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云喜棋力弱,但性子坚持无比,不肯轻易放弃,哪怕被对方围剿,也会想办法杀出血路,跟这种人下起棋来,特别有意思。
两人下着棋,过了两盘,马车停了下来。
城郊皇家猎场已经到了。
帐子自然早就搭好,要是等贵人来才开始搭帐子,那还要下人干么。
胡云喜随着柒宜公主下了马车,这是她第一次来到皇家猎场,四处望去都是林子,参天大树,绿意环绕,中间一块射箭场大小的空地,已经搭起颜色不同的二十几顶帐子,提供贵人更换骑装,马匹自然已经牵来了,有自己带马的,也有像胡云喜这种没带马,直接让人准备的。
胡云喜在宫人的引导下,到了一个绿色帐子更换衣服。胡家给她准备的是杏黄色的骑装,牛皮高靴,熊嬷嬷把她的珠钗都摘了下来,绑了一个高马尾。
胡云喜看着黄铜镜,觉得可以,这就走出帐子。
牛婉儿过来,“云喜,你这也太素了,怎么连耳环都不戴?”
“我太久没骑马了,怕耳环晃动分神。”
骑马对八品门第来说算是奢侈的休闲,得养马,养马就得有马场,马夫,家里五个孩子,总不能只给她,这样换算下来就是一大笔开销,两三年下来都够买一栋一进小宅子了,不能这样浪费。
胡云喜对于自个儿的家世是很坦然且坦白的。
她想,人人都知道她是八品门第,不需要遮掩。
韶林郡主过来说:“我瞧这样也挺好的,云喜穿杏黄好看。”
一个声音插入她们,“那吾好看吗?”是捌i公主。
牛婉儿连忙抢上,“捌i公主穿大红显好气色,众家子弟肯定看得目不转睛。”
“太轻浮的吾也不喜欢。”
牛婉儿想起上次,捌i公主好像中意皇宫副侍卫长项子涵,赶紧补上,“项大人一定会惊艳的。”
捌i公主却是有点烦恼的样子,“可惜是庶子……”
胡云喜也不知道怎么接话,捌i公主肯定跟生母柴宝林说了,然后被骂,堂堂一个公主下嫁庶子,不像话。
这事情其实可以解套,如果项夫人把项子涵寄到名下,那项子涵就能算是嫡子了。
只不过项夫人自己也有两个亲生儿子,自然不肯,项夫人有一品诰命,是出身国公府的大小姐,她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哪怕是生有皇子皇女的柴宝林,也不能让她同意。
一个女武师牵着一匹红棕马过来,“请问灵台郎家的胡小姐是哪位?”
胡云喜连忙说:“是我。”
“这是宫内替胡小姐准备的马,两岁的小母马,性子最是温驯不过,不过有点怕生,胡小姐先喂它几颗苹果,然后牵着它绕一两圈,再骑上去就没问题了。”
胡云喜从女武师手上接过苹果,那小马闻了闻,吃了,胡云喜又是给它摸背,又是称赞它好孩子,那红棕马打了响鼻,蹭着胡云喜的肩膀,不断拱她,亲热得很。
女武师有点意外,“这孩子喜欢胡小姐呢。”
招小动物喜欢这点,牛婉儿,韶林郡主,捌i公主从小到大都不知道看了多少次,好奇胡云喜上辈子是什么来着,怎么动物都喜欢她。
说话间,宫人也把公主,郡主,牛婉儿自己带来的马牵过,众人俐落上了马。
胡云喜亲亲小马,“小马啊小马,可别把我颠下来。”
小马打了个响鼻。
胡云喜按照记忆里骑马的感觉,一下子也上了马背。
柒宜公主一身妃红色骑装,驾着一匹名贵的白雪玉兔过来,“侍卫说已经把猎物放进森林了,我们去打猎。”
柒宜公主身后还有几个贵女随行,都是高门第的千金小姐,十四五岁的模样,人人熟练的驾驭着自己的马。
胡云喜又摸了摸小马的头,“不用快,跟着她们就行。”
小马长鸣一声,跟大队一起进入了森林。
钦天监真不准,说什么这是出行的好日子,结果天雷滚滚,下起倾盆大雨,不过瞬间的事情。
雷声大,马群受惊,各自不受控制,胡云喜的小马乱窜,一下子离了大队,迳自找了棵大树底下,把头埋在草丛里,瑟瑟发抖。
胡云喜眼见四周无人,实在没办法,下了马背,摸了摸它,抱着它哄了一下,那马总算安静下来。
这雨实在太大了,饶是有大树遮掩,雨水还是一直滴落,胡云喜很快被打湿,想着侍卫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点人数,才会发现少了她,才会派人出来找。
等。
开始等。
人一无聊,就开始胡思乱想。
想坐在地上,又怕这样就不明显,幸好身上穿的是杏黄衣服,远远还能看见,要是穿绿色,那真的要欲哭无泪了。
轰――
又是一声巨大的雷响,原本已经安静下来的小马一惊,叫了起来。
胡云喜连忙抱着它的颈子,抚摸起来,那马就一直抖,一直抖,胡云喜哄着,“别怕,没事的。”
皇家出游是有造册的,别说是丢了一个小姐,就算丢了一个丫头,都会出来找。只不过,不知道要多久就是了。
好冷。
哈啾。
胡云喜擤擤鼻子,心想半个时辰有了吧,怎么侍卫队还没找来?再不到温暖的地方喝点热汤,她就要病了。
这时节的雨还真冷……
还是她自己想办法走回去?
