他看得多,说的总不会错,虽然复健很苦,可是为了将来,大人还是要忍着些,不能走是一回事,但过得舒不舒服是一回事,大人的膝盖不好好照顾,晚年要吃苦的。”
项子涵就不懂了,她不想陪着一个废人,他懂,她交代文哥儿武哥儿,他也能懂,可是她又关心自己做什么?
都已经求去,说这些话不是很多余吗?
然而毕竟是爱恋已久的人,狠话说出不来,只是看着她,两人沉默以对。
他心里舍不得,但说不出口。
又怪她无情,项家下人这样多,哪怕他们一个病一个废,也还是能过得好好的,只能说她是真的不愿意要一个拄着拐杖的丈夫。
就见胡云喜张嘴,好像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讲,眼泪一下流了出来,“云喜无情……大人也不用挂念了,文哥儿武哥儿无辜,千万不要把我的错怪罪在他们身上。”
项子涵什么都说不出口。
明明是她求去,却又哭出来,倒像是他赶她出门的一样。
胡云喜当天晚上就走了。
然后项子涵更努力的复健,更努力的爱文哥儿武哥儿,他们已经没有了亲娘,不能再没有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