她记得她跟着柒宜公主出发时,是朝高处前进,也就是说,皇家营地在比较低的地方,她只要沿着低的地方走,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可是万一走到相反的地方怎么办?她留在大队失散地还好找,若她移动了,可能侍卫队就发现不了她……
该怎么办?
快点来找我啊,就算我没有皇家血统,只是八品灵台郎的女儿,好歹是条人命,别把我留在这里过夜啊!
彷佛听见她的祈祷,远远的,隐约在雷雨声中听见马蹄声,还有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胡云喜――胡云喜――”
胡云喜一跳,双手挥舞,“我在这,我在这。”
她能清楚听见对方的喊叫,可是自己的声音却传不出去,这雨实在太大了,她一张嘴就是雨水,根本没办法大声。
“胡云喜――”
“我在这,我在这哪。”
“胡云喜――”声音又远去了。
胡云喜张大嘴巴,不敢相信她跟寻找之人就这样错过了,但她可是胡云喜,最爱命惜命的胡云喜,于是连忙转身对小马说:“马儿啊马儿,你叫一声吧,你的声音可以传得很远,你叫一声,救救咱们俩。”
那小马似乎听懂她的话,站了起来,然后长鸣一声,嘶――
然后胡云喜就又听到那救命的声音,“胡云喜――是你吗?”
“是我啊,是我,在这。”
胡云喜拼命跳,拼命挥手,此时似与同样落难的小马心意相通,小马又嘶鸣了第二声。
终于,在大雨磅礴中,见到一人一骑朝她而来,蹄声哒哒,十分急促。
胡云喜一手揽住小马,喜极而泣,“小马小马,多亏你,我们都得救了。”
那来找她的侍卫跟大马在她眼前停了下来,胡云喜抹了抹脸上的雨水,这才看清是项子涵,一是宫廷侍卫,一个是公主伴读,是每个月都会碰面好几次的关系,不熟,但是知道彼此。
项子涵这个人嘛,很优秀,大概在西疆吃苦十年,他现在也很能吃苦,皇宫的副侍卫长没那样好当,底下多的是三四十岁的老下属,要能镇住他们,自己得以身作则,得更努力,她听说项子涵也是花了一番功夫,才收服了那些人。
对于这样靠自己努力的人,胡云喜是很尊敬的,所以在宫门看到时,都会主动说一声“项大人早”,他也会礼貌回应“胡小姐安好”。
此时的她,之前跟大队失散,一人一马在树下待了一个多时辰,四周只有雷声跟大雨,心里极为脆弱,此刻看到熟人挺拔的从大雨中骑马而来,虽然很不合时宜,但她真的有种看到天神降临的激动,且第一次觉得当年项子涵真的能在人群簇拥下救出皇帝。
胡云喜一边思考着自己奇异的心情,一边不忘道谢,“谢谢项大人来找我。”
“只是顺便出来巡最后一遍,胡小姐可有受伤?”
“没。”
“那上马,我带你回营。”
胡云喜又摸了摸小马,这才翻身上去。
骑了一会,立刻打了一个喷嚏,然后忍不住似的,接二连三又打了好几个,胡云喜觉得不好意思,但看项子涵没有因此笑话她,又放下心来。
项子涵道:“胡小姐不用怕,营地就在不远处。”
胡云喜暗忖,他这是在安慰自己吗?
她抹抹脸上的雨水,“除了我还有谁跟大队冲散了?”
“尹小姐,庄小姐,房小姐都已经找回,胡小姐是最后的。”
胡云喜也不知道怎么的,脱口而出,“项大人是特别来找我的?”
“是顺便。”
嗷,是顺便啊。
胡云喜觉得自己算是很冷静的人,虽然深受柒宜公主信任,却从来不曾自大,可现在忍不住自满的想,这“顺便”说不过去啊。
他可是副侍卫长,这趟出来最重要的是保护太子太孙,打雷下雨,众人迁往别院,巡视猎圈这种事情应该交给底下的人做,他怎么会亲自巡视呢?
然后又想,胡云喜你这个三八,人家都说了顺便了,你还想怎么样?
可是,可是……
胡云喜在滂沱大雨中摸着自己的胸口,难道这就是书上说的情窦初开?
不会吧,她跟项子涵都认识两三年了,之前没有一见钟情,没有日久生情,直到现在才对他有特殊感觉?
还是说这叫做患难见真情?他在自己最无措害怕的时候出现,然后她瞬间动心了?
胡云喜,你是这么三八的人吗?
不是,绝对不是。
可是内心怦然的感觉是什么?
雷声轰隆中,想到项子涵在身边,她不怎么怕了,总觉得他能扛住风雨,自己只要跟着他,就能安全的回到营地。
她想说些什么,但此刻心事奇异,又怕说错话,于是只道:“谢谢项大人救我。”
项子涵莞尔,“胡小姐刚刚已经谢过了。”
“我就是……就是想多谢一次。”
“这是我的职责本分,胡小姐不用介怀。”
项子涵就是这样的人,即使被生父天策将军抛弃十年,也没让他变得愤世嫉俗,反而比一般人心胸开阔。
有些侍卫太暴戾,以为大声呼喝就有男子气概,殊不知那些行为看在她们这些伴读眼中,只觉粗鲁。
首先是个人,然后才是个武人。
把人做好了,再学会做武人。
项子涵就是把人做得很好的那种,他的刀剑锋利,但他的人却温和谦让……糟糕,胡云喜,你这三八,到底在想什么啊。
虽然在话本上看过这样的事情,但她从没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啊。
他们都认识两三年了,怎么突然间就……
项子涵一边前进,一边问她,“胡小姐此行可有带医娘?”
“没,我只带了一个嬷嬷,不过我们有带伤寒丸,回去用温水化一下就能喝了。”
“甚好。”
胡云喜一身狼狈的回到营地,自然把熊嬷嬷吓坏了,因营地帐棚都已经被大雨淋垮了,王宫贵族们早早转移阵地,到了皇家别院。
无法更衣,胡云喜只能先用毯子裹着,然后熊嬷嬷拜托车夫快一点到别院。
第二章 春猎淋雨动了心(2)
皇家别院,伺候还是好的,胡云喜一入房,马上就有粗使丫头过来说热水已经准备好,被雨水淋了半日的她二话不说进了浴桶,然后喝姜茶,直到身体舒服了,这才出浴桶,丫头连忙过来用温布巾把她的头发绞干。
等她换好衣服,捧着热茶,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
熊嬷嬷心疼自己的小姐,“这什么鬼天气,说打雷就打雷,说下雨就下雨,累得小姐白淋一场。”
“算了,老天爷要下雨,那也没办法,只能说钦天监不准。”
“钦天监那几个世袭的老家伙,什么都不行,胡说八道第一名。”
胡云喜噗嗤一笑,“嬷嬷说话还押韵呢。”
“压什么韵?”
“就是文人作诗作词,都要有一样的韵脚,嬷嬷刚才虽然无意,却是压了韵。”
熊嬷嬷不懂,但看到小姐开心,内心忍不住柔软,“小姐真是脾气好,这样都能笑,老奴听说尹小姐被寻回时,当场就拿短刀把那马给杀了,说它没用,怕雷爆冲,害得自己跟大队走散。”
胡云喜睁大眼睛,“怎能这样。”
“自家带来的马,别人又能说什么,不过尹小姐傻,这趟来了多少王宫贵族,这下她嗜杀的名声传出去,还想有好婚配吗?”
“那马儿太可怜了,下午那雷太大,我听着都吓人,何况马儿……”
扣,扣。
有人敲门的声音。
“老朽是太医院的万太医,上头派过来看看胡小姐。”
熊嬷嬷一喜,今日突地变天,人人淋了雨,来的除了东宫,还有各王侯子孙小姐,想必随行的太医们一定会先照顾这些贵人,胡老爷不过是八品灵台郎,品级低得很,她虽然着急小姐淋雨,但也不敢随意去要医娘,不然传出去,人人都会说胡云喜的奶娘没分寸,反倒害了小姐。
熊嬷嬷连忙开了格扇,“您辛苦了。”
万太医胖胖的,五十余岁模样,挽了个药箱,笑咪咪的,“胡小姐还醒着真是太好了,老朽还担心小姐睡了,打扰了胡小姐。”
胡云喜歉然,“累得万太医这么晚还过来一趟。”
“不累,不累,不就是为了预防万一,才带我们这群太医过来。”万太医拿出脉枕跟丝帕,“胡小姐把手放上来,我来把脉,两位放心,我虽然专精外科,但是伤风这点小症状还看得来。”
熊嬷嬷心想,春天后母面,伤寒最难好,小姐可得好好看一看。
就见万太医诊诊左手的脉,又诊诊右手的脉,“胡小姐受了寒,但寒气没入骨,加上身体底子好,所以不用担心,我回去开个药,让童子煎好再送过来,一天三服,这几天吃清淡一点。”
熊嬷嬷连忙开了抽斗,拿出一个荷包塞在万太医手中,“大雨天,多谢您走这一趟。”
万太医把荷包放入袖中,“药半个时辰就好,胡小姐喝了药再睡。”
胡云喜道:“好,有劳您费心了。”
万太医走后,熊嬷嬷喜道:“不愧是皇家别院,这点都想到了,老奴原本也想去讨个医娘过来,却怕坏了小姐名声,没想到太子妃做事这样周到。”
胡云喜点头,“我也很意外,毕竟今日人人皆淋了雨,恐怕人人都得让太医看诊,还以为明后天才轮得到我。